第四十回殞星殞情

吳淩風見他急痛之下,神情近乎昏亂,心中大是放心不下,施展上乘輕功跟了上去。

三人走進破廟,金老大放下肩上的屍體,背對著兩人跪下,低聲禱道:

‘祖師爺,非是弟子不重信誓,實是奸賊們逼人太甚,弟子雖已發誓不再過問丐幫諸事,可是如今幫主年幼,武功未成,如果弟子這再撒手一走,祖師爺您辛苦手創的威震大河南北數百年的大幫,便要從此瓦解,為今之計,弟子隻有破誓了。’

他禱告完畢,轉過身來,臉色凝重對鵬兒說:

‘幫主,我金老大既然已決定重入丐幫,就請您再聘我為護法吧!’

鵬兒搖頭道:

‘金叔叔,您快別這樣喊我,我……我怎配做幫主呢?’

他畢竟年幼,此時一聽金叔叔要自己執行幫主權力,不覺大感恐慌。

金老大沉聲道:‘老幫主傳給你大位時,他可吩咐了你一些什麽?’

鵬兒見他以大義相責,內心一凜,豪氣突增,便道:

‘金叔叔,鵬兒知錯啦,聘護法是怎麽個聘法?’

金老大飛身跑了出去,折了根樹枝,對鵬兒道:

‘你拿著這根樹枝,在我肩上碰兩下,然後宣布我為丐幫第十六代護法,這儀式本極隆重,北方好漢都被請來觀禮。唉!現在隻有……隻有請吳老弟做個見證吧!’

鵬兒見他臉上悲慘,但神色甚是悠揚,知他也回憶他兄弟第一次被聘為護法的盛況,怕又引起他的哀痛,便道:

‘金叔叔,我們開始吧。’

金老大點點頭,向著鵬兒跪下。

鵬兒大是惶恐,正待伸手去扶,金老大道:

‘這是丐幫的規矩,幫主不可違背。’

鵬兒心內無奈,便很快的用樹枝在金老大兩肩點了點,朗聲道:‘丐幫第十六代幫主李鵬聘金……金叔叔為幫主護法。’

他不知金老大的名字,而且又喊慣了金叔叔,是以脫口而出。

吳淩風聽他滿口童音,但氣度恢宏,神色莊嚴,大有幫主風格,不禁暗自點頭。

金老大站起身來對吳淩風說道:

‘老弟,你跟赤陽賊道也有恩怨?’

吳淩風點頭答道:

‘他是我殺父仇人之一。’

金老大想了一會,忽然大聲道:‘江湖上久有傳說“七妙神君”梅山民、“河洛一劍”吳詔雲都被武當赤陽、峨嵋苦庵、崆峒厲鶚等所毀,老弟你也姓吳,可與吳大俠有什麽關係嗎?’

吳淩風莊容答道:‘正是家父。’

金老大歎息道:‘河洛一劍吳大俠與咱們老幫主最是莫逆,兩人間在大河南北行俠仗義,唉!想不到都死於奸徒暗算。’

吳淩風問道:

‘貴幫又怎會和赤陽結梁子?’

金老大道:‘這是十多年的事了,那時江湖上出了兩個怪傑,一個是“七妙神君”,一個就是令尊。這兩人武功高極,尤其令尊為人行事又最是剛正不阿,所以名頭之高,大有壓倒自命為四大正派的掌門人了。’

吳淩風從已死老仆處已聽過這段曆史,便接口道:

‘所以這四個自命正派的掌門人,在嫉妒及維護聲名的前題下,就不顧身份連手對付梅大俠與我爹爹了。’

金老大點頭道:‘事情就發生在四大門派合手襲擊七妙神君那次大戰,結果梅大俠力戰身“死”,這四個掌門人躊躇滿誌的走了,可是其中崆峒掌門人厲鶚卻遺落了一個劍鞘,這個劍鞘恰好被躲在石後的一名丐幫弟子拾了去。’

吳淩風心想:‘難怪赤陽口口聲聲逼著金老大要劍鞘,不過這既是厲鶚之物,赤陽為什麽要苦苦相逼呢?’

金老大接著道:

‘這劍鞘本來也沒有什麽,那名丐幫弟子隻因見它雕鑿精美,甚是古雅,一時好奇,便揀了起來,想不到最近兩年,江湖上突然傳聞武林前輩怪俠醉道人一生神鬼不測的武功,盡數記載在一本極小私笈上,藏在一個神秘的劍鞘中,而這個劍鞘已落於“丐幫”之手。’

‘這個傳說愈來愈盛,那丐幫弟子忽然想到自己十多年前揀到的劍鞘,與傳說中很有相似之處,便把那劍鞘獻給老幫主,老幫主仔細察看,也不見任何奇特之處,但想到江湖人言鑿鑿,必有幾分真實可信,便把劍鞘收在身旁。’

‘厲鶚後來也聽到了這個傳說,他略一琢磨,便斷定是他十多年失去的劍鞘,心中既悔又恨,深知自己一生作孽太多,這暮年之時,難保不有高手尋仇,所以對於本門武功不敢一天放下,而且時時想練些神奇功夫,以禦強敵。那劍鞘內既然藏著前輩大俠的武功秘籍,他怎肯放過如此良機?所以便處處與我丐幫為難,想要奪回劍鞘。’

‘後來老幫主夜遇仇伏,命喪荒山,我兄弟那時正在山東辦一件大事。老幫主臨終前巧遇鵬……小幫主,便把丐幫幫令及劍鞘傳給了小幫主,那厲鶚不知怎的消息甚是靈通,知道劍鞘已落於小幫主之手,便親自出動,又巧那時咱們丐幫北支出了幾個叛徒,乘老幫主新喪,小幫主年幼,竟想覬覦幫主大位,便和厲鶚連手,夾攻我兄弟和鵬兒,我兄弟見敵人人多勢眾,就請小幫主悄悄單獨去投奔本幫南支陸幫主,我和老二故露痕跡,想引得奸賊叛徒追蹤我兄弟,小幫主就可神不知鬼不覺的避開他們。不料這著竟被奸賊識破,待到我兄弟發覺大事不妙,趕去營救小幫主時,小幫主已經受傷逃到古廟,幸虧遇著辛老弟,出手相助,這才救了咱們小幫主一命。’

吳淩風接口道:

‘那麽赤陽怎麽向貴幫索取劍鞘?’

金老大搖頭歎道:

‘我幫與武當素來井水河水不相犯,老幫主在生之時,素知赤陽為人,小氣嫉妒,所以一向告誡幫中弟子,莫與武當弟子發生衝突,以免門戶相爭。唉!這赤陽也不知為什麽,竟下這般毒手暗算老二,隻怕是與厲鶚老賊又連上手了吧!’

其實,他哪知道,那日赤陽道人,在‘無為廳’中見辛捷大顯身手,力敗強敵金魯厄,身法之奇真是聞所未聞,心中不禁大駭,想到辛捷日後尋仇,自己怎生抵擋得了,這才不顧道義,私自出手搶奪劍鞘。

吳淩風聽完金老大講完經過,點頭不語,內心卻尋思道:

‘我多月來跑遍了山東河南,也沒有發現阿蘭的蹤跡,她雙目失明,在這險詐百出的江湖中,實在是危險極了,就憑我一個人這樣找下去,那真是大海撈針,也不知要找到哪天,啊!對了,捷弟說過丐幫弟子遍布天下,請他們出手相助訪尋,希望大得多哩!’

他正想向金老大開口,但忽轉念想到:

‘現在人家幫內正是多事之秋,我有恩於他們丐幫,這一出口相求,金老大必然不便推辭。唉,罷了,罷了,我何必令別人為難呢?我答應過阿蘭,永遠要陪著她和大娘,我……我無論在天涯海角,一定要把她找回來,如果她遭了不幸,我……我就隨她去吧,總而言之,天下再也沒有什麽力量能將我們分開了。’

月光照進了破朽的窗欞,金老大見吳淩風臉上閃過一陣堅毅神色——雖然,那隻是一剎那,可是,金老大卻能感覺到一種無比的凜然……

吳淩風忽道:‘明兒大家都要趕路,咱們這就休息吧!’

鵬兒點點頭,向盯著孤燈發癡的金老大望了望道:

‘金叔叔,我們睡吧!’

金老大點點頭,吹熄了麵前的油燈,站起身來,慢慢走到牆邊。

月光下,他長大的身軀,顯得有些龍鍾!背後的影子,更大得怕人了。

翌晨,吳淩風匆匆別過金老大與鵬兒,他對金老大極是尊敬,對鵬兒也甚喜愛,原想多事逗留,可是一看到金老大將要埋葬金老二,便趕緊告別。

他心想:‘從此,這對一生未曾須臾相離的兄弟,便要生死永別了,這是多麽令人悲哀難堪啊!我這一生,歡樂的日子是那麽少——也許永遠不再有了吧,可是苦難的日子,卻是漫漫無盡的,我感情的擔負,已經重得要壓住我的呼吸了,何必要再看這生離死別淒慘的情景?’

他依照著原來的計劃漫步進了洛陽城,已是晌什時分,就找了一家幹淨酒樓,選了一處臨窗桌子坐下。

忽然,整個酒樓上的客人都不約而同的向樓梯望去。吳淩風不覺甚是好奇,舉眼一看,樓梯盡處,俏生生站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

吳淩風望了一眼,隻見那姑娘雙目深如瀚海,清如秋水,白玉般的麵頰,透出淺淺紅暉,還掛著天真的笑意。

這時,整個酒樓都變得靜悄悄的,大家都被這少女絕世容光所震,在她臉上,有一種安祥的氣氛,有一種飄逸的美豔。

年老的酒客心裏都想:‘我如果有這麽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兒該有多好。’

年輕的酒客心道:‘我如果有這樣一個可愛的妹妹……’他們並未敢想到其它,因為那少女至美之中,還顯出一種令人望而生敬的高貴。

吳淩風也覺得那少女可愛之極,不由得多看了兩眼。那少女似乎察覺了,微微一笑,走到吳淩風麵前道:

‘喂,你瞧我幹麽?你知不知道我辛大哥現在在哪兒?’

吳淩風發現大家眼光都向他射過來,心中大感尷尬,竟然沒有聽清她的問話。

吳淩風起身問道:

‘你,你說什麽?’

那少女見他俊臉通紅,本想責問他為什麽沒有聽清自己所講,話到口邊,又忍住了,柔聲道:

‘我問你一個姓辛……姓辛的大哥,他……他眼睛大大的……’

吳淩風衝口道:

‘什麽?你問的可是辛捷弟嗎?’

那少女笑靨如花,像是歡喜已極,接口道:

‘正是辛……辛捷大哥,他是你弟弟,那再好也沒有,你快帶我去找他。’

這時酒樓中議論紛紛,一些忠厚長者,都發出會心微笑,他們都覺得這少女固然如濱水白蓮,明豔不可方物,那少年也如臨風玉樹,俊美已極,真是一對璧人,所以都暗暗為他們二人喜歡。

那些年輕的人,看到那少女湊近那少年有說有笑,心中頗有酸意,但一舉目,隻見吳淩風俊臉閃出令人迷惘的光輝,再一打量自己,不覺一個個麵如死灰,自愧不如。但一聽到那少女口口聲聲打聽另一個男子,心中都覺驚奇,人人都暗想:

‘不知那姓辛的小子是何等人物,竟值得她這麽關心,唉,這樣的姑娘,如果隻要……隻要有一半這樣關心我,就叫我死,也是心甘情願。’

眾青年不約而同的瞟了吳淩風一眼,微帶挑撥譏諷的一眼,那意思說:

‘小子,你別得意,那姑娘另有意中人哩!’

吳淩風不理會眾人目光,低聲道:

‘你可是姓金,還是姓方?’

那少女大眼一轉,奇道:

‘我姓張,喂,你怎麽會以為我姓金或姓方呢?’

吳淩風見她滿麵焦急懷疑之色,心中聳然一驚,想道:

‘這姑娘對捷弟甚是關心,那次捷弟病中夢語,隻怕是胡言亂語,我切不可說出,傷了這位可愛姑娘的心。’

他幹咳一聲,笑道:

‘我有……一個姓方的朋友,長得很像你。’

他一見這少女,心裏便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隻覺自己應該處處保護她,不讓她受絲毫損害,是以為了安慰她,竟破例說了一次謊。

原來,那少女正是從無極島溜出的菁兒,她自從上次跟父親無恨生、母親繆七娘離島到中原來,雖然匆匆趕回,但她從小從未離過無極島,對中原一切,大感興趣,而且又結識了個大眼睛的哥哥。

一想到那大眼睛哥哥,她心中便感喜悅,後來母女被玉骨魔擒住,點了昏穴,當父親無生解開她穴道時,她第一眼便瞧到那雙大眼——那雙充滿了她不能了解的情意的大眼,雖然,她不了解那眼中的真意,可是在她心底下卻泛起了絲絲甜味。

她隨著父母返回無極島,心中十分不舍,在島上住了一會,隻覺島上一切都很無趣,心裏隻是想到中原風光與那大眼睛哥哥,最後終於忍耐不住,乘著父母親不注意,偷偷溜了出來。

她本不知辛捷姓名,但在島上無意間聽到父親提起,便牢記心中,一路上,碰著人便問她辛大哥在何處,也不知鬧了多少笑話。她自幼生長海外孤島,又在父母卵翼之下,對於世事可謂一竅不通,落店投宿,從來不知要付什麽錢,吃完住完便走,人家見她天真貌美,都讓她三分,是以一路行來,並沒有吃什麽虧。

這日在酒樓上見吳淩風望她,又覺吳淩風甚是俊秀可親,便向他打聽,沒想到亂碰亂撞,卻正好碰對了人。

菁兒道:

‘那麽辛大哥現在在哪兒?’

吳淩風見她不再追問自己失言,心中如釋重負,忙道:

‘捷弟已經跟平凡上人去大戢島去了。’

菁兒喜道:

‘原來他跟那老和尚伯伯去了東海,和尚伯伯武功可高得很啊!’

吳淩風聽她叫平凡上人為和尚伯伯,心中暗笑,想道:

‘這姑娘天真已極,毫無心機,可是一提到與捷弟相識的姑娘,她便焦急不悅,看來女子的嫉妒之心,是天生就有的,阿蘭,阿蘭,我與那蘇姑娘也不過隻是相識,你又何必負氣而走呢?’

他一想到阿蘭,心內便感到傷痛,立刻黯然不語。

菁兒道:

‘喂,你怎麽不高興了,你姓什麽呀?’

吳淩風道:‘我姓吳,名叫淩風。’

菁兒道:‘我叫張菁,你就叫我菁兒好啦!’

吳淩風道:‘你辛大哥去了已經一個多月了,現在隻怕要回來了。’

菁兒急道:‘我這就去大戢島。你去不去?’

吳淩風暗忖自己本來就要往河南北方尋訪,正好順路。

便道:‘我隻能陪你走到江蘇邊境。’

菁兒道:‘那也好,咱們就動身罷。’

吳淩風匆匆付了酒賬,便和菁兒向北趕去。

一路上,菁兒談的盡是自家在無極島上的趣事,栽花、種草、捕魚、捉蟲,吳淩風自從離開大娘母女,終日便在刀槍尖上打滾,此時聽她娓娓道來,真有仿若隔世之感。

菁兒道:

‘無極島真大,上麵遍地鮮花,非常好看,隻是島上隻有爹媽和我,爹爹一天到晚,不是讀書,就是練武,我隻有跟媽媽玩,哪天你和辛大哥一起來,住上幾個月陪我玩,那有多好哩!’

吳淩風見她一臉祈求之情,忙道:

‘我一定常常去看你。’

菁兒歎了一口氣道:

‘爹爹不知為什麽,好像很討厭辛大哥,我就怕爹爹不準我和他玩。’

吳淩風道:‘不會的,辛捷弟武功既高,人又聰明,你爹爹將來一定會喜歡他。’

菁兒聽吳淩風稱讚辛捷,心中很感受用,接口說道:

‘我也是這麽想,辛大哥和你都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吳淩風忽道:

‘你爹爹名列“世外三仙”,武功一定高得不得了,你這樣聰明,一定得到不少絕學吧!’

菁兒道:‘爹爹常罵我不用心學武,媽說女孩子又不要與人動手,不需要武功太高,爹就不迫我練啦,隻叫我練輕功。’

吳淩風讚道:‘怪不得你輕功真好。’

菁兒嫣然一笑。

兩人曉行夜宿,感情很是融洽,吳淩風處處以大哥自居,細心嗬護她,不讓她受絲毫委屈。

行了幾日,菁兒心急趕回,她嫌大路太遠,便和吳淩風施展輕功,翻山越嶺,河南境內,山脈甚是崎嶇,但此兩人何等功夫,是以如履平地。

這日,走過蘇州,已近海邊,兩人見天色已晚,就找了一個山洞,坐下休息。

此時已是初冬,天氣甚為寒冷,吳淩風劈了幾根樹枝,在洞前生了火來,菁兒從包袱中取出幹糧,分了一大半給吳淩風,兩人就坐在火旁默默吃了起來。

吳淩風見菁兒默然不語,火光照得她的小臉紅紅的,小嘴微翹,神色很是黯然,心知她不舍明日相別。

想道:

‘這姑娘心地真是和善,辛捷弟真好福氣,他日碰到捷弟,我要好好勸他,可要一心一意愛這位姑娘。哼,什麽人會比她更可愛呢?’

他心中又浮起了阿蘭的倩影,‘隻有阿蘭,才可與她媲美。’他想。

天上第一顆小星出現了,接著,月亮也爬上了山峰。

吳淩風打開貼身而藏的小包,取出一張信紙,他一遍又一遍的看著信上的句子……

‘大哥,我不氣你,我真的不氣你……蘇姑娘是很好的姑娘,她是真心喜歡你的,你和她好吧,你千萬不要再惦念我這個傻丫頭了。’

‘大哥,我要走了,我雖然走得遠遠的,可是,大哥,阿蘭還是屬於你的,就是千裏萬裏外,阿蘭還是永遠祝福你們……’

吳淩風看了幾遍,苦思那日與蘇蕙芷相晤情形,再也想不出什麽。

‘阿蘭留書出走,一定是聽到我和蘇姑娘說了什麽親熱的話,可是我怎麽想也想不出,難道我那日酒後,竟真的做出什麽失禮的事嗎?’

他愈想愈是害怕,竟然不敢相信自己,心想:

‘要是真的那樣,我又怎對得起蘇姑娘?’

菁兒突然說道:

‘吳大哥,你瞧,那是什麽?’

吳淩風抬頭一看,隻見一顆流星,戛然下落,在天空中劃出一道金色的光弧。

吳淩風道:‘這是殞星。’

菁兒點頭不語,內心想道:

‘媽媽常說,每一顆星內就有一位仙人,這位仙人,不知為了什麽,竟然不去做人人羨慕的神仙,而要下落到這世上來,也不知是男仙還是女仙。’

接著又想道:

‘我小時候,什麽也不懂,整天隻是玩耍,或纏著媽講故事,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睡一覺,渴了便摘個果子來吃,我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怕,隻有爹爹板著臉迫我練武功,才會感到一絲害怕,可是,這次我回到無極島,一切東西都不再能使我發生興趣,我隻想著辛大哥,擔心他不和我好。心中真是苦惱,唉,難道人愈長大,便愈不快活嗎?’

她偷眼一瞧吳淩風,見他手中拿著一張紙,滿臉纏綿淒惻,便悄悄湊近道:

‘吳大哥,你看什麽?’

吳淩風悚然一驚,趕忙收起阿蘭的信,強笑道:

‘沒什麽,我說我們明兒就要分手啦,你得盡快趕去,否則隻怕會和捷弟錯過。’

菁兒人雖天真,但卻極為聰明,一路上她已發覺吳淩風雖然有說有笑,可是每當他一人獨處時,總是神色悲苦,她問了幾次,吳淩風都是支吾以對。她心想:

‘他武藝既高,人又那麽俊秀,還有什麽事使他不滿意呢?我不必向他追問,以免引起他傷心,等碰到辛捷大哥,向他打聽,那便了得。’

這些日子來,天真的她竟也曉得盤算了。

菁兒柔聲道:

‘你有空一定要來無極島。’

吳淩風點點頭,忽道:

‘你看到捷弟,就請告訴他,兩個月後我在洛陽等他,我們約定可要一起去報仇。’

天上疏疏幾顆星兒在漆黑的天際格外明亮,菁兒睜著瑩亮的大眼睛,數著點點星光,她純潔的心中又浮上辛捷多情的麵容……

黑藍的天,疏疏的星光——

同一時刻裏,同樣的星夜下,在千百裏外,另一人也正懷著同樣的心情在仰看著天穹,數著稀落的星辰——

他,正是辛捷。

辛捷坐在岩洞口,凝視著遙遠的天邊,星光下,他那白晰的臉孔上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古怪紅潤。

也許,他也正在想念著菁兒吧!

他硬接了‘恒河三佛’中金伯勝夷的一掌,而且由於身體不曾退動,一點也不能借巧力消去敵勢,是以金伯勝夷那一掌是結結實實打中了他,以金伯勝夷的功力而言,辛捷就是再強幾分,隻怕也不是對手——然而現在,從他臉上的紅潤看來,他的內傷至少已痊愈了十之,不消說,是由於他自行以上乘內功療治的結果,而這份功力也著實稱得爐火純青了。

的確,他是在想著菁兒,想著那美麗絕倫的麵頰,那天真無邪的眼睛……

漸漸,他想到了金欹和方少魌。

方少魌是第一個闖進他心扉的倩影,雖然由於命運的安排落得了如今的情況,但是那初戀的甜蜜將永遠存在辛捷的心中。

當方少魌和金欹被恒河三佛迫得走頭無路的時候,辛捷不顧一切地挺身而出,硬生生地接了金伯勝夷一掌,在那一剎那間,他忘了父母大仇未報,師門恩怨未了,也忘了世上無數其它該去做的大事,他隻是熱血沸騰,血氣衝動,至於後果,他連想都不曾想過。

這樣說來,他仍摯愛著方少魌嗎?

他不停地自問:

‘辛捷啊,你為什麽老是丟不開呢?你仍不斷地想念著她做什麽啊?……’

一道光華劃過恬靜的黑夜,是一顆星宿耐不住長空的寂寞,悄悄地殞落世間。

他不解地思索著——

‘我不會再愛戀著她吧?如果我不愛她,為什麽那時我會管不住自己地拚命而出,難道隻是為了俠義麽?如果我愛她,我就不應該再這樣想著她啊,讓她平安地跟著那金欹吧,不管他是誰,她總算有了個歸宿,是嗎?……’

他的心中頓時矛盾起來了。

海濤洶湧,浪聲在靜夜中格外清晰。

人在這樣的情境下,思想變得異常的敏捷而飄忽,辛捷的心如野馬一般馳騁在失去的歲月中——

每一張熟悉的麵孔都在他腦海中飛過,對此時的辛捷真有異樣親切。

然而在他腦海中停留最久的仍是那龍鍾慈祥的梅叔叔,辛捷之有今天,完全是由於梅叔叔的照拂。

忽然,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奇怪’念頭閃過辛捷的心田:

‘世上的人究竟要怎樣才算是好人啊?像金一鵬、金欹,這些人難道就一定是壞人麽?那些所謂的善人難道真正一件壞事也不曾做過嗎?’

聰明絕世的他,竟被這問題迷惑住了。

‘像梅叔叔,仗著絕世驚才,七藝樣樣精絕,但是武林中提起“七妙神君”時,至多是“畏”而已,並沒有存著“敬”的心裏,而丐幫的金氏昆仲本事雖然甚是有限,可是江湖上提起金老大金老二來,沒有一個人不豎起大拇指讚聲好,可見要做一個厲害的人物甚是容易,而要做一個好人卻是極難的……’

本來,辛捷是個偏激的人,雖然他也曾隨梅山民讀通古今百書,但是在他內心深處,對於古聖賢之語並不十分以為然,他處世之際‘敵我’之心遠勝於‘是非’之心,隻要對他一分好的人,他就十分對人好,一分待他惡的,他也十分還報於人,至於別人如何看法,他可管不到。

但是近日來,也許是年紀稍長,也許是由於和天性敦厚的吳淩風相處所受的影響,他那偏激的本性漸漸起了變化,不過這種變化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罷了。

譬如說,以前他對梅叔叔是盲目崇拜,但此刻他竟有了這種的想法,這不能不說是相當大的改變吧。

他的思想馳騁著,最後,他終於自問:

‘我算得是一個好人嗎?’

這正是心中的問題,藏在他心最深處的問題。這些日子以來,他仗著一身驚世神功闖下了不凡的萬兒,‘梅香神劍’創成了武林中新的崇拜偶像,但是,他夠好了嗎?

當一個人成了名以後,他的行動就會自然地謹慎起來,辛捷此時多少有一點這種心理,他要想使‘梅香神劍’真正成為人們歌頌的對象,不僅是一個‘武夫’而已!

他不停地胡思亂想,這正是內功療傷憩息期間的必然現象——思想會變得格外淩亂。

許多奇奇怪怪的念頭在他腦中旋轉著……

最後,他又想到自己所遇逢的三個女子,方少魌、金梅齡、張菁。

和方少魌的重逢使他對金梅齡的‘失蹤’抱著較高的期望,他想,總有一天他能尋著她的——

但這是多麽荒謬的想法啊,他永遠無法料到梅齡遭到如何的不幸——命運在捉弄他們啊

接著他想到菁兒。

‘我和她相處的日子雖少,但她卻是那樣地令我難忘,我們雖然沒有明白地講過什麽,但她幾番舍命救我、尋我,這豈不更勝過千言萬語嗎?……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什麽憂愁事也想不到,我隻有快樂,無窮的快樂……辛捷啊,你心深處原是最愛那菁兒嗎?……’

他不能再想了,半個時辰的憩息期間已過,他必須收斂混亂的思想,全神貫注地作最後一次運功。

隻見他五心向天,三花聚頂,臉上露出一派和穆之色,漸漸,腦門上冒出絲絲白色蒸氣

岩洞外是一片平沙,狹長而寬闊,再向前就是海岸了。

海水吞蝕著沙岸,倒卷起一條雪白的浪花,濤聲似有規律地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