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街燈一盞盞熄掉,早起的麻雀啾啾聲此起彼落。

大門推開,邵娉婷正要前往醫院,看見靠在街燈下動也不動、神情麻木的關梓群,她動作一頓,目光與他相接。

“娉婷……”他呐呐地開口。

“進來再說。”她側身讓開,等他進屋,才關上大門。

“那件事……我想起來了……”

她麵無表情,雙拳不自覺緊握。“所以呢?你想解釋什麽?”

“我沒什麽好解釋的,對不起。”錯就是錯了,他確實做了那些事,雖然不是他蓄意所為,但造成傷害是事實,他無法脫罪。

他現在是當麵向她承認,他確實是那種女人的敗類?!

“關梓群,你再說一遍!”她等了他一晚,沒有辦法睡,一直在說服自己,她認識的關梓群不是那種人,等著他來向她解釋,結果呢?她等到了什麽?

“藥,不是我下的,我隻否認這一點,其餘的,我脫不了責任。”

“責任?”他以為,他要負的責任隻有這些嗎?“那錢呢?為什麽要在事後留下那張支票來羞辱我?你以為錢能解決事情嗎?還是你根本就把我當妓女了!”

“……”他當時,確實是這麽以為的。

“你說話,關梓群!”她忍無可忍,一巴掌揮去。“你怎麽不問,我後來怎麽處理那筆錢?你問哪!”

“你怎麽……處理那筆錢?”除了順從她的話回應,他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再說什麽。

她低低地笑,笑聲滄涼。“那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麽發現自己懷孕的?那時我媽住院,接連發生那麽多事,我整個人已經心力交瘁,根本沒發現身體上的變化,是我媽媽發現的,連同支票一起。生活圈那麽單純,連個親密一點的異性朋友都沒有的女兒,突然間懷孕了,你以為她會怎麽想?她連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留給我,當晚就由醫院頂樓跳下去!留下的遺書隻有一句話——她不要拖累我!”

關梓群倒吸了一口氣,臉色慘白。

他到底——是造了什麽孽啊!

“最後,我萬不得已,還是得用那筆錢——拿它來辦我媽媽的後事。多諷刺,用一筆害死媽媽的錢來處理她的後事……”

“娉婷……”他輕喊,想抱住她單薄的身軀,伸了手卻僵在半空中,他不知道,現在的他還有什麽資格再碰她,他把她,害得好慘。

“其實說穿了,你也不需要解釋什麽,反正你做了,錢我也確實收了,銀貨兩訖,何需交代……有時候,我常會這樣想……”她終於哽咽失聲,背靠著門板無聲痛哭。“你讓我真的……成了十足十的妓女……”

“不是,娉婷,別這樣想……”他這才知道,他傷她的,遠比他以為的還要深!“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現在再說多少對不起,都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事,如果你想走法律途徑,該擔的責任,我不會推諉。”除此之外,他不知道還能怎麽償還他犯的錯……

“責任?你能讓死去的人活過來嗎?你能還我這八年的青春嗎?如果不能,你憑什麽說要擔責任?”

“那麽,你希望我怎麽做?”隻要是她想要的、隻要他做得到,無論如何他都會答應她。

她閉上眼,淚水靜靜泛流。“離開我的視線,永遠、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麵前。”

他渾身一震,驚痛地望住她。“這,真的是你希望的嗎?”

“是。”

“即使,我這個最沒資格說這句話的人,真的很愛你,你還是不願意讓我留在你身邊,用後半輩子來補償你嗎?”

“看見你,會讓我想起那段屈辱的記憶。”那段灰暗傷痛的十七歲,一直是她人生中最不願回想的慘澹歲月,她不要已經結痂的傷口,一再地碰觸、一再地流血,無法複原。

“好,我懂了。”他點點頭,深深看了她一眼。“再給我一點的時間,等瑞瑞沒事了,我再也不會來打擾你的生活。”

他走出她的視線,沒再回頭。

邵娉婷蹲坐地麵,將臉埋在臂彎裏,欲哭無淚。

她真的很想忘掉那一切,為什麽要讓她又遇上那個劃下這道傷的男人,還為他動心?

錯了,她不該遇上他、不該與他往來,更不該愛上他,他們之間的一切,從一開始就是天大的錯誤……

*********

經過一連串的評估,確認兩人身體處於最佳狀態,簽署同意書後,排定了開刀日期。

手術之後,家人在醫院輪流照顧他,他的複原狀況不錯,由醫生口中得知,瑞瑞也很好,他放下心來。

“這麽擔心,怎麽不自己去看?”也有一手削蘋果絕技的關梓言,邊削果皮邊問他。

他隻是無聲歎氣,撫著傷口皺眉。

“還是很痛嗎?要不要叫醫生來?”

“不用了,隻是開刀的傷口有點發炎。”

關梓言無奈搖頭。“真不知道你們有什麽解不開的心結要弄成這樣,小孩的命是你救回來的,鬼門關繞上一圈,於情於理,她總要讓你見女兒一麵好安心吧?”

他搖頭。“錯在於我,不是她。”他答應過,絕不會再打擾她。娉婷沒同意,他再怎麽掛念,都不能去。

坐起身想請兄長為他倒杯水,不經意瞥見門口佇立的身影,他訝喊:“娉婷——”

她張了張口,停頓幾秒,語調平寂地說:“瑞瑞想見你。”

“我可以去看她嗎?”她願意讓他去看?

“可以。”她轉身,從頭到尾不看他。

腳步停了會兒,補上一句:“謝謝你救我的女兒。”

她說的是“我的女兒”。

他懂她的意思,孩子是她的,所以她來表達謝意,關係劃分得清清楚楚。

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在兄長的扶持下來到瑞瑞病房,他輕聲要求:“可以讓我——和她獨處幾分鍾嗎?”

邵娉婷瞥了他一眼,不說話,靜默地轉身離開,關梓言尾隨在後,順手帶上房門。

關梓群坐在床邊,凝視瑞瑞恬然安穩的睡容,整個病房靜得連呼吸聲都聽得見。

她看起來,好多了,不像前陣子,蒼白瘦弱得令人心疼,連睡覺都痛苦得不得安寧。

他小心翼翼,伸手撫觸她小巧的臉蛋,動作輕得怕驚醒了她。

這是他的女兒,在她身邊陪伴了這麽久,卻從來不知道,他們有那麽深、那麽親密的血緣牽絆。從她出生的第一天,他就不知道她的存在,不曾為她泡過一次牛奶、換過尿片,跌倒受傷時不曾在身旁給予憐惜,寄人籬下受盡委屈時,他沒有盡過一天為人父的責任……

目光瞥見擺在床邊的小熊娃娃,他記得每回住院,她一定交代媽媽,要記得把她心愛的小熊帶來,沒看見它,她會睡不著。

眼眶一陣發熱,酸意湧上鼻骨。他給她的,如此有限,一隻小熊娃娃,一個草莓造型的發夾,屈指可數的擁抱……天底下有哪一個父親,當得比他更渾帳?

但是盡管他給的少之又少,她還是每一項都視若珍寶地收藏著,這貼心又善良的女兒……

回想從初識到現在的點點滴滴,每回想一件事,心就多痛一遍。

他記得,她曾經好羨慕悅悅,有那麽多的家人疼愛她、圍繞在她身邊,連他抱著悅悅、嘻笑玩鬧的模樣她都露出好向往的神情……但其實,這些家人本來也都該是她的,她應該要和悅悅一樣,被包圍在數不盡的關愛中,無憂無慮地長大,變成第二隻背族譜的小麻雀,大聲告訴所有人,她的爸爸叫關梓群,所以她姓關!可是她卻一天都不曾擁有過,他真的……好心疼,好舍不得……

止不住湧上眼眶的熱浪,他俯身將臉埋進她小小的肩膀,無聲落淚。

“爸、爸爸……”好輕、好虛弱的聲音,喊了聲。

關梓群錯愕地抬頭,望住不知何時醒來的瑞瑞。“你、你喊我什麽?”

“爸爸。”她再喊,帶著小小的、羞怯的幸福。

“你……是媽媽告訴你的?”

她搖頭。“沒有。”媽媽、醫生叔叔、還有那些姓關的叔叔,他們講的事情,她都有聽到。大人都以為她聽不懂,但是很多事情,她已經可以理解了。

因為她是關叔叔的親生女兒,所以他可以捐肝髒來救她。

“你不會怪我嗎?我這個父親當得很差勁——”他害她受那麽多苦,從出生就沒有被疼惜過,為什麽她還肯喊他一聲爸爸?連他都覺得羞愧,受不起那麽神聖的一句稱呼。

“誰說你不好!”

他苦笑。“任何人都會這樣說。”

“你是我的爸爸,又不是別人的,我覺得很好就行了!”

從以前,還不知道他們是父女的時候,他就對她很好了,她常常在心裏偷偷期待,媽媽如果和他結婚,他是不是就可以變成她的爸爸了?現在知道自己是他真正的女兒,她開心都來不及了,為什麽要怪?

“老師說,我們的生命是父母給的,要心存感恩,你以前給了我一次,現在我生病快死掉了,又給第二次,把肝分給我,讓我活下去。”給了她兩次生命,這世上有哪個父親會比他更好?人的器官是很重要的,如果要從身體裏麵切一塊東西出去,她光想就覺得好恐怖。

關梓群不語,默默抱住她。這是他的女兒,生平第一次喊他……

“爸爸,你和媽媽……怎麽了嗎?”

他動作一頓,半晌才鬆開她,凝視她憂慮的臉龐。

“這件事早晚要讓你明白的,我們——不會在一起了,對不起,又要讓你失望。”他覺得自己好糟糕,總是讓愛他的人傷心。

“是——媽媽的關係嗎?”

“不完全是這樣。應該說——當你做錯一件事,就必須要為它付出代價,這是我要付出的代價。”失去這一生最深愛的女人。

她聽得不是很懂,但至少明白一件事——

“那我們以後,也不能再見麵了嗎?”

他答不出口,隻能難過地沉默,不忍看女兒傷心不舍的表情。

“你還有媽媽啊!”他強撐起笑容,溫柔地喊:“寶貝,答應爸爸一件事好嗎?”

“什麽事?”她好喜歡聽他這樣喊她,像自己被他好疼愛、好疼惜的感覺。

“替我照顧好媽媽。媽媽睡覺的時候,常常睡不好,你偶爾去陪陪她,抱抱她。要是媽媽心情不好,你就到巷子口那家店買巧克力給她吃,她喜歡核果口味的;她討厭吃紅蘿卜,你就委屈一點幫她吃掉,她如果忘記繳帳單,你要記得提醒她……”說到最後,他沒了聲音。那麽多心事、那麽多牽掛,怎麽說得完?

“瑞瑞,我知道你很聰明懂事,很多事情,你以後慢慢會知道,我很抱歉自己是個失職的父親,什麽也不能為你做,我把媽媽交給你,讓你替我照顧她,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得很好……”

虛掩門扉外,關梓言無聲審視著倚靠牆麵,不言不語的邵娉婷。

聽到這些話,她都沒什麽感覺嗎?她看不出來,梓群其實割舍得心痛難當?是什麽錯誤得付出那麽慘痛的代價,同時失去女兒和最心愛的女人?

“我真不懂你們。”

明明可以很幸福的一家子,是什麽心結過不去,要弄得分崩離析?

*********

天空灰灰蒙蒙的,傍晚應該會下雨吧?

坐在醫院附設的餐廳裏,邵娉婷將目光由玻璃窗外收回,無意識把玩掌心上的袖扣。

每當這種天氣、或是心情彷徨的時候,她總會緊握著這枚袖扣,尋找撐下去的力量。

曾經有個人,幫過她,用說服人心的沉定力量告訴她:“別怕,過去了。”

握著袖扣,她可以告訴自己,一切都會過去。

這麽多年來,一次又一次,她都熬過來了,但是這一次,好難……

桌麵讓人輕敲了兩下,她仰首,對方朝她友善地笑了笑。“可以坐下嗎?”

看了看周遭,不是用餐時間,空桌還有不少,但她仍是點頭。“請坐。我們認識嗎?”

“先自我介紹,曹品婕。”

“啊!”她低呼了聲。關梓群的……前女友?

“別那麽驚訝,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晃晃提袋裏的壽司以茲證明。“我家那口子在喊餓,下來找點東西給他喂食。”

邵娉婷定定凝視她。連提到“那口子”聲音都會不自覺放柔,眼眉淨是溫柔,她現在應該很幸福吧?那就好了。

“幹麽用那種良心不安的眼神看我?從頭到尾,你都沒有動過搶人的念頭,不是嗎?就算有,那也是男人的問題,感情不夠堅定,不是你也會是別人,不必放在心上。”

“……謝謝。”原來,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怪過她。

“我看你一個人坐在這裏發呆,表情很茫然的樣子,在掙紮要不要原諒梓群那家夥嗎?”

邵娉婷奇怪地回望她。“你是來當他的說客的?”

“誰要當他的說客,他這個人一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用不著別人插手,最起碼不用到處問人車子需不需要維修。”

邵娉婷一聽,忍不住失笑出聲。

這事她知道。

前陣子梓群突然問她車子有沒有問題,有人要免費幫她維修。剛好她煞車有點問題,細問之下才知道,“某人”把男友給惹毛了,正苦無借口去賠罪,隻好每天到處問誰的車需要維修,說穿了就是提籃子假燒香,修車是假,求和是真。

真無法想象,眼前這個看起來自信獨立的女子,好像隨時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卻在愛情麵前,表現出笨拙慌亂的模樣。

“不要笑我,你家那口子也沒好到哪裏去。認識他一輩子也沒見他被整得那麽慘過,坦白講,還挺大快人心的。”報應果然來得很快。眼角餘光瞄到她手心裏的物品,順口問:“不是在冷戰,幹麽還睹物思人?想他就直接上樓去啊!”

“什麽?”她不解。

曹品婕指了指那枚袖扣。“拿著梓群的東西,不想他想誰?”

“咦?”她錯愕,怔怔然問:“你確定這是他的?”

“背麵有沒有刻字?”

腹撫過那道幾乎被磨平的字痕,這些年來,她來來回回撫過無數回,每個角落都再清楚不過。

品婕道出答案。“TzuChun,是梓群中文名字的譯音,他二十二歲生日時我送他的,還特地請人刻了他名字的縮寫。”

邵娉婷無意識地緊握袖扣,緊到雙手顫抖仍不自覺。

是他……一直都是他……

十七歲那年,她最想忘的晦澀片段,與她最溫暖珍貴的記憶,竟然都是同一個人。原來,他們早在相戀以前,就已經相遇那麽多回,一次,又一次,像是一個無止盡的回圈,重複著相遇分離,誰也沒逃開過誰……

“你還好嗎?臉色看起來很蒼白。”曹品婕審視她,問了句。

“沒、沒事。”她用力呼吸,平複情緒。

怎會沒料到呢?一直到現在,她才恍然想通。

那一天,雨下得很大,母親騎機車出門去接剛下課的她,回家的途中出了車禍,車主肇事逃逸,雨中的她好無助,路過的人看見媽媽一身的血,全都不敢停留,隻有他,肯下車來幫她,替她罵司機,有魄力地說要負全責,送她們到醫院,還幫她處理好所有的事情,而她因為一整晚的驚嚇,回下了神,竟連句謝謝也沒對他說。

她好過意不去,後來從他披在她肩上讓她保暖的外套口袋裏,找到一張紙條,上麵有人名、日期,還有一家店的店名和地址。

她反複想了幾天,覺得自己應該當麵向他道謝,更何況非親非故,他代付的醫療費用,她一定得想辦法還。最後她循著那張紙條的線索去打聽……她閉上眼,打住思緒,不願再往下想。

所以,她那天並沒有找錯人……一直以來,都是他。

她的怨恨、她的感激、她的愛情,竟攪成一氣,全在同一個男人身上,這是什麽孽緣啊……

曹品婕見她恍惚失神,也不打擾她,識相地起身。“梓齊大概快餓壞了,我先走了——啊,對了,梓群今天出院,你真的不來看看他嗎?”差點忘了,剛剛走過來就是要講這個的。

“不了,請替我轉達一聲,我祝他一切安好。還有這個,幫我還給他。”她交出袖扣,讓一切到此為止。

就這樣吧,太複雜的愛恨情仇,她已經理不清了,她想埋葬十七歲那年,所有相關的人、事、物,重新過自己的日子。

也許有一天,她再回想起那些事情時,已經不會有今天的傷痛和眼淚,那她或許還能坐下來和他喝杯咖啡,問候對方的生活,但是現在的她,真的沒有辦法釋懷,他的無心之過對她人生造成的衝擊與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