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之前,琴太微婉轉提起文夫人還在朝天宮,過年總是要接她回來才好。

楊楝卻淡淡道:“連我都還在禁閉中,怎麽上山接她?”便別過不提。

琴太微暗暗納罕,卻又勸解不得。楊楝雖不怎麽喜歡文粲然,一向也不曾故意薄待她。私下去問程寧,程寧亦搖頭不知,隻說據朝天宮的消息,文夫人躲在庵堂中修行,倒也穩妥無事。她自己前後琢磨一回,忽想起楊楝出事那天,在午門下跟著喬長卿、馮覺非等人哭喪臣工之中,其中並無右僉都禦史文冠倬——如今該稱為文侍郎了,徐黨魁首趙崇勳罷官之後,卻是文夫人的爹爹頂了兵部這個緊要位置。文冠倬一向跟皇帝跟得緊,又與沈弘讓等清流領袖同聲共氣,用不了多久,大約會入閣的吧。

若是為了這個,那是誰也勸不得了。她私心裏竟也樂得文粲然不在,遂不再提這個話。隻暗中囑咐程寧分些薪炭出來,從新裁的衣服裏麵挑選了幾身上好的冬衣,又教廚房備些文夫人喜歡的素點心,一並悄悄地送到朝天宮去。

於是隻有琴太微陪著楊楝過除夕。暖閣裏擺下小宴,兩人相對小酌,倒也其樂融融。爆竹聲遠遠從大內那邊傳來,隔著一池西海似乎能看見鼇山燈火如柱,衝上夜霄。清馥殿這裏,為著楊楝禁足,一概燈籠焰火也都免了,防著外人看見了煙氣紅光,要向皇帝麵前說三道四。小內官們要在院中燒柏枝(火禺)歲,也叫楊楝差人趕了開去。

“不過燒幾根柴火也不行嗎?”琴太微笑道。

楊楝笑道:“倒不全是為了這個,柏枝燒起來香氣熾烈。今晚我還要試新香,卻不能讓它攪了氣味。”

這些日子左右無事,一直見他琢磨新的香方子,及至點起來,果然味道與從前似有不同,她仔細分辨著,道:“有鬆枝的香氣,又有點梅香,龍腦的味道倒是稍微淡了些。這與原來的鬆窗龍腦香方子有多大區別?”

“多放了些今

年新得的沉水,據說來自琉球以南三千裏外的一個海島上,他們一共就采了三斤,送了我一半兒。”他說,“你不覺得此香與以往相比香調柔和,其中有花果的清甜嗎?”

被他一說,似乎真有些柔潤甘甜之美,細一琢磨又渺無蹤跡。見她滿麵迷茫,他嗬嗬笑道:“怪道你聞不出來,這就是你自己身上的那種香,不知從何而來,時有時無的。我琢磨了許久,隻是配不出。近日忽想起古方中有用梅子肉製香的,就加了幾顆你愛吃的梅蘇丸進去,果然有個八九分意思了。”

聽到梅蘇丸時,她已是羞惱不已:“我天天在你身邊守著,你還要琢磨什麽味道像我?”

他笑了半天,問:“你給它起個名字吧?”

她略一思索,道:“既是花香,就叫雪中春信吧。”

“甚好。”

又看他取了一紙紅箋,用秀逸的蠅頭小楷寫下“雪中春信”幾個字,貼在香奩上。

幾聲炮響,大內那邊接連著放起了焰火。焰火的輝光騰至半空,映著太液池的泠泠水波,愈顯明亮。楊楝不能出清馥殿,自然也是看不到的。

“明年我就二十一了,”他側耳聽了一會兒,忽然轉頭問她,“你呢?將滿十六了吧?”

“嗯,你長我五歲。”她點頭道,“你是冬天裏過生日,我卻是夏天。”

他似想起了什麽,卻問:“我怎麽不記得今年給你做過生日?還是那時候你還在皇後宮裏?”

她忽然臉一沉,道:“殿下自不記得。”

他立刻想了起來。去年娶了她來隻得一夜,他就出宮去了,把生著病的她扔在後院,幾乎被人害死,卻是那時把十五歲生日給混過去了。他歉然道:“你自己也從來不提。明年六月初十,我給你雙倍的壽禮,把今年的補上。”

“十五歲是大生日,明年就三倍、四倍也補不上。”她咬牙道,“這一樁是你欠我的,我少不得要

記一輩子。”

他撲哧一笑,心道她這就念上一輩子了,正要再笑話她,忽然頭頂炸開一個驚雷,竟不知是哪裏的炮仗飛到這邊來了。

琴太微嚇得尖叫一聲,差點跌下炕去,被他伸臂攬了過來。

“你可曾許了什麽願沒有?”他低頭問著。

“我無甚大誌向,”她用額頭抵著他的胸,哧哧地笑了一回,才道,“隻願明年今日,還是和你在一起。”

“我亦有此願,”他真心誠意地說,“願年年有今日。”

正月十五元宵節,京中又下了一場大雪。才經過一場變亂,太後又稱病不出,宮中的各種飲宴慶典盡皆從簡了事,不複去歲除夕的繁華光景。到得正月十八日,楊楝那三個月的禁閉終於到了頭。早起琴太微服侍他穿上袍服去乾清宮謝恩,直到中午不見回來,隻聽說皇上留他說話,還賜了午膳。府中人人膽戰心驚,連午飯也不曾吃好。直到傍晚,楊楝方從宮中回來,倒是一身神清氣爽,眉眼裏俱是盈盈笑意。

“我原想著趁著元宵最後一天,城中燈市未散,同你出去逛逛,又怕才出了禁閉就四處亂跑,未免叫人笑話。”他笑道,“沒想到今日皇上竟親口對我說,既然關了三個月,可出去散心。還說他自己少年時,每逢元宵都要微服出宮逛燈市。如今做了皇帝反倒不得自由,再想看民間燈市又怕言官不放過他,連著好幾年都不曾看過燈了。他教我晚上出去看了,回來講給他聽聽。”

這話倒正是皇帝的語氣,琴太微默默想,隻是皇帝忽然這般示好,又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他既有這好心,咱們不出去倒不成了。”他笑道,“索性晚飯也在外頭吃了吧。”

“真的?”琴太微頗為驚喜。她幼時在杭州,被父親帶著上過外間的酒樓,後來寄居駙馬府中深閨內院,自然再沒有機會能上街遊逛,是以從未領略過帝京的繁華,更不要提進酒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