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我來見你了

陛下生病了。

風昭然本人並不覺得自己病了, 他像往常那樣處理政務,接見大臣,商討國事。

隻是鏡子不停提醒他, 他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蒼白。

一天,小橙子梳頭的時候手抖了一下, 然後又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似的, 繼續穩住心神,完成手上的活。

風昭然知道,應該是他頭上又有了更多的白發。

無聲的恐慌在宮中暗暗蔓延——陛下正值盛年,卻早生華發, 不知是患了什麽怪病。

全國各地的名醫源源不斷地被越太後召進皇宮。

這些名醫被召到禦前,卻沒有人一個人有為陛下診脈的機會, 風昭然隻讓他們去做一件事——查已故皇後薑氏服用過的所有東西。

薑宛卿雖然沒有行封後大典,表麵上看來也是一直被冷落在東宮,但實際上東宮所用的宮人全是風昭然信得過的心腹。

這些人在宮中歸空虛管轄,空虛比誰都清楚,東宮裏的每日無論飲食還是湯藥皆是驗過才會送到薑宛卿麵前, 絕不可能有人下毒。

所以空虛是第一個意識到風昭然情況不對的人, 勸諫了好幾句。

但風昭然什麽話也聽不進去, 隻道:“她不會好端端便死的。”

他的語氣篤定而森然。

空虛把越太後搬過來, 越太後看著風昭然如常地處理政務, 他的頭腦永遠清晰冷淨,國事沒有一件處置的不妥,隻是整個人卻像是被什麽東西吸去了精魂, 他的目光與其說是沉靜, 不如說是木然, 神情與其說是端凝,不如說是空洞。

“讓他去吧,”知子莫若母,越太後輕聲道,“有一件事情做,才能吊住他的命。”

後來,空虛想,若是風昭然一直查不出來,是不是就可以一直查下去?

但很快有一位曾經在北疆遊曆過的名醫查出了不對——薑宛卿一直在服用的八珍湯之所以能去除藥味,是因為放了一種來自北疆的奇特藥物,名喚“僵竹”,這藥物本身無毒,但與防風同服,卻會耗損身心,讓人日漸虛弱。

而防風解表散寒,乃是治風寒之時最常用的一味藥,無論是國醫聖手,還是鄉野郎中,在治風寒之時幾乎都會用它。

風昭然臉上慢慢地露出了一個笑容:“……原來是你們……”

這笑容在空虛眼裏詭異又瘋狂,十分嚇人。

薑元齡本就長居在宮中,戚氏也常來走動,這一天,這一對母女從皇宮的座上賓變成了階下囚。

戚氏矢口否認,拚命喊冤:“這副湯藥我喝了多年了,從來不知道它與旁的藥犯衝,若陛下要用這無心之失取我的命,我不敢違逆。可齡兒是無辜的,她什麽都不知道,求陛下網開一麵!”

風昭然沒有說話,隻揮了一下手,空虛開始念文書:“昭慶三年十一月,薑家妾室徐氏感染風寒,纏綿病榻數月離世……隆和二年六月,薑家庶子薑承吉感染風寒,纏綿病榻數月離世……”

空虛每讀出一個人名,戚氏的臉色便難看一分,這些人無一例外皆因風寒而死,養病期間,素有賢名的家主夫人皆吩咐人天天給他們送去八珍湯。

戚氏還想分辯,但薑元齡已經開始發抖,母親告訴她用這湯的時候,她就有點害怕,因為風昭然那麽聰明,她很怕瞞不過他。

而今最害怕的事情變成了現實,薑元齡哭著哀求:“陛下……昭然哥哥,這些我都是不知情的呀,我什麽也不知道……”

風昭然整個人像是用石頭雕出來的,看薑元齡的眼神也像是看一塊石頭。

“她已經死了,你要為一個死去的庶女殺了薑家嫡女嗎?”戚氏狠狠道,“我和齡兒要是死在這裏,家主絕對不會放過你,薑家也不會放過你,你一直以來不都是想要薑家的助力嗎?若是沒了薑家,你什麽都不是!”

風昭然望著戚氏,僵硬的臉上慢慢扯起一個僵硬的微笑,這微笑和空虛之前看過的一模一樣,不像是笑,倒像是臉上突然裂開了一道口子,有神魔在他的血肉之軀向世間投來一瞥。

“殺。”

風昭然隻說了一個字。

沒有比這更草率的行刑,劊子手早就在一旁待命,血濺上風昭然的臉,熱的,腥的。

風昭然慢慢抬起手,指尖抹過被濺上的地方,在眼下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線,仿若泣血。

真奇怪啊,凶手已經伏誅,他為何沒有半點欣慰?

是不是,應該自己動手?

親自放幹凶手的每一滴血,才能讓他的心活過來。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又僵又冷又硬,活像是有人把他的心髒拿走了,隨手從路邊撿了塊石頭擱在他的胸膛裏,敷衍了事。

事情做完了了?

他有點茫然地問自己。

哦,對,薑家。

還有薑家。

薑家花了風昭然三年的時間。

三年後,薑家家主身死,原本的千年大族四分五裂,暫時進入蟄伏。

誰也不知道風昭然有沒有想過乘勝追擊斬草除根,也許想過,但他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了。

他沒有服用八珍湯,也沒有患風寒,卻開始了和薑宛卿一模一樣的症狀——人越來越來消瘦,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

清醒的時候他常常在喝酒。

酒是南疆進貢的,南疆話叫“摘月亮的人”,風昭然將之命名為“月下逢”。

此酒是用曼荼羅花浸泡,喝完能讓人似醉非醉,似夢非夢,能見到心中最想見到的人。

風昭然起初很喜歡這酒,每一次都能讓他回到過去的時光,見到薑宛卿。

有時候他們正年少,相逢在筵席之上,她的眼睛明若明辰,波光流轉,抬起來悄悄地怯層地看他一眼,被他捕捉到,她的視線便會像受驚的兔子,飛快地閃進低下來的眼皮裏。

有時候他們還小,一起坐在上祀節的春風裏,手裏捧著一碗紅豆湯,她圓圓的小臉上還蹭上不少,但笑得好甜。

更多的是在婚後,她在東宮裏給他做桂花糕,給他跳舞。在荒園裏抱著他,在生病時守著他,在他受罰裏陪著他……她無所不在,無微不至,永遠都在他身邊。

永遠都在,真好啊……

醉夢中的風昭然向著天上的明月伸出手,月光上泛起陣陣漣漪,他朝思暮想的那張臉漸漸消失。

“卿卿!”

風昭然爬起來,徒勞地去追趕那道虛無飄渺的身影,“卿卿,回來!朕錯了,是朕錯了!你回來!求求你回來!”

他一腳踏空台階,滾落在上,昏迷兩天後才醒來。

朝臣們守在他的寢殿外,張述跪在最前麵,手裏抱著兩大卷厚厚的畫像。

一卷是各家貴女的,一卷是宗室年少皇親的。

要麽立後,要麽立儲。

“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朕快要死了?”風昭然問。

照規矩這時候大家應該高呼“陛下萬歲”,但大臣們早就明白在陛下麵前弄虛作假會有什麽下場。

並且他們也覺得,陛下近來的模樣,確實不像是個長壽的明君。

是以所有人都沒有出聲,殿前一片寂寂。

隻有張述不怕死,朗聲道:“陛下若再執意如此糟蹋自己的龍體,隻怕離大去之日不遠矣!”

風昭然陷入了長長的沉默,然後低低的笑聲從簾幔後響起,“好,朕的眼光不錯,各位卿家皆是我大央的棟梁,有你們在,大央必能太平長安。”

他把那卷少年皇親的畫卷扔還給張述:“挑一個年紀小些、性子溫厚的,大局已定,需要的是一位守成之君,你們好好輔佐,輕徭薄役,百姓日子過得好,天下自然太平。”

這是這些日子以來,張述從風昭然嘴裏聽到的最像風昭然從前的話,“陛下……”

“朕對天下的責任已盡。”

風昭然道,“朕以為自己最想要的是當皇帝,其實不是……張卿,朕啊,就像一個想上桌吃飯的小孩,必須把先帝和慶王拉下來,朕才有上桌的機會,可是朕忘了,朕想要的是吃飯,並非上桌……”

張述沒有聽明白這番話,也沒有機會再聽明白。

選好儲君的第二天,風昭然將自己封在了東宮,為國祈福。

眾人跪地苦勸無用,張述和越先安把空虛找來:“哄也好,騙也好,做法也好,畫符也好,總之無論如何,要讓陛下出來!”

然後空虛便被拋進了宮牆內。

空虛頭疼。

哪怕再聰明能幹的人,到了無路可走之際,都會將希望寄托於怪力亂神。

東宮一個宮人也沒有留,比任何時候都冷寂,空虛本來還在急急轉念怎麽能讓風昭然回心轉意,卻在看清風昭然的第一眼裏就明白了真相。

數年時間過去,風昭然的頭發已經全白,他坐在東宮深處,階前種滿緋衣牡丹。

牡丹開得明媚鮮妍,人卻是形同縞木。

——這座東宮,是風昭然為自己挑選的墳墓。

“陛下……”空虛的鼻子忍不住發酸,“娘娘都去了好幾年了,害死娘娘的他嗎手也已經伏誅,您為什麽還是放不下呢?”

“……凶手?”

風昭然的聲音輕得像一縷幽魂,“空虛,你還不明白嗎?害死她的,就是我啊……”

是我讓她入宮。

是我冷落她。

是我給了別人害她的理由,也給了別人害她的機會。

是我……我才是那個凶手。

“如果那天中秋我沒有讓薑家的設計得逞,她還是薑家一個母族無人的庶女,可能會下嫁給薑家有意籠絡的朝臣,那多半是青年才俊,蒙受薑家的垂青,必不敢讓她受一點委屈……不,她那麽好,那麽乖,除了像我這種心狠手辣的人,誰會舍得讓她受委屈?”

她會和他的丈夫舉案齊眉,白頭偕老,生幾個孩子,一直活到白發蒼蒼,兒孫滿堂。

那才是她該過的人生。

“而不是像這樣……”風昭然說到這裏頓住,提著酒壺猛灌了一氣,低下頭,喃喃,“這樣被我騙了一輩子,害了一輩子……”

月下逢他喝得太多了,效力也越來越淺,從前喝上幾杯便能陷入夢境,而今喝上幾壺,她都不肯入夢。

不過沒關係,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見到她了。

月下逢做不到的,死亡可以。

微薄的酒力在風昭然眼前生出一個虛幻飄緲的影子,他向著那道影子伸出手,“卿卿,等我,我來見你了……”

空虛有一種錯覺——風昭然整個人好像下一瞬就會化為霧氣,憑空消失。

“陛、陛下……”空虛想起身上的使命,把腦漿攪了又攪,“想見娘娘,也不是沒有辦法……”

風昭然整個人停了一下,像是整個東宮的風都停了。

他轉過臉,視線慢慢落在空虛身上,“……你說什麽?”

空虛情急之下憋出這一句,乃是想到從前越太後所說的“吊命”二字。

凶手死了,薑家散了,天下也有儲君和賢臣了,風昭然已經沒有什麽想做的,隻剩下死。

那就給他找件事情做!

之前的風昭然好像隻是一具空殼,此時此刻眼珠子一動,才有了活人的感覺。空虛精神一振,暗暗握拳。

此計可行。

“陛下應該自己貧道師門傳承源遠流長,道法精深,個中玄妙,難言——”

空虛的話沒能說完,衣襟下一瞬就落進了風昭然手裏,風昭然的發白,臉白,唯有一雙眼睛泛紅,死死盯著空虛:“怎麽見她?”

“貧道眼下一時還沒有具體的章程,但我玄門之中的道術陣法能倒轉陰陽,溝通生死,一定有法子的!”

空虛努力畫大餅,“陛下您看您召集天下名醫所以查清了八珍湯的真相,如果能召集天下道士,說不定就能尋到機會!”

半個時辰後,東宮大門敞開。

空虛誌得意滿,覺得自己簡真是個天才。

越先安和張述等朝臣看他的目光也和尋常百姓一樣虔誠,覺得國師當真非凡人也。

但是半年後,空虛開始後悔。

風昭然不單召集天下道士,還以重金求購各種道藏,有些受師門規矩所限不能赴京的,抄本也可。

一時間,道人與道藏如雪片般向摘星樓匯聚,將空虛淹沒。

就在這個時候,慶州太守沈懷恩敬獻了一本家傳的道藏,上麵載有各種陣法,其中有一道,名為“執心陣”。

——唯心中執念,能通達幽冥,陰陽逆轉,轉溯輪回。

空虛“咦”了一聲,立即看了進去,但片刻後,他又“哼”了一聲,將書扔開,吩咐人,“這本也是無用,收走。”

一隻蒼白修長的書撿起書本。

風昭然雖是離開了東宮,但並沒有回到朝堂,而是來到了摘星樓。

他更瘦了,衣裳幾乎貼不住身體,空空****,白發亦未梳起,就那麽披散在身後,遠遠望去,像是剛剛從雲端落下凡間的謫仙。

因為削瘦,他的五官顯得越發鋒利,眉眼都像是刀鋒似的,眼神永遠透著一絲偏執,總是微微泛紅,比起仙人,倒更像是從魔窟裏爬出來的。

風昭然正是空虛後悔的一大根源,風昭然處理國事時經常是夙興夜寐,通宵達旦,而今更是變本加厲,仿佛感覺不到白天黑日,也不知道飽餓。

陛下都沒有停歇,下麵的人自然也得陪著,個個苦不堪言。

此時空虛神情一變,下意識想撲上去搶回那本書。

好在跟著風昭然這麽多年,已經知道但凡有半點異動,都逃不過風昭然的眼睛,他隻好聲東擊西,隨便翻開另一本:“陛下,您看這上麵說的這個……”

風昭然沒有理會,深深地看著手裏那本。

正是執心陣那一頁。

空虛暗叫不好。

那陣法過於血腥殘酷,沒有人會去試。

若是放在以前,空虛一點兒也不會擔心,風昭然自有判斷。

可是現在的風昭然根本沒有判斷。

還好,就在空虛整顆心都快要跳出胸膛的時候,風昭然合上了那本書,轉而看向空虛手裏這本,“哪個?”

空虛立即向他解說起這個陣法如何如何。

風昭然這大半的浸在摘星樓裏,已然是陣法行家,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絲毫不感興趣。

空虛也不要他感興趣,隻要他對沈家那本沒興趣就行。

這一日風昭然離開得早,空虛立即讓人把那本書燒了。

解決了這個隱患,空虛鬆了一口氣,回去一覺睡到大天亮,第二天又周而複始開始忙碌。

忙了半天才發現不對勁,“陛下呢?”

道童回答:“陛下今日沒來。”

空虛“哦”了一聲,接著翻起了書,翻了兩頁,猛然跳了起來。

不好!

風昭然從來沒有離開摘星樓三個時辰以上!

空虛立即找到越先安和張述,越先安調動禦林軍滿皇宮搜查,終於在東宮發現了異樣。

東宮的門被從裏麵封死了。

空虛的臉色煞白,哆哆嗦嗦地把陣法的事說了。

越先安臉色大變:“撞門!”

禦林軍一邊撞門,一邊翻牆,這支由南疆軍改編而來的禁衛代表著世間最強的戰力,要從閻王手中奪回他們的陛下。

東宮深處,七寶樹燈閃爍著柔和的光,映出寢殿正中的陣法。

朱砂為陣,已經劃好最後一筆。

風昭然端坐陣心,解開衣裳,露出胸膛。

執心者,一指執念要夠強,二指,入陣之人,要手執自己的心髒。

風昭然的白發低垂,神情無比寧靜。

這是從薑宛卿離開之後,他心中最最平靜的一天。

平靜得近乎溫柔。

雪亮刀尖劃過胸膛,鮮紅血液瞬間湧出來。

但刀鋒沒有猶豫,沒有停頓,筆直順滑。

宮門被撞破的聲音傳來,禦林軍急促的步伐也傳來。

但這一切都遙遠而模糊,包括痛楚。

唯有一個念頭,筆直清晰,像一束強光,穿透命運與輪回。

卿卿,我來見你了……

作者有話說:

刀捅完了,快結束了。感謝在2022-09-07 01:45:58~2022-09-08 01:29:2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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