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宮

重來一世, 薑宛卿發現自己前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比如風昭然看起來似乎有很嚴重的心疾。

“來人!”薑宛卿扶著他,高聲喚來夥計,“快去請大夫!”

“不……必!”風昭然強撐著從牙縫裏擠出這兩個字, 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上了馬車之後,風昭然的臉色還是不大好。

不是虛弱,而是眉頭微皺, 好像有極重的心事。

風昭然哪怕殺人時也是一臉溫文有禮不改其色, 難得有什麽事這般七情六欲皆上臉。

薑宛卿很想問問怎麽了,但最後還是忍住了。

關她什麽事?問那麽多做什麽?

而且瞧他這模樣,感覺上一世她死之後,他恐怕也沒幾年好活的樣子。

想想今日真是不宜出門, 除了祭拜了周小婉,其餘的事一件沒幹成。

全怪遇上了風昭然。

馬車經過那間鋪子旁。

鋪子隻付了定錢, 徐管家還沒有交鑰匙,門板緊鎖。

結香就在屋簷下支了處攤子,蒸籠裏正冒出熱騰騰的白汽,空氣裏浮動著白麵的清香,走在寒風中的路人們不時便過去買兩隻。

其中一個買完, 一麵走一麵咬了一口, 又重新折返回去, 再買了好幾個。

結香笑眯眯地給他包上。

阿虎坐在爐子旁邊添火, 看著結香嘴角笑出來的酒窩, 也跟著笑道:“今天已經賣了八籠了。”

“是啊,這地段可真好,阿虎哥你真會挑地方!”

“地段好隻是其一。”阿虎道, “關鍵還是咱們結香手藝好。”

結香正要說話, 忽見薑宛卿的馬車駛過。

她眼睛一亮, 招手便要出聲,阿虎一把捂住她的嘴,將她往後拖了一點。

“那是姑娘的車!”結香道。

“你瞧後麵那輛,那是太子殿下的馬車。”

結香這才看見,趕緊縮到蒸籠後。

但就在這個時候,前後兩輛馬車都停了下來。

緊跟著風昭然從前麵一輛馬車下來,上了後麵一輛,再接著前一輛讓開道路,後一輛馬車疾馳而去。

剩下那輛馬車靠攤子旁停下,薑宛卿掀開簾子,笑道:“是誰家的包子蒸得這麽香呀?”

結香撲上去:“是我們姑娘家的!”

薑宛卿把剛捂熱的銀票交給阿虎,告訴他剩下的再過兩日。

“太子殿下是不是知道姑娘開鋪子了?”阿虎問。

風昭然換馬車確實有點巧。

當時薑宛卿已經想好明日讓張嬤嬤出來送一趟銀票,風昭然卻忽然道:“孤還有事要辦,五妹妹自己先回吧。”

這話薑宛卿十分耳熟,上一世也是這樣,風昭然好像從來沒有和她一同回過東宮。

當時她覺得他身為太子,肯定有許多事情要忙,現在才隱約咂摸出一點味道來——這應該算是為薑元齡守身如玉吧?要是和她同進同出,豈不是讓薑元齡傷心?

*

風昭然直奔南城道觀。

“不靈?”

年輕的道長一臉自在,“不靈那不是很正常?符文什麽的都是騙錢的啦。”

風昭然麵色微冷。

道長收起自己四仰八叉的坐姿,坐正來:“貧道不是說過嗎?咒術之類都是玄之又玄的事,防咒術自然同樣玄。說實話,殿下你的腦子平時不是挺好使的嗎?貧道確實是沒想到你真會用那道符……”

“住口。”

風昭然從來不在意他人的態度,但這一回卻明顯有了一絲煩躁。

玄之又玄的心疾,隻能用玄之又玄的紙符。

可紙符無用,他在薑宛卿麵前依然心痛如絞。

“這麽著吧,不過是個女人嘛,既然隻在她麵前疼,那就不在她麵前唄。”

道長道,“尋個借口把人遠遠地送出去,或是幹脆關個禁閉什麽的,反正眼不見為淨,豈不省事?”

“你不明白,她不一樣。”

自小見慣了人世間最徹底的惡意,他早就對“人”這種東西厭惡至極,無論被誰碰觸都會覺得惡心。

但對她不會。

他在雲譎波詭的深宮長大,早就習慣了人心鬼蜮,人與人之間不過是爾虞我詐的利用,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但他卻希望她能待他全心全意,就像……他夢裏的那樣。

可能真的是做夢吧。

薑宛卿不是他夢裏那個人,薑宛卿清醒理智,知道為自己打算。

而夢裏的那個人……單純得讓人心疼,單純得,無法在深宮存活。

道長倒是大驚:“無量天尊,世人對殿下而言難道不都是如豬狗一般嗎?竟然還有人不一樣?”

風昭然按了按眉角,無法想象自己竟然在為這種事情糾結。

在他的世界裏,從來沒有“該不該做”,隻有“做不做”。

思緒從來都如雪山水,冰冷順暢,運轉如意,隻是遇到薑宛卿,便突然打起了漩渦,亂成一團。

是的,本不該有什麽不一樣。

可為什麽他隻在她麵前會心痛?

忽地,他抬起頭直直地看著道長。

道長不由自主往後一縮:“看、看什麽?”

“道長是閑雲野鶴,應孤之邀,受困於這方寸之地,辛苦了。”

道長探頭探腦去瞧了瞧窗外的天色——太陽沒打西邊出來啊。

“明日孤便為道長另起樓閣,結天仙寶幢,供奉道長。”

“哎你說真的啊?”道長有點心動,“不騙人吧?”

“還有孤曾經許諾道長的事,必定為會道長辦妥,哪怕付出孤的性命,也在所不辭。”

道長有點感動了,眼眶有點濕潤:“那個,殿下能記得就好,萬一要是傷及性命還是要……”

道長感動的話還沒說完,風昭然便自蒲團上起身走人。

道長保持著感激的姿勢,真的想哭了,衝著風昭然的背影道:“你就是騙人的吧混蛋!”

風昭然頭都沒有回一下。

*

薑宛卿第二日便挑了一套首飾,讓張嬤嬤拿去福榮源。

正是齊太後生辰,戚氏給她的那一套。

衣裳還有折舊之說,首飾卻是曆久彌新,薑宛卿狠狠開了高價——三萬兩。

張嬤嬤性子老實,但正因其老實,所以死死記著薑宛卿給的價,無論胡掌櫃怎麽說得天花亂墜,張嬤嬤都巍然不動,最終將三萬兩銀票帶回了東宮。

這套首飾奢華明豔,繁複不可一世,正符合眼下世風,拿去北疆西域一帶,五萬兩都有人肯買。

薑宛卿本是想不到最後關頭不動用它,現在想想她還是太天真,在這宮裏,每個人身上都長著一萬個心眼子,她活著的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後關頭。

薑宛卿把銀票全給了結香,五千兩補足鋪子的價錢,五千兩留作開店的本錢,剩下兩萬兩,全部換成黃金。

再列出一筆單子,讓結香和阿虎照著上麵的買足囤好。

這些事情做完,薑宛卿總算放下了一塊心頭大石。

轉眼快要入冬的時候,迎來了皇帝的萬壽節。

萬壽節年年都在京中過,但今年皇帝突發奇想,要將壽宴放在西山別宮。

原因是崔貴妃與國師合力從各處搜羅來十八位美人,生辰八字皆一模一樣,於皇帝的修行最是合宜,現就養在別宮。

於是皇帝龍顏大悅,當即決定生辰要與眾美人在溫泉同享極樂之福。

行宮就在京城西門外不遠的西山,京中貴人亦在山上修有別院,閑時用來避暑,冬天來大多都是頭一回。

平日裏避暑還罷了,此時專為賀皇帝萬壽節而來的各地使節全匯聚於此,還有宴樂雜耍並訓獸等人,放在皇宮裏還容得下,放在行宮卻是塞都塞不完,直把底下辦事的人忙得雞飛狗跳。

作為一個沒有實權的太子妃,薑宛卿倒是省力了,在行宮偏殿安置下來之後,蓉娘過來約她去泡溫泉。

薑宛卿推說累了,讓蓉娘自己去。

林嬤嬤道:“聽說西山的溫泉特別好,娘娘不去,白便宜了那個狐狸精。”

她將東宮那一群美人統一稱為“狐狸精”。

薑宛卿也是這麽聽人說的。薑家別院的溫泉雖然也好,但池子到底沒有行宮開得多,要等大家泡完了才輪得上庶女們,薑宛卿便很少泡。

所以上一世薑宛卿來到行宮,便問風昭然要不要去泡溫泉。

風昭然到了行宮依然在忙碌,聞言停筆,抬頭,“太子妃想與孤一起泡溫泉?”

薑宛卿大驚,連連擺手,舌頭打結:“不不不不不是,妾妾妾是想問殿下去不去,殿下若是去,妾身便讓人服侍殿下去……”

風昭然低下頭去,嘴角似乎隱約有一絲笑意,但太快了,薑宛卿疑心是自己的錯覺。

“太子妃去吧,孤走不開。”

薑宛卿這才帶著人準備停當,去泡溫泉。

泡到一半,慶王帶醉闖進來。

且幸當時羽林衛郎將莫雪鬆正帶著人在殿外巡邏,薑宛卿大聲驚呼,莫雪鬆過來請走慶王。

薑宛卿這才逃過一劫,她害怕得渾身發抖,回到殿內直奔寢殿。

房門反鎖。

“殿下!”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拍門,“殿下讓我進去好嗎?”

她後來回想,其實當時已經脫離危險了,但驚魂未定,她下意識便跑向心中認為最安全的地方。

她一心想看到他,看挨著他。沒有理由,驚慌之下他是唯一的奔頭與歸宿。

“孤已歇下,有什麽事,明日再說吧。”

風昭然的聲音從裏麵傳來,“太子妃自己就寢吧。”

很久很久以後,薑宛卿還是會做噩夢,夢見有可怖的鬼怪追著自己,自己在拍著一扇永遠也拍不開的房門。

重生一次,她這輩子都不要再去泡溫泉了。

這座小院原是拔給東宮的,按律應是一人一間,主殿屬於風昭然。

但風昭然不知去了何處,薑宛卿舒舒服服霸占了主殿,並且從裏麵栓上了門。

沒什麽,小小地報複一下而已。等他回來時,她雖然沒膽子讓他自己睡,但可以裝著睡熟了聽不見。

反正就在這裏留一晚,第二日風昭然便要回京城,一個晚上而已,太子殿下就去偏殿湊合一下吧。

不知是不是心裏太美,她睡得很快,睡夢之中,真的聽到了拍門聲。

確切地說,是推門聲。

推了兩下沒動,倒是有什麽東西往門上一靠,“吱呀”一響,像是什麽重物。

這動靜不大對。

薑宛卿披衣起床,湊到門縫前。

外麵月光淡淡,隱約瞧見風昭然的輪廓,然後便聞到一股血腥氣。

薑宛卿大吃一驚,打開了房門。

風昭然無力地跌進來,半肩是血,肩頭一道醒目的傷痕。

他強撐著想起身,但顯然沒有力氣,隻一撐,嘴角便溢出一縷血絲。

院牆外隱隱傳來人聲,緊跟著火光攢動,羽林衛大聲呼喝:“搜,往那邊去了!”

竟是直往這邊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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