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紛至杳來

這裏是知府水牢。

水牢的意思,顧名思義,就是向牢房內再向下挖三尺有餘,灌上冷水,將囚犯泡在水裏,日夜折磨的地方。

水牢與其他酷刑不同,其他酷刑折磨人的身體,水牢折磨的則是人的意誌,在冷水裏,囚犯日夜不得安歇,隻能依靠在被捆綁的木頭上休息,下半身長時間泡在水裏,動彈不得,渾身泡的水腫,肌肉壞死,然後汙水再汙染傷口,導致犯人的身體每況愈下。

這種軟刀子折磨人的手法,曆朝曆代都有,而在吳山州的知府囚牢裏,僅有的兩個水牢,被安排了李才和李課。

推門而入的正是孫傳香和江瞳,兩人早就被這水牢折磨的沒了人樣,沒有了剛進牢房裏的氣勢,見到二人並肩而至的時候,李才甚至還下意識的眯了眯眼睛,待見到孫傳香和江瞳之後,則是直接閉上了眼睛。

“你們倆,知道從你們的私錢作坊裏,搜出來多少銅錢麽?”江瞳提了提褲子,蹲在水牢門口,慢條斯理的問道。

李課微微揚起頭,表情有些滄桑,不過,他在麵對江瞳的時候,臉上仍然保留著之前的狠戾和不服。

“一共是三十七萬四千八百五十二貫。”

這串數字是江瞳和孫傳香手下人不眠不休連續清點了兩天才清點出來的,囊括了三分錢和五分錢在內,如此大批量的私錢如果流入市場,那麽對朝廷的財政衝擊,可謂是巨大的。

“可是這些和我有什麽關係?”李課的聲音有些發悶,被關在水牢裏泡了兩天兩夜,他的聲音有些發啞,不過還是含混著能聽清楚:“這些都是總管的意思,我不過是掙點辛苦錢罷了。”

“辛苦錢?”江瞳冷哼一聲,他嗬斥道:“那你可知道,對於一個百姓而言,他一日的工錢是一貫,可是一貫的官錢,和一貫的三分錢,對於他們而言,意義有多麽重大麽?”

李課撇撇嘴,這福表情被江瞳看在眼裏,他更加生氣,正是因為有了這些朝廷的蛀蟲,才導致黎民百姓的生活愈發的困苦。

“那意味著他們再也沒有辦法吃飽,生活變得更加困苦,無奈之下隻會去借貸,然後再被你們這些員外,地主剝削,最後形成一個惡性循環。”

“老百姓都吃不飽了,那麽能怎麽做?反抗,那你覺得,在這個過程中,誰會先死呢?”

江瞳揪住李課的頭發,將他的頭硬生生的扭向自己這邊,而後冷冷道:“你告訴我,恩?”

李課沒有說話,他表情淡定如常,實則內心已經掀起波濤洶湧。

實際上,就在李課自己小的時候,那時候,李平安還沒有發跡,隻是一個剛剛考中了舉人的士子,正在準備進京趕考。

雖然身為舉人老爺,但是家中沒有半旦餘糧,李平安的父母,將自己家中的三畝薄田,全部抵押給了當時的老家縣尊大人,換來了微不足道的五兩銀子,也就是憑著這五兩銀子,李平安順利的考中了進士,六院觀政後,被分配到了地方,做這個海巡道總管。

海巡道總管其實並不是什麽很有油水的地方,早些年,真正有油水的,是漕運,那裏來往的貨船,還有官道,都需要錢來資助,身為漕運主管,才是發家致富的首要途徑。

而李平安,則是另辟蹊徑,明知道自己做的並不是一個討喜的職位,卻生生憑著他自己,帶著家中的親眷,將吳山州的商人擰成了一股繩,開辟了吳商聯盟,形成了一個新的官商勾結的渠道。

而這個渠道,配合著私錢生意,一同流向北方,經過了這麽多年的經營,這才有了現在家業。

如果讓時光倒回到當年,李課現在還依稀記得,李平安母親跪在自己家門前,求母親賒給自己家一頭小豬仔,用來飼養的時候,自己母親冷冷拒絕的神色。

而現如今,自己卻需要依仗著自己這位表親,在他的手下討活,當年苦苦哀求的農村婦女,如今搖身一變也成了官家夫人,每次與自己母親見麵的時候,總是漫不經心的提起當年。

若是沒有當年該有多好啊!

李課想到這,微微揚起頭,他的神色有些戲謔,不知道是在笑話自己,還是在笑話別人。

“龍生龍,鳳生鳳,命都掌握在自己的手裏,不去爭,憑什麽享富貴?”李課說話的餓時候,有些咳嗽,不過好在江瞳也不嫌棄,隻是聽到李課的話的時候,江瞳的眉心有些凝重。

“當我拎起刀子剁下手指頭的時候,誰也沒有問過我,願不願意做這一行。”李課嘴角微微一扯,扯出來一個讓人寒顫的笑容:“可是當老子賺錢了,所有人都如同狗哦一樣站在我麵前,希望我帶著他們一起發財。”

“而你,這個首府過來的高官,你卻站在這裏,趾高氣昂的告訴我,你在為了天下黎民百姓去分憂解難。”

李課說到這裏的時候,聲音有些激動,他劇烈的咳嗽了兩聲:“那我問你,當我餓的快要死的時候,你在哪裏?”

江瞳默然,李課慘然一笑:“怎麽不說話了?恩?當我們村發生了旱災,糧食顆粒無收的時候,你在哪裏?當我偷了富貴老爺家,喂給狗吃的一塊骨頭的時候,你又在哪裏?”

“現在你站在這裏,和我談均富貴,憑什麽?”李課說到這,又喘了一口氣:“私錢生意,隻是違背了大寧律法,但是,他給了我吃的,給了我穿的,讓我能好好的活著,那麽,我憑什麽不做?”

江瞳張了張嘴,卻發現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自己心中的理想國和現實的碰撞之下,產生的一係列問題和糾紛。

他此刻忽然有些理解自己的父親了,為什麽他會反複告訴自己,要向上,要抬頭看天,也許,隻有站得越高,肩膀上的責任才會越重吧?

當你隻是一個縣衙典史小吏的時候,你隻能為一縣百姓伸冤,甚至還要受到縣尊的節製,當你成為一縣父母的時候,你也隻能成為一縣的父母,讓一縣百姓不收欺辱,可是別的州縣,每年每月都仍然有人吃人的餐南發生,自己卻鞭長莫及。

也許,隻有自己成為一州首府,甚至步入六院之後,自己才會有餘力,去監管天下的利民生態吧。

自己現在,不過依然是受永樂帝陛下的節製,去查獲這些所謂的不正當的生意。

看似正確,實則無用的案子,就如同何不食肉糜一樣可笑。

江瞳突然有些心灰意冷,站起身,孫傳香有些著急,自己豁出性命,幫助這位無極組織的大人,抓住了李家,這算是徹底和李家撕破了臉皮,怎麽這位大人問了兩句之後,就心思沉重的準備起身離開了呢?

“大人,這?”孫傳香臨走之際,還不忘惡狠狠的瞪了李課一眼,李課無所謂的扭過了頭,看著不遠處被折磨的沒有人樣的表弟李才,心裏一痛,低頭沒再說話。

等到孫傳香和江瞳一起出了大門,孫傳香急忙解釋道:“大人,這李課妖言惑眾,您可千萬不能受他的蠱惑啊,咱們一定要徹查私錢一案,否則這樣的人一定會死灰複燃,卷土重來的。”

江瞳點點頭,他雖然剛才被李課一番話說得還有些動搖,不過沒什麽關係,他從來都不是一個遇見困難就輕易低頭的人。

這一次更是不會,多年來的探案經驗,他已經見過了太多太多的苦難家庭,為了生計,為了愛情,為了銀錢,無論是因為什麽,都不應該是他們觸犯法律的底線。

真正應該引起江瞳注意的是,為什麽,朝野上下,會出現這樣的事情,底層邏輯,還是因為百姓無依無靠,人民沒有在羅才是啊。

出了囚牢的門,陽光重新灑落下來,江瞳隻覺得心頭的陰霾一掃而過,他似乎也找到了自己應該為之努力奮鬥的方向,他扭過頭,看向孫傳香道:“孫大人不必擔心,下官雖然有些感慨,但還不至於被一個犯人說動心思的地步,隻是我們這裏已經過去了兩日,為什麽海巡道總管府那裏,沒有任何動靜呢?”

孫傳香剛聽到江瞳這樣說,這才鬆了一口氣,道:“原來如此,那是下官多慮了,一下官看來,總管府恐怕也是不知道為什麽下官突然針對他吧,恐怕此刻正在暗中調查呢。”

江瞳點點頭,孫傳香說的也對,自己此次突然以無極的手段,幹涉了孫傳香和李平安這種蜜裏調油的關係,打了李平安一個措手不及,不過料想李平安也一定有辦法在這裏麵查到自己從中作梗的原因。

查獲私錢作坊,不過是開始罷了,接下來的每一日,才是他們二人真正交鋒的時候,估計到了那個時候,知府府衙的大門口,會更加熱鬧的。

江瞳想到這,忽然笑了笑,因為即便他們登門拜訪,那麽倒黴的也依然是孫傳香,而不是自己,自己隻不過是一個退居幕後的黑手而已,對於孫傳香自己而言,麵對曾經的同僚紛至杳來的指責,能不能頂得住壓力,就要看他自己了。

想要表態,首先就是要拿出能力,這一點,相信在羅本府上隱居,每日遛鳥的永樂帝陛下,也一定會樂見其成的。

如此一來,凡是跳出來的,自己統統摁死,不就沒有問題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