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機庫,我見到了海軍上將麥克雷文。他一個人靠門站著,手揣在兜裏兒。他一定是聽到了無線電呼叫,得知我們已過邊界,才從指揮中心趕到了這兒。

卡車停在機庫門外,他走到車尾後擋板附近,似乎急切想看看屍體。

“讓我瞧瞧他。”麥克雷文說。

“是!”我邊說邊卸下了後擋板。

我抓著運屍袋的末端,把它拖下了車。運屍袋癱軟地落在水泥地上。我俯身拉開袋子,看到那張臉已無血色,整個皮膚都是灰白色的。屍體血肉模糊,袋子底部血跡斑斑。

“就是他。”我說。

麥克雷文身穿棕褐色的數字迷彩服,站在本·拉登的屍體旁。我把本·拉登的頭轉向上將,以便讓他看清麵部輪廓。

“他一定剛染過胡子,”我說,“看上去沒有我想象的那麽老。”

我起身退後,其他人聚上前去,從其他直升機上下來的諸位還沒親眼見過本·拉登。麥克雷文的身邊很快就聚起一群人。他蹲下身以便看個清楚。

“他應該有6英尺4英寸高。”麥克雷文一邊說一邊掃了人群一眼。

我看見他指著一個人問道:“你有多高?”

那位隊員回答:“6英尺4英寸。”

“你介意躺在他身邊嗎?”他問。

這名突擊隊隊員先是一怔,確定麥克雷文不是拿他開玩笑後,立即並排躺到屍體旁,讓麥克雷文目測。

“好,好,起來吧。”麥克雷文說。

這目測多半是玩笑。但本·拉登看上去並不完全是我們想象的那樣。我肯定麥克雷文和我在阿伯塔巴德目標建築物第三層時的想法一樣。

在人群的邊上,我看到了珍。在機庫的強光下,她麵色蒼白,顯得有些緊張。當她看見阿裏的時候,其他人還在往機庫裏走。阿裏朝她笑了笑,而她卻開始哭起來。兩名海豹突擊隊隊員撫著她的肩走向人群那邊去看屍體,這讓我有些意外。

幾天前,在餐廳門口,珍告訴我,她不想看本·拉登的屍體。

“我沒興趣。”她當時告訴我,“我的工作可不包括看死屍。”

我知道這多少有點兒虛張聲勢。她沒有必要為了工作而非要接近屍體。她穿著昂貴的高跟鞋,根本不用擔心會讓她把死屍拖上等候的直升機。她是用她的情報擊敗了本·拉登。

我曾站在桌子對麵對她說:“如果咱們勝利了,你一定得去看看他的屍體。”

在機庫裏,珍站在圍著屍體的人群中,什麽也沒說。但從她的反應來看,我就知道她能看到本·拉登的屍體。她的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淌,我知道她需要時間來平複心情。她花了5年的時間追蹤本·拉登的線索,現在這個人就躺在她的腳旁。

我們更容易麵對這一切。

我們常常見到死屍,一直在和這些醜惡的東西打交道。任務一旦完成,我們不會再去想它。我們不是麻木不仁的好戰分子,但如果你曾經見過一具死屍,就能充分體會到這種感覺了。

像珍這樣的人是不需要見這種血腥場麵的,所以當珍最終見到本·拉登的屍體在她腳旁時,那感覺一定很不舒服。我從人群中走出來,靠著卡車,把槍放在車尾,摘下手套塞進口袋裏。這時大多數人都已返航走進機庫,大家都麵帶微笑。

特迪是最後走進機庫的人之一,我可以從他的臉上看出因為直升機墜毀而帶來的懊惱,也許還有那麽點兒尷尬。當他走進來時,我迎了上去將他緊緊抱住。

“特迪,你現在是焦點了。”我說。

他很不好意思地朝我一笑,掙脫了我的擁抱。

“哥們兒,我是說真的。”

我知道,正是因為他出色地將飛機迫降,任務才得以完成。雖然大家都很關注是誰扣動扳機打死了本·拉登,可是讓即將墜落的直升機安全著陸,卻要比我們扣動扳機難得多。任何一個錯誤的動作,都會讓我們所有人送命。特迪救了所有人的命。

“幹得好!”沃爾特說。他握著我的手,隨即給我來了個擁抱。

接下來的時間,大家都四處走動,相互祝賀。人們絡繹不絕地進入機庫。我不記得都和誰說過話,隻記得安全返回後那種踏實的感覺。

沒過多久,大家就開始了閑聊。

“真的炸了那房子?”我聽見查理向負責爆破的隊友問道。

最後,我們擺姿勢照了幾張合影。我們是個大團隊。拍照一結束,我們就進入了工作狀態。大家輕鬆了5分鍾,之後就到了去巴格拉姆處理情報的時間了。

遊騎兵隊員已經裝好了屍體,正在去往巴格拉姆的路上。我們乘另一架飛機緊隨其後。

我們在停機坪卸下了所有裝備,捆在C-130的機艙裏。登機時,我們仍帶著裝備和武器。機艙裏幾乎沒有座位,所以我在靠近機頭的位置找了個地方坐下。

珍坐在我身旁,我看見她正在抽泣。她坐在地板上,雙手抱膝,像孕婦腹中胎兒的姿勢。在機艙的紅光下,我隻能依稀看到她紅腫的眼睛好像在望著遠方。我站起來,拍拍她的肩膀。

“嘿,這是百分之百的勝利!”我貼近她說,以便讓她能在引擎的轟鳴聲裏聽到我的話。她看著我,神情恍惚。“千真萬確,”我說,“百分之百的勝利!”

這回她點了點頭,又開始哭泣。機組人員關了機艙的燈,我一弓身坐了回去。幾分鍾後,飛機起飛,飛往巴格拉姆。45分鍾的飛行時間裏,我基本都在睡覺。倒不是真的睡著了,就是想休息一下。我知道,接下來的幾小時我們還要工作。

我們下了C-130,沿著停機坪到了機庫。聯邦調查局和中情局的專家在裏麵等我們,他們將幫我們處理所有在建築裏找到的文件、閃存盤和電腦。當我們走進機庫的時候,分析師們都站在各自的桌前,雙手背在身後,就像參加閱兵式一樣。

機庫的一角有擺成一圈的桌子,上麵擺滿了盛著食物的綠色塑料盆,裏麵裝的是炸雞柳和炸薯條。大家從一台大咖啡機裏一杯接一杯地取著咖啡。離我們吃早餐至少已經過去了7個小時,但沒人碰這些食物。我們還有工作要做。

一進門,我們便開始卸下裝備。當我在脫下身上的裝備時,肩膀一陣疼痛。那不是刺痛,是持續地隱隱作痛。我看了看肩膀的狀況,發現並沒有流血。

“嗨,沃爾特,看看我的肩怎麽了。”我說。他也在卸裝備。“看上去不大要緊,”他說,“好像是被彈片劃傷了。不過,還沒嚴重到需要縫針。”

我檢查著自己的裝備,在抓起背後的斷線鉗時,感覺手指被什麽金屬利器刺到了。我把它拿下來查看,才發現斷線鉗的手柄上嵌著一塊很大的彈片。

“子彈留下的。”我心想。

在艾爾·科威特開火的時候,沒等我反擊,連發幾輪的子彈彈片肯定就已經擊中了我。我將斷線鉗裝在我後背的上方,鉗子手柄大概離我的頭就幾英寸。真是幸運,彈片沒有射進我的脖子。

作完簡報後,我們開始卸載所有從房子裏搜出來的東西。基礎水下爆破訓練教給我們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保護好團隊、部門和個人的裝備。

我們將桌子按照目標建築內的房間進行分組。我把袋中的所有物品放在存放主要建築物的第三層A房間內物品的桌上。打開背包,我把收集到的東西一一拿出。從本·拉登住所梳妝台裏拿到的磁帶以及手槍、步槍也被我放在桌上。

在白板上,我們畫了張建築內部圖,之後畫出主要建築和客房的平麵圖。我把相機交給一名正幫助中情局分析師下載數碼相機裏照片的突擊隊隊員。

“這些照片拍得怎麽樣?”我一邊問,一邊遞過手中的相機。

“我看到的都還不錯。”他說。

當本·拉登的屍體出現在屏幕上時,我終於鬆了一口氣。雖說因為有本·拉登的屍體在,照片事實上就沒那麽重要了;但我能想象到,如果我真搞砸了這些照片,查理和沃爾特就永遠有的說了。

“還好吧?”我問道。“看起來不錯,”分析師說,“我們需要的就是這個。”我不知道這些照片會不會公之於眾,坦白說,我也不關心。那決定由上頭來做,遠不是我所能左右的。這時,我聽見有人在跟中情局的分析師講他們收集到的東西。

“夥計,很抱歉,”一個負責搜索第二層的隊友說,“東西實在太多了,我們沒有足夠的時間,本來應該搞到更多的。”

中情局的分析師聽了他的話,差點兒笑了出來。

“你很棒,”他說,“別再為這愁眉苦臉了。就看這堆東西吧,至少得花幾個月才能處理完。這些東西比咱過去10年弄到的都多。”

處理情報花了兩個多小時。機庫前麵,離桌子大概30英尺的地方,我能看到聯邦調查局的DNA分析專家正從本·拉登的屍體上提取樣本。他一結束,遊騎兵隊員立刻護送屍體到“卡爾文森”號航空母艦上,再帶去海葬。

敏感現場勘查工作處理完之後,我開始打包我的偵察裝備。我收拾好武器,卸掉光學部件,然後放回盒子。接著我把裝備放到桌上,卸下沒用過的手榴彈和爆破引信。我可不能把它們帶回家。

就在我馬上要收拾完的時候,珍和阿裏過來了。過一會兒,他們就要飛回美國。空軍準備了一架C-17接他們回去。珍擁抱了我一下。

“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到你們。保重。”她說完,就和阿裏朝門口走去。

關於這次突襲的情報篩查工作花了她數月時間,她為此一直很忙碌。但和我們不同的是,這次突襲行動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她離開的時候,顯得非常欣慰,同時也筋疲力盡。我敢肯定,對於一個近10年來一直致力於搜尋本·拉登的人而言,忘記這一切絕非易事。

大家打包好了裝備,開始吃東西,食物已經涼了。這時,奧巴馬總統正準備講話。我們走向了在機庫後方矗立的大電視屏幕。在場的每個人都放下手頭的事,圍了過來。

有傳言說,聯合特種作戰司令部審查了講話稿,以確保行動細節不被泄露。所有人都認為行動細節最終還是會泄露,但在此刻,我想我們所有人還是希望奧巴馬總統可以暫時保密。

“我敢說,一周之內他們會披露海豹突擊隊參與了行動。”我對沃爾特說。

“哼,估計連一天都超不過。”他說。

美國東部時間晚上9點45分,白宮發布消息稱奧巴馬即將發表全國講話。到了10點半,首條有關擊斃本·拉登的消息已經四處流傳。海軍預備役的情報官員凱斯·厄本在Twitter上發布了消息。很快,所有主要報紙和電台都開始報道本·拉登已被擊斃的消息。

到了晚上11點35分,奧巴馬總統出現在電視上。他穿過大廳,登上講台,站到鏡頭前,向全世界宣布了我們剛剛完成的工作。

“晚上好。今夜,我可以向美國人民和全世界宣告,美國實施的一項行動擊斃了基地組織頭目本·拉登。這名恐怖分子謀殺了成千上萬無辜的男人、女人和兒童。”

所有人都靜靜地聽著。

奧巴馬接著感謝軍方追捕基地組織的努力,讚揚他們保護美國公民的功績。

奧巴馬說:“我們已挫敗了恐怖分子的襲擊,加強了我們的本土防禦。在阿富汗,我們推翻了給拉登和基地組織提供庇護和支持的塔利班政府。我們與我們的朋友和盟國合作,在世界各地抓獲或者擊斃了數十名基地組織恐怖分子,其中包括參與策劃‘9·11’恐怖襲擊的數名恐怖分子。”

總統強調,他當選不久就告訴萊昂·帕內塔,擊斃或抓捕本·拉登將是重中之重。接著他簡要介紹了抓捕本·拉登的過程。這部分演講處理得非常巧妙,沒有透露任何不利的細節。

奧巴馬說:“今天,根據我的命令,美國發動了針對巴基斯坦阿伯塔巴德一座建築物的定點清除行動。美軍的一支突擊隊以無比的勇氣和能力完成了此次突擊行動。本次行動中沒有美國人受傷。他們盡量避免了平民傷亡。經過交火,他們擊斃了奧薩馬·本·拉登,並得到了他的屍體。”

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崇拜奧巴馬,但我們尊重他,因為他是最高的軍事首腦,也因為他給這次行動發了許可證。

“我們都覺得傑伊這家夥將來能當上海軍上將。”沃爾特邊聽總統講話邊說道,“而且現在咱們的行動已經讓這一點很確定了。”

“嗯,你能別這麽說嗎?”我說。

我們心裏一清二楚。

我們就是他們的工具,事情順利的時候,他們會大肆宣揚,突出自己的作用。但我們應該這麽幹,這是正確的決定。不考慮政治因素,最終的結果也都是大家想要的。

“一年之內,麥克雷文會就任特種作戰司令部(SOCOM)司令,也許有一天會當上海軍作戰部長。”我說。

奧巴馬稱這次行動是“我們國家打擊基地組織的最重大勝利”,並感謝所有人付出的努力。

“美國人民無法看到他們的工作,也不知道他們的姓名。”他說。

我們本想著他會透露點細節。如果他透露了,我們就可以津津樂道一番。但我覺得這演講現在聽起來一點兒也不差。如果非說有什麽不好之處,那就是有點虎頭蛇尾。

“好了,夠了,”我對沃爾特說,“去吃點兒什麽吧,起碼也要洗個熱水澡。”

我們接到通知說,幾小時後,就可以坐飛機回家了。我找到我的背包,換上便服,登上去聯合特種作戰司令部駐地的巴士。我們決定在回弗吉尼亞比奇之前先洗個澡。

聯合特種作戰司令部駐地的樓裏有幾輛淋浴拖車。站在熱水中,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慢慢放鬆開來。

同時,我也感到饑腸轆轆。

聯合特種作戰司令部駐地有一小塊地方屬於海豹六隊,那是我們的地麵流動站,主要負責使我們的卡車、摩托車、四輪車和悍馬車等保持良好狀態。一名海豹突擊隊隊員正和一群海軍工程營人員及機師幹著活兒。

回家的飛機推遲了幾小時,所以我們就開始自由活動。在工作區,車庫裏到處是零件、工具,還有因為各種毛病需要修理的車輛。我們聚集在一個小辦公區,那兒有一個客廳和休息室。負責流動站的海豹突擊隊隊員朝我們張開雙臂表示歡迎。

“你們需要什麽?”他說。

這兒由幾個組合式建築和一個封閉的車輛調配場組成,他們還用磚灶比薩爐和一個大的燃氣燒烤架圍出了一個小院子。沃爾特繞著小院子來回踱步,給大家分發雪茄,這盒雪茄還是全國步槍協會幾星期前為了歡迎他歸來時送他的。他們可想不到,我們抽這盒煙是為了慶祝擊斃本·拉登的行動。

除了傑伊、邁克和湯姆,其他人都在那兒。他們幾個還在機場向麥克雷文上將作簡要匯報。

我們大多數時間都待在那裏,沐浴在春天溫暖的陽光中。駐紮在這兒的海軍工程營人員正在燒烤爐上烤著從食堂弄來的牛排和龍蝦。我能聞到辦公室裏爆米花和磚灶比薩爐裏比薩的香味。

正當我曬著太陽昏昏欲睡時,聽見有人大喊:“你們這些家夥肯定不會相信,消息已經泄露了。”

在一台電腦前,周邊安全隊的頭兒正念著網上的新聞。不到4小時,就有消息稱是海豹突擊隊執行了此次任務,接下來便進一步提到了駐紮在弗吉尼亞比奇的海豹六隊。

一個月以來,整個任務都是保密的,現在消息突然間到處散播開來。我們從鏡頭中看到人們自發聚集在白宮、世界貿易中心和五角大樓外麵。在費城進行的職業棒球大聯盟比賽中,球迷們高呼著“美——國,美——國”。我們都覺得他們太年輕了。像他們這麽大的孩子,根本不知道2011年9月11日前的美國是什麽樣子。

我們看著電視上狂熱的一切,我禁不住在想家裏的親戚朋友對此會有什麽反應。沒有人知道我在阿富汗,我隻是告訴父母我要外出訓練,不能帶電話。我敢肯定每個人都在給我打電話,想知道我在哪兒。

我們坐在室外吃東西,太陽暖洋洋的。填飽肚子後,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睡覺。

幾小時後,巴士送我們來到停機坪。我們拖著疲憊的雙腿上了飛機,興奮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C-17上除了機組人員之外沒有其他人。

集裝箱先被運上飛機,我們隨後登機。在地板上攤開坐墊。安頓好之後,我看見機長和飛行員在說話。空軍C-17的氛圍經常是這樣輕鬆隨意。有時,你能有幸碰上一個讓你想睡哪兒就能睡哪兒的乘務員,也有些乘務員很教條,非得讓你規規矩矩坐在座位上。

引擎發動了,機長拿起對講機。

“嘿,夥計們,這次中途不在德國停留了,所以我們會在空中加油。你們可以多睡一會兒。”他說。

他們顯然明白這些乘客是誰,能讓我們這些急需睡眠的人睡個好覺,而且是直飛,這簡直太酷了。此時,我們已經幾乎24小時沒合過眼了。

飛機平穩安靜地起飛,一路向西。

我們真的精疲力竭了。

剛剛在電視和網絡上看到的勁爆內幕還是讓我心緒難平,我知道任何人都還沒有作好心理準備。躺在C-17的機艙裏,我已經沒有力氣去操這個心了。我需要讓自己靜下來,什麽都不想。我吃了兩片安眠藥。飛機還沒出阿富汗領空,我很快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