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句話真是一點也沒錯。

印證在關梓群和邵娉婷身上,甚至不用三十年,三十天就夠。

這件事的肇因,起源於關家最小的那一尾。同樣是夜半時分,同樣是關梓群準備就寢的時刻,他又接到電話。

“喂,我關梓——”

“啊,對不起,撥錯了,我是要打給四哥……”

聽到背景吵雜的聲浪,他似乎還隱隱聽到了幾聲粗話……小鬼在幹麽?

“關梓勤,你敢給我掛電話試試看!”他立刻大吼,完全不同於對妹妹說話的輕聲細語。“這麽晚了你在外麵鬼混什麽?闖禍了?”

會在半夜急著找梓齊,很容易讓他聯想到某方麵偏暴力的事情……

“那個……嗯……”

又是那種極度心虛的聲音,在邵娉婷身上學聰明了,他很快心裏便有了底。“你在什麽地方?我馬上過去。”

“呃……二哥……”

在趕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小弟到底是惹了什麽麻煩?

一個人性情如何,從小就可以看得出來,這小鬼乖得跟什麽似的,叫他喝ㄋㄟㄋㄟ就喝ㄋㄟㄋㄟ,叫他睡覺就睡覺,把自己討厭吃的食物偷渡到他碗裏還命令他不可以挑食,他就乖乖吃光,簡直可以領好寶寶模範獎,除了偶爾耍笨、一根腸子通到底,還有學不會跟人家耍心眼之外,幾乎沒什麽好讓他們嫌棄的。

他唯一做過最叛逆的事情,大概也隻有三歲半那一年離家出走,因為關家重女輕男的怪異風俗,嚴重懷疑自己不是這個家的小孩,於是收拾家當,帶著他最心愛的鹹蛋超人要去浪跡天涯。

但是也隻走到巷子底二嬸婆開的柑仔店肚子就餓了,於是進去吃了個剛用來拜拜完的紅龜粿。二嬸婆打電話通知爸媽這裏有個逃家的笨小鬼,接著爸媽來拎他回家,為他生平僅有的逃家紀錄畫下句點,為時兩小時三十二分又十八秒。

這樣的小孩,你能指望他闖出什麽滔天大禍讓人刮目相看?

一路趕到小弟說的那家Pub,一群人排排站,而小弟就坐在那當中,看見他來想起身,肩膀又被按坐回去。

不會吧?真惹上黑道了?這群人看起來不太好商量的樣子,他開始考慮借用梓齊拳頭的可能性了……

上前去了解狀況,才大致弄清事情的始末——

他?關梓勤?玩弄人家女孩子?始亂終棄?還大肚子?!

這說的真是他家那個牽女孩子的手都還會臉紅的在室男弟弟?他要真有那個才情弄大人家的肚子兼耍狠甩人,那他關梓群會跳起來替他拍拍手,傾家**產替他擺平這一攤他都甘心。

“可是……我真的沒有啊。而且也不認識他們家的小姐,你們是不是認錯人了?”關梓勤的表情好無辜。黑道大哥的女兒……光聽就很凶暴的感覺,他完全可以想象大姊頭蝴蝶刀耍得無比俐落,站三七步動不動就抖著腳問他要留左手還是右手的樣子……他真的沒有認識這種人啊!

關梓群歎氣。“我想也是。”他沒那個鳥膽。

男主角本人顯然比他還要狀況外,依這情況看來,應該是仙人跳的成分居多。

“幹!你是說我冤枉你?!”五十來歲,看起來像是老大的男人重重拍桌,一旁的小弟附和地順勢掀桌。

“拎母卡赫咧!我甘有叫你掀!就甲你講鬼遍啊,偶現在從良了,流氓氣要卡收膽薄啊……”

擺出這陣仗,您也沒多善良老百姓的嘴臉啊,大哥!關梓群在心裏嘀咕。

沒見過有人可以國語、台語外加台灣國語,將三種語言同時說出來,融合得如此出神入化,教人實在……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那叫金盆洗手,從良是形容煙花女子……”不知死活的關梓勤還敢小小聲糾正,完全無法坐視有人國語造詣爛成這副德行,孔老夫子會哭。

“你閉嘴!”關梓群小聲低斥。笨小鬼是找死嗎?

“有讀冊是了不起喔?拎杯這世郎熊切郎講我汙賴伊,上一個這樣梭的倫,已經被偶剁作肥料了,給偶拿來!”老大伸長了手,一旁的小弟反應迅速,立刻掏出一把西瓜刀。

關梓群一驚,本能將小弟拉到身後,警戒地盯著,也預期到剛剛才扶正的桌子又要再掀一次了——

“哇咧幹!誰叫你拿這!哇是講相片、相片!”老大一掌巴上對方後腦勺。“收收起來,麥驚著囡仔!”

這些人就不能好好講話嗎?好像沒有用幹當發語詞就不會說話了,滿天飛的粗話,聽得關梓群耳朵都痛了。

這老大……沒那麽可怕,看了一下還覺得有點搞笑,這種人要跟他講理……應該可行吧。

冷靜觀察了一陣子後,評估過後,他試圖開口——

“看到沒!就素她!”老大早他一步亮出相片,秀到兩人麵前。

關梓勤表情茫然,關梓群則一臉怪異。

“這……好像是那個電影明星耶……可是我還是不認識她啊!”關梓勤吞吞吐吐,一臉為難。這樣講會不會太讓對方失望?

老大狐疑地轉回相片——

“幹!這是偶的性感女神,答工暗瞑困攏要看一遍,你甲哇拿出來衝啥!”老大額上青筋跳動。“哇係要小姐欸相片!”

“……老大,沒帶來。”

“幹,養你這無啥小路用!”又一掌巴去,不慎掉落地麵的照片,弄得一片髒汙。

啊啊啊——老人簡直崩潰了。

那是他的性感女神、他的精神糧食、他全心仰慕膜拜兼性幻想的對象啊!上頭還有簽名,是小姐好不容易幫他弄到手的,沒有它以後漫漫長夜要怎麽過啊啊啊——

眼看老大抓狂,這次真的掀桌了,誰的話都聽不進去,怕場麵難以控製,關梓群急忙說:“照片我有!”

“咦?”老大動作停頓。“有簽名?”

“有。我待會兒請朋友拿過來,但是請你冷靜點聽我說可以嗎?”要打架他不是怕,但是如果可以好好講,他還是比較祟尚用文明人的方式溝通。

老大揮揮手,心痛的眼神還停留在照片上。

關梓群實在哭笑不得。沒想到連黑道老大都迷邵娉婷迷成這樣,看來她之前說她是民眾票選出的男人性幻想對象第一名不是純唬爛他的。

他拿手機到外頭撥給邵娉婷,向她大致解釋了一下情況,請她發發慈悲賞他個幾張簽名玉照過來救火。

不到二十分鍾,她已飛車趕到。

他在外頭等待,拿了照片千恩萬謝。“你先回去吧,我改天請你吃飯。”

她不答,逕自往裏頭走。

“娉婷!”他捫住她手臂。“很危險。”裏頭的場麵不見得能控製,會發生什麽事也無法預料,他不希望她為了他的事涉險。

“你以為幾張照片就能搞定嗎?”她笑笑地安撫。“這種場麵我見多了,相信我,沒事的。”別忘了她待的是演藝圈,黑道鬧場的事件不是沒碰過,她懂得怎麽應對。

接下來的發展——

他完全隻能用目瞪口呆來形容。

他低估了邵娉婷喬事情的手腕,她是見過世麵的女人,知道什麽時候身段該軟、什麽時候該豪氣、什麽時候又該世故圓滑,完全把對方哄得服服貼貼。

豪氣時,她可以和對方幹掉一整瓶的烈酒,關梓群在一旁皺眉,想替她喝,她隻是笑笑地拉開他的手。“你酒量沒我好。”喝光這一瓶,他絕對掛點。

完全女中豪傑的氣魄,贏來老大的激賞與敬服。

“你是伊七仔?這尼為伊!”說說笑笑中,一直在安撫對方,為關氏兄弟解圍,隻要不是笨蛋都看得出來。

“是啊,大哥就賣我一個麵子,別為難我男人好不好?下一部戲首映會,我送張貴賓席的入場券給您。”這人簡直是她的超級戲迷,對她演過的戲如數家珍,有些她根本就忘光了。

真是天大的**啊……是小姐重要?還是入場券……完全陷入天人交戰中……

“強叔!”一聲清脆的叫喊,令他寒毛整個豎起。

“小小小…全結巴,在年輕女孩的瞪視下,心虛地縮縮肩膀,老大氣勢**然無存。

闖入的女孩插著腰,氣鼓鼓地瞪人。“我不是叫你別為難他?你騙我!”

“小小小姐,口素他……”

“沒有口素!”可惡,氣到連她都台灣國語了。

另一頭,某人更加嚇掉下巴。“學學學姊……”怎麽會是她?

“學學學!學個屁啊,給我好好講。”這年頭流行結巴嗎?

“啊、啊你……怎麽會來……”

“還敢講!你這豬頭,他們刁難你,你幹麽不打電話給我,不都說我老爸混黑道的了!”

關梓勤愣愣地張嘴。“我以為……你開玩笑的……”

“我、沒、開、玩、笑!”他那麽笨,拐贏他既沒糖吃也沒成就感,唬他幹麽?

“啊、啊所以……”關梓勤不敢講。

“所以怎樣?”

“也、也就是說……”還在結巴。

“說什麽?”

“那、那個你……”

“給我說清楚講明白!”耐性告罄,飆吼出聲。

“啊所以也就是說那個你真的懷孕了孩子的爸是誰?”一氣嗬成,流利順暢,從頭到尾沒有換氣、沒有標點符號。

啪!

一記紅紅的巴掌印,成為關梓勤在今晚事件中唯一受到的傷。

*********

今晚,真是一整個荒腔走板的鬧劇。

開場開得轟轟烈烈,過程也心驚膽跳,沒想到收尾……完全鳥掉。

關梓群撫著額頭,哭笑不得地仰頭看看天空。忙了一個晚上,月亮還是月亮,好好掛在天上;路燈還是路燈,一盞都沒壞,而在室男……也依然是在室男,乖乖守著貞操沒**。

他起先悶悶地、悶悶地低頭笑,最後終於忍不住,蹲下來放聲大笑。

“哈哈哈……”怎會這麽要寶。

“二哥,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笑我。”關梓勤聲音很悶。

對呀,就是在笑他,再明顯不過的事實了,不是嗎?

“天……梓勤,你實在……”好天兵。

“喂,你有點手足愛。”邵娉婷推了推他肩膀,要他節製點,沒看到人家小弟弟鬱卒得都快哭出來了。

這一動作,酒氣翻湧,她腦袋一陣昏沉,步伐虛浮,關梓群連忙伸手扶住她,她索性蹲在街旁幹嘔。

“你還好吧?”關梓群替她拍背,遞出手帕。

“小意思。”感覺舒服一點了,她仰首,見他眉頭皺成一團,她嗬嗬輕笑,伸手去揉他眉心。“老頭子,不要又碎碎念。”

“那你就不要做讓我碎碎念的事啊!你不是從不讓自己喝醉的嗎?明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裏,知道不行了還硬撐!”看得出來,她這回已經是半醉了。

“有什麽關係?你在啊!”以前是因為她隻有一個人,必須撐著,不能醉。但是今天他在,她知道就算她完全醉到不省人事,他也會保護她。

而且那種狀況,為了他,她不能不喝。

“二、二哥……”關梓動輕喊,疑惑地來回瞧著他們。二哥和她……什麽關係?互動有種曖味氛圍,如果不是那種關係,人家幹麽大半夜冒著危險來幫他,把自己弄得醉醺醺。可是……二哥明明已經有曹姊了啊!

“閉嘴!別亂說話。”這個活到快二十歲了依然“天真無邪”的大男生根本藏不住心事,關梓群一眼便看穿他想說什麽。

“我要先送她回家。你呢?”

關梓勤表情好可憐。“二哥,你會收留我吧?”宿舍早關閉了,他不要露宿街頭啦!

關梓群不說話,將鑰匙丟向他。“開我的車回去。”然後他伸手扶起邵娉婷。“來,走好。你車停哪裏?”

關梓勤一直看著他們消失在眼前。他們的感覺……真的怪怪的。是他想太多嗎?可是他明明就是公認想得最不多的人啊!

二哥的道德觀是兄弟裏麵最重的,處事很注重原則,應該不會劈腿,對不起曹姊吧……所以真的是他想太多了。

嗯,想太多。回家睡覺去。

*********

是她真的醉了?還是特別信任他?

問她車鑰匙,她很大方地伸出雙手將整個包包都給他,一上車整個人就睡得安安穩穩,一副被載去賣也無所謂的樣子。

送到家門口,他伸手搖醒她。“娉婷,醒醒。”

“不要吵,我頭好昏。”睡性堅強,說什麽都不鳥他。

關梓群喊了幾聲沒回應,總不能把她丟在車裏睡到天亮吧?

沒辦法,隻得問:“那,我抱你好嗎?”

她很大方地張開手。

“……”無言。認命替她解開安全帶,貢獻勞力。

怕吵醒熟睡的瑞瑞,他沒按門鈐,手忙腳亂了半天,才把她弄進房。

他打開廚房冰箱,看見裏頭有瓶果汁,他倒了些進玻璃杯,端回房給她。

“娉婷,等一下再睡,先把這個喝了。”含維他命C的果汁有助解酒,否則明天早上可有得她受了。

“不要……”胃在翻攪,她將臉埋在枕頭裏,不舒服地皺眉。

“先喝再睡,會舒服一——”話還沒說完,她又是一陣反胃,事發突然,關梓群來不及找垃圾桶,就這樣全數孝敬到他身上。

“沒關係,吐完會好一點。”他一手抱著她,安撫地輕拍她。等她吐完,他進浴室脫下髒汙的上衣,擰了條熱毛巾替她擦臉,再灌她喝掉那杯果汁,才放她去睡,自己進浴室清洗衣服。

幸好她家有烘衣機,隻要再等半個小時就可以了。

將衣服丟進烘衣機,不放心地繞回房間。她卷著被單整個人縮成一團小蝦球,緊皺著秀眉,似乎睡得極不安穩。

他坐在床邊,輕探她略微冰涼的額溫。“還是很不舒服嗎?”

“唔……”她哼吟,喃喃說著什麽,他沒聽清楚。

“什麽?”他側耳傾聽,懷疑她的清醒度有多少。

原來她喝醉會那麽不舒服,難怪她說她不會讓自己醉。那,又為什麽要這樣幫他呢?這已經超出一般朋友的範疇了。

“梓……群……”她在喊他的名字,很輕很淺,幾乎聽不到。

他怔然,神情複雜地凝視她。

她今天,其實可以照片送到就轉身走人的,但是她沒有這麽做,而是為了幫他,出麵與對方斡旋。

誠如他一開始所說,如果她無法成功掌握情況,如果那女孩沒及時出麵,或者有更多的如果,那最糟糕的狀況會演變成怎樣,是誰都無法預料的,她何必冒那個險?就算他幫過她幾次,也不需要回報到這樣的地步。

“為什麽——你要這樣做?”他,不懂她。

“我……怕你出事……”她喃喃自語,垂著長長的睫毛,聲音竟透出一絲委屈。

“我出不出事,很重要嗎?”

“嗯,很重要。”她認真點頭。

“為什麽?”

她掙紮著爬起身,雙手攀上他的肩,好不容易才坐穩,素手平貼在他頰上,帶著幾分醉意、幾分迷蒙的眼眸,極專注地注視著他。“你知道嗎?我看過很多很多的男人,我對男人很了解喔,但是好討厭,他們總是想欺負我、占我便宜……我知道我很漂亮,但是你從來不會把眼神放在不該放的地方,沒有意亂情迷過,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麽嗎?”

“因為我有女朋友了,不能隨便對其他女人有遐想。”

“對,你有女朋友了……”她像是提醒自己,低低重複了一遍。“所以你幫我、對我好,不是因為貪圖我什麽……你甚至什麽都不要……”就算她想主動獻上自己,他都不會要……

“我並沒有對你很好。”那些都是他做得到的,換作其他人也會那樣做的,不是嗎?

“你有……”她差一點就要失去瑞瑞了,是他幫她要回女兒的監護權,也及時挽回女兒的心。這一生對她好的男人實在太少,她已經很久,沒有那種心暖暖的感覺了。

那些男人,總想著怎麽和她在**滾,光是眼神就恨不得能扒光她的衣服,他卻會皺著眉問她:“這樣不冷嗎?”並且脫下外套給她穿。

他還會在半夜,接到她的電話後,急急忙忙趕到警局,擺臭臉給她看,因為他關心她。

他的聲音,真的很像記憶中的那個人,連沉定氣質都像。

他們,同樣在她最無助時出現,幫了她好大的忙,這輩子,那樣不帶目的幫助她的人真的太少太少,她沒有辦法不惦記著,將他放在心中最特別的位置……

“所以你很重要、很重要……”但是他有女朋友了,她要和他保持距離,不能為他做什麽,她甚至,連表現關心的立場都沒有……

“朋友啊……”自言自語完最後一句,雙臂一收,圈住他頸項,閉上眼睛。

不一會兒,輕緩規律的呼吸聲傳來,她枕在他肩上,睡著了。

不同於方才臥不安枕的痛苦,此刻的她,安心依賴,睡容恬靜……

關梓群放輕動作將她移回枕間,凝視安睡的她。

嚴格說來,她從頭到尾幾乎是自己在和自己對話,東抓一句,西湊一句,毫無章法,“因為……所以……然後”,沒了,中間的點點點全憑個人自行想象,說她在講夢話還比較實在。

但他剛好是關梓群,既不笨,邏輯歸納也不差,她在想什麽、她沒說出口的又是什麽,他不至於摸不透幾分。

“很重要嗎……”他輕歎,這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她竟是這樣的心思。

不愧是演員啊,要沒喝醉,他恐怕永遠察覺不出。

很不巧,他身邊有另一個人,不能成為她心裏的很重要。

烘衣機運作的聲響停止,他悄然起身,穿回已烘幹的上衣,關上大門,無聲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