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真的是很奇妙的東西,本以為不再有交集的人,在人生的下一個轉彎處,又會不經意碰上。

會產生這樣的感慨,是源於邵娉婷。

那天,關梓群趕去接悅悅,兩人在幼稚園門外不經意碰見。

“別來無恙啊,關律師。”

“你是……”直到她過來打招呼,他都還沒認出她來。

“真失禮,居然把我忘得一幹二淨,虧我還那麽愛慕你……”

這說話的調調……“是你啊,邵小姐。”

確實快忘得差不多了,尤其如今她素淨著一張臉,除了淡淡的唇膏,什麽也沒抹,風情萬種的長發隨意紮成一束垂在胸前,他幾乎要認不出來。

原來素顏的她也可以如此秀致清雅,完全判若兩人,要說她是大學生都沒人會懷疑,那幹麽把自己的臉當調色盤,弄得世故冶豔?

“好巧,你也來接小孩?這是不是就叫有緣千裏來相會?”上下打量他一下,那眼神他已經很熟悉了,鐵定不會是什麽美妙言詞。“看你一副正人君子樣,原來也學人家搞私生子。”

果然!他無奈暗歎,幸好從沒指望過她能說出什麽金玉良言。

“我沒有私生子,那是我大哥的女兒。”

她聳聳肩。“無妨,這無損我對你的迷戀。”

又來了,她就不能收斂一點?

關梓群頗無奈。“邵娉婷小姐——”

“噓,小聲點,我可不想又引來那群八卦狗仔跟拍,我好不容易才辟清謠言,還你清白,要是再被大作文章,我可真的沒轍了。”

那你就不要老是說一些很曖昧的話來挑惹別人啊!

關梓群真想回嗆一句。還有——

“為什麽是還我清白?”不也同樣是還她清白?

他知道緋聞會那麽快平息,是因為她及時出麵澄清,並表示她很感謝關律師的幫忙,兩人之間真的沒什麽,請各位記者大哥高抬貴手別去打擾他……這才還他平靜生活。

可……名聲也有她一份吧?無端端被傳和哪個男人如何的,對一個女孩子來講也挺冤的,她都不介意嗎?

她不答,笑笑地朝裏頭望去,尋找她等待的身影。

“二叔——”悅悅蹦蹦跳跳朝他奔來,他笑摟住。

“寶貝,今天過得開心嗎?”

“開心啊。”

瞧她目光直往右側瞄,他索性扳過小臉讓她看個夠。“喊邵阿姨。”

“邵阿姨——”又一抹收買人心的甜笑。“你好漂亮。”

邵娉婷愣了愣,笑出聲來。“這孩子嘴巴好甜。”

“我們家悅悅不會巴結那套,她隻說實話。”

這……算是讚美嗎?他也覺得她漂亮?

明知他沒那意思,卻還是略略紅了臉,不經意的一句話,比那些男人刻意的討好吹捧還教她心動啊……

傍晚有些起風,關梓群順手替悅悅穿上小外套,問道:“你小姊姊呢?”

“咦?在後麵啊——”

順著悅悅指的方向,不遠處頓住步伐的人兒,裹足不前地看著他們,似在猶豫什麽……

他張口正要叫喚——

“瑞瑞!”身旁揚起一道溫柔女音,朝她招手,他看著瑞瑞緩慢地移步而去。

她們認識?

瑞瑞呐呐地張口片刻,才低低喊出一聲:“表、表姊……”

邵娉婷蹲身,長指撫過清秀的小小臉蛋,那神態是他從來沒見過的,純然地、真誠的溫柔笑容。“才一個月不見,就忘記我啦!”

“沒、沒有,我沒忘……”瑞瑞急急解釋。

“那剛剛幹麽不過來?裝不熟啊!”

“我、因為……”瑞瑞偷偷看了一旁的關梓群一眼。她可以讓人知道嗎?

關梓群畢竟是關梓群,直覺敏銳、觀察力強的關梓群,很快便能將情況做基本的組合推敲。

“悅悅,和你小姊姊去溜滑梯那裏玩賓果,沒贏五場不許回來。”當叔叔的下達命令。

“好。”

眼看著表妹被光明正大劫走,邵娉婷搞不清狀況。“喂——”她們相處的時間很寶貴,別拆散骨肉啊!

“我們談談。”

“談——什麽?”抗議咽回喉間,被他嚴肅淩厲的眼神給瞧得莫名其妙心虛起來,連她都不曉得她在心虛什麽。

“如果我說錯了什麽,或是接下來的言論冒犯到你,那我先道歉。”

“呃……沒、沒關係……”

“好,那麽邵小姐,我簡單地說,瑞瑞和我侄女是好朋友,這陣子我常與她接觸,我們很投緣,甚至有意要收她當幹女兒。瑞瑞非常地纖細敏感,我想應該是和她的成長環境有關係,你知道她很不快樂嗎?”

“我……你……怎麽會對我說這個……”

“當然,這種事應該跟瑞瑞的父母談才對,但是我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問她喜歡什麽,她隻答得出表姊,不是爸爸,也不是媽媽,更不是那幾個年紀與她相差甚多,常欺負她的兄姊。真奇怪,她在那個家好像外人似的,你是唯一對她好的人,難道不該跟你談?”

“你……到底要說什麽……”不該跟律師耍嘴皮子的,那種要說不說的調調,拿捏得完全恰到好處,不至於冒犯,卻會令人不安地想很多……他一定是在報複她之前那樣逗他!

“瑞瑞是侗小美人胚子,長大一定很漂亮。”關梓群有意無意掃了她一眼。

“你戀童癖啊!”

“有沒有人說過你們長得很像?”冷不防追加一句。

她呼吸一窒。

他緩慢、一字字清晰地吐出話來。“你,真的隻是瑞瑞的表姊而已嗎?”

說完,已有心理準備要挨她的巴掌。

如果隻是表姊,瑞瑞不會不敢在外人麵前認她,除非——是不能被知道的身分。

氣氛一陣凝滯。

她沒有任何動作,蒼白著臉,不說話。

“對不起,我無意探人,每個人都有不想被知道的過去與秘密,不管你竭力想隱藏的是什麽,我隻想提醒你,瑞瑞一天天在長大,她已經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娃娃了,自己會想、會思考,也會受傷,她比你以為的還要敏感。你以為她剛才為什麽不敢過來?因為我在這裏,因為她不知道能不能讓我知道你認識她,她怕造成你的困擾。

“邵小姐,瑞瑞很重視你,在她心目中,你才是她的親人,可是連自己最親愛的人,都不能承認,不能讓人知道,這對小孩子是一種傷害,總有一天,那麽深的愛,會變成怨恨。”

轉頭望向遊戲區,瑞瑞像是很不放心,賓果玩得心不在焉,頻頻朝他們這裏觀望。

“看,她那麽不安,怕她的存在會被嫌棄,怕為你帶來太多的不便,你會不要她。她的個性已經變得小心翼翼、膽怯自卑了,這是你希望看到的嗎?你真的應該好好思考該怎麽做了,如果你還在意這名親人的話。”

她不曉得聽進去了沒有,神情一片茫然。

最後,他歎了口氣。“需要幫忙的話,撥個電話給我。”

*********

豪雨傾盆而下,全然沒有止歇的傾向。

她很慌、很怕,雨勢大得看不清前方景象,媽媽身上的血一直在流,過往行人來來去去,沒有人願意載她們一程,狂湧的血被雨水衝刷到地麵,像流不完似的,一灘又一灘漾開,連計程車都不敢停下來。

再這樣下去,媽媽會死掉!她扶著媽媽,一步、又一步、困難地走。

吱!

刺耳的煞車聲在耳邊響起,亮黃色的計程車就險險停在她左方一臂之遙,她扶不住媽媽,驚嚇地跌坐地麵。

“幹,你是咽生目啁喔,要死嘛麥相害。”

驚魂未定中,隻聽見操著台語的粗俗咒罵聲,接著,後方車門打開,有人走向她,她以為對方是要找她理論,驚嚇地縮著肩,閉上眼。

“小姐,你還好嗎?”

很輕柔的嗓音,宇正腔圓的國語,沒有怒火,沒粗俗咒罵。她愣愣地仰首。

男人判斷一下情勢,當下立即抱起婦人。

“你……放開,你要對我媽媽做什麽……”她慌張地驚喊。

“我隻是要送她去醫院。”男人看了她一眼。“你可以自己站起來嗎?快跟上。”

是、是嗎?怕他反悔,她不敢耽擱片刻,踉踉蹌蹌地跟著他進計程車內。

“郎客,啊你這是……”計程車司機一臉錯愕。

“去醫院,快點。”

“啊……啊要素她死在偶車上……”

一條人命就掌握在他手上了,還在那裏機機車車的。男人略略動了怒,低斥:“我會負全責行不行?快開車!”

她很害怕、很無助,緊緊抓扯著他袖口,不敢放。

到醫院後,男人瞥了她一眼,那單薄瘦小的身軀顫抖著,被雨淋濕打亂的長發狼狽地貼在臉頰上,那雙大大的眼睛裏,隻有驚惶與茫然。

這女孩嚇壞了。她應該還未成年吧?大致判斷了下情勢,沉著不紊地替她處理住院事宜。

“別怕,沒事了。”脫下外套覆在她單薄纖細的肩上,他如是說。

*********

別怕,沒事了——

夜半驚醒,邵娉婷急喘著坐起身,仿佛還感受得到那一夜的恐懼無助,心髒疼痛收縮。

“別怕,沒事了……”她喃喃道,用著男人說過的話安慰自己。

那一夜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隻記得那道帶著暖意的柔沉音律,好像在她耳邊問些什麽,說了一些話,但是當時她的腦袋一片空白,什麽也記不住、什麽也回答不了。

後來,媽媽經過搶救,情況穩定下來,等她比較能思考事情時,男人已然離去,並替她打點好住院事宜、繳清醫藥費。

她伸手,拉開床頭邊抽屜,取出一枚陳舊的袖扣,緊緊握在掌心。

那一天,她回過神來時,掌心一陣刺痛,才發現一直牢牢握著、緊到掌心發痛的袖扣,那是不經意從他袖口扯下來的。

這男人,是她嚐盡人情冷暖、跌跌撞撞的人生中,唯一的一抹暖陽,隻有他,伸出手扶她一把,無預警地出現,再安安靜靜地離去,未曾索求一絲回報。

所以這些年,她始終舍不得忘掉那道柔暖溫和的音色。

她閉了下眼,將臉埋在膝上。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那些事了,為什麽今晚,又會夢到那些過往?

是因為……關梓群吧?

從他開口對她說第一句話時,她就覺得那道不疾不徐、淡定沉著的嗓音,好像與深埋記憶中的那個聲音重疊,他們的音色實在太像……

所以她總是會忍不住想逗逗他,看他皺眉、看他困惑,就連不悅時,那略沈的嗓音聽起來都好迷人——

瑞瑞一天天在長大,她已經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娃娃了,自己會想、會思考、也會受傷,她比你以為的還要敏感,你以為她剛才為什麽不敢過來?因為我在這裏,因為她不知道能不能讓我知道你認識她,她怕造成你的困擾。

這男人,心思很細膩啊,她不知道瑞瑞原來是這樣想的。

明明外表看起來一板一眼的,卻有一顆柔軟的心,讓她忍不住,又想起記憶中的那個人,那一雙溫暖的手。

走道上預留的小燈,帶來一道暗影晃動,她抬頭望向虛掩的房門,瞧見此刻原本應該在**安睡的小小身影。

“瑞瑞嗎?進來啊。”

女孩推開房門,遲疑了下才走向她。

“睡不著?”每個月底的最後一個假日,是她們一月一聚的日子,她會排開所有的事情,就隻有她們兩個,有時逛逛街,有時去遊樂園玩,周末瑞瑞會住在她這裏,禮拜天晚上才送她回去。

“我聽見……你在哭……”瑞瑞偷瞧她眼角未幹的殘淚。

“不小心作惡夢而已。”知道孩子關心她,她掀開被子一角。“要不要一起睡?”

瑞瑞揚起笑,很開心地鑽進被窩裏,她蓋好被子,挪低身體將瑞瑞摟過來,這個舉動換來孩子好滿足的笑意。

懷中人兒安適地閉上眼,她輕撫著那張與她肖似的小小臉蛋。那麽相像、那麽親密,她怎麽可能怨恨得了……任誰都無法否認,她們骨血相連的事實,這孩子曾是她身體裏的一塊肉……

後來,她終於明白,原來,她很愛瑞瑞——她的女兒。

瑞瑞也是,所以每次見到她,都好開心。

她沒把握自己能否當個好媽媽,不教瑞瑞失望,隻能維持現狀,一天拖過一天,等待每個月底兩天的短暫相聚。

但是,這樣真的就夠了嗎?血緣親情,並不隻是所謂的一月一聚而已。

在她心目中,你才是她的親人,可是連自己最親愛的人,都不能承認,不能讓人知道,這對小孩子是一種傷害,總有一天,那麽深的愛,會變成怨恨。

她的個性已經變得小心翼翼、膽怯自卑了,這是你希望看到的嗎?你真的應該好好思考該怎麽做了,如果你還在意這名親人的話。

關梓群說的沒有錯,可是……她該怎麽辦?怎麽做,才能保護她的女兒?

“表、表姊……”瑞瑞遲疑地喊了聲。

她停下拍撫的手,低頭凝視她。“你想說什麽?”

“那個……關叔叔是好人,他對我很好,讓他知道……應該……應該沒關係吧?”瑞瑞語帶惶然,不安地確認。

她就是因為這個而失眠?怕自己闖禍了?

邵娉婷輕歎。“沒關係,關叔叔是朋友,你不用擔心。”

瑞這才安心,又窩回她懷中。

她凝思了會兒,低喚:“瑞瑞,其實你是知道的吧,我們的關係……”

知道,卻誰都沒說破。

懷中的人兒僵直身軀,久久、久久才模糊地“唔”了一聲。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很久了。你拿錢給爸爸、媽媽,拜托他們好好照顧我……”所以她吃的用的,都是表姊負擔的。她不能跟哥哥姊姊爭,因為兄姊說,她不是那個家的小孩……

沒有表姊會這麽疼表妹,每個月都帶她出去玩,買玩具衣服給她,哥哥和姊姊他們都沒有,還會關心她過得好不好、一直問她有沒有受委屈,有時候看她的眼神會很難過,偷偷地哭。

從很早以前,她就知道,表姊其實是媽媽。

“那為什麽,你從來不肯喊我一聲媽媽?”

“可以嗎?”瑞瑞驚愕地抬頭。

她知道表姊是很紅的電影明星,讓別人知道會很嚴重的,所以她不能說、不可以害她,而且要假裝不知道……

“可以。除非你生氣,不想叫。”

“沒有,沒有……”瑞瑞答得好快好急,有些別扭、結結巴巴地喊出聲:“媽……媽媽……”

邵娉婷收緊雙臂,密密摟住。這是她的女兒長這麽大,第一次喊她媽媽。

她吸了吸氣,逼回眸底的淚光,稍稍鬆了力道。“瑞瑞,跟媽媽一起住好不好?”

“啊?”今晚的驚嚇實在太多,瑞瑞已經無法負荷。

“以前媽媽年紀也很小,沒有能力照顧你,但是現在可以了,所以我們住在一起。平常可以一起吃飯,假日去逛街、看電影,買幾件你喜歡的衣服和拚圖——我知道你很喜歡玩拚圖喔!家裏有三個房間,一間是我的,一間是你的,另外一間就放你的玩具和拚圖。如果你願意的話,生日的時候還可以邀請你的好朋友到家裏來,我會烤餅幹和點心招待他們……喜歡這樣嗎?”

“喜歡……”光聽就覺得好幸福,真的可以這樣嗎?“可是媽媽的工作……”

“你不要擔心,大不了不演戲而已,反正我也討厭那個,一直被當壞女人,瑞瑞也很沒麵子。”從前是因為她沒有學曆,隻有一張美麗的臉蛋,賺錢最快的方式也隻能這樣,她無從選擇,並不是戀棧紙醉金迷的生活。

她努力賺錢,是為了有一天能提供瑞瑞安穩無虞的生活,如果連她的女兒都與她漸行漸遠,這一切還有什麽意義?

還來得及,不是嗎?她的女兒還愛她,她還來得及做點什麽去挽救。關梓群的話如當頭棒喝,她不要到最後,女兒對她隻剩下恨。

瑞瑞想了想,終於靦覥地笑了。“那我想邀請悅悅,她對我很好喔!”什麽都會跟她分享,還說要把關叔叔分給她……

“嗯,先睡吧!”

瑞瑞睡著了。

她們母女從不曾如此親近過,她看著那張滿足的睡顏,一整夜沒有合眼。

她想了很多,也下了某個程度破釜沉舟的決心。

一旦決定要回女兒,勢必得放棄許多,包括她如日中天的演藝事業,包括應付姨丈那一關……但是能換來女兒無憂的童年,這些代價,很值得。

“需要幫忙的話,撥個電話給我。”

仿佛來自那個雨夜的溫暖,與關梓群的聲音重疊。

莫名地,她就是相信他,沒有理由地相信。

天色完全亮起,她悄悄挪開懷中的女兒,放輕動作下床,拿起手機離開房間

“關律師,請你……幫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