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逢

薑宛卿對無量觀甚熟, 發現自己被扶著到了一間廂房。

這間房間和她住的屋子隻隔一座花園,進來時還能聞見桂花的香氣,應該是窗外有株桂花樹的那一間。

那雙手扶著薑宛卿坐下。

“殿下想做什麽?”薑宛卿問。

風昭然聲音裏透著一絲訝異:“孤一聲也沒出, 你是怎麽猜到的?”

薑宛卿不答:“銀子也有了,治水方略也有了,此時殿下不是應該在修堤嗎?怎麽有功夫來這裏?”

“孤尋到一壺好酒, 特來送你一份生辰禮物。”

薑宛卿聽到了斟酒的水聲, 然後一杯酒溫柔地送到她的唇邊,“卿卿,嚐嚐看。”

酒裏透著一股桂花香。

“此酒名為‘月下逢’,據說連飲三杯, 在微醺之中,人們會遇見最想念的人。”

風昭然道, “卿卿不妨試試看。”

這些酒啊薰香啊之類的東西,最愛取些別致的名字,弄一些奇怪的噱頭,薑宛卿向來是不信這種的。

不過這酒入口很是綿柔香甜,薑宛卿接過來, 喝完一杯, 風昭然又斟了一杯。

喝到第三杯的時候, 薑宛卿忍不住問道:“殿下的生辰禮物, 就是要灌醉我麽?”

風昭然輕笑了一下:“那你慢慢喝, 孤先走一步。”

薑宛卿起身:“不送了。”

她抬頭就要扯下緞帶,風昭然按住她的手:“半炷香後再摘。”

薑宛卿不知道他葫蘆裏賣得到底是什麽藥。

“卿卿,願你今日生辰快樂, 永遠快樂。”

風昭然的聲音很輕, 很溫柔。

一個吻落在薑宛卿的眼睛上, 隔著一層緞帶。

這個吻吻輕而淺,像蜻蜓掠過水麵,晃起一圈圈漣漪。

“願你能見到自己最想見到的人。”

“吱呀”一聲門響,複又關上。

屋內就剩薑宛卿一個人。

酒意漾上來,她開始感到有一點有一點微醺。

不一會兒,門被推開了。

薑宛卿扶著腦袋,扯下了緞帶:“怎麽?殿下是忘了什麽……”

她的聲音頓住。

整個人也頓住。

秋日的陽光明淨極了,像是放在秋水中洗過,照耀之處,纖毫畢現。

進來的人已經不年輕了,含笑的眼睛帶著一點點幾不可見的細紋,身上穿著家常衣衫,頭上挽著簡單的螺髻,隻簪著一對雲母銀簪,斜插著一枝細密的丹桂。

香氣幽幽,笑容淺淺。

“卿卿,等餓了吧?紅豆湯好了。”

紅豆湯放在薑宛卿麵前的桌上,熱氣嫋嫋上升,帶著夢裏才有的熟悉香氣。

薑宛卿的視野迅速模糊,眼前有大片的霧氣匯聚。

“娘!”

她撲進了那個永遠溫暖馨香的懷抱裏。

*

隔著一座後花園,空虛站在回廊上,侍立在風昭然身後。

“殿下您是不是學歪了?那位玉少討姑娘歡心,送的是苦心搜羅來的奇珍異本,一來那是人家姑娘心心念念的愛物,二是物件難以搜羅,所以才能見到苦心,這才能打動人。你送婦人算怎麽回事——”

“閉嘴。”風昭然負著手,望著花園,也望著花園盡頭那扇房門,“再聒噪便走遠些。”

空虛樂得走開,正好可以去找沈慕兒。

他在心裏深深覺得風昭然在討人歡心這件事上著實是毫無天份,不及自己遠矣。

太陽一點一點移到了頭頂正中。

桂花的香氣在陽光的蒸騰下越發濃鬱了,像濃雲般籠罩著整座道觀。

那間屋子裏偶爾傳出明亮的笑聲。

風昭然在回廊上坐下,陽光剛好照在他臉上,一年當中最炎熱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此時的陽光溫度恰到好處,曬得人微微感到酥麻。

除了在荒園的那段時光,他的生命中很少有這樣靜靜曬太陽的時刻。

不過隻要靠近薑宛卿,這樣的時刻好像就隨時都能來臨。

那邊傳來一下門響,婦人走了出來,來到簷下,向他屈身行了一禮。

“夫人免禮。”

那婦人笑道,“殿下這是要做我的女婿嗎?”

“孤已經是了。”

“那可要好好照顧我的女兒啊。”

“孤會的。”

婦人一笑:“卿卿歇下了,後麵的事,就交給殿下了。”

風昭然看著她退下,越走越遠,身影仿佛是消融在秋天的陽光下。

他穿過花園,走進那個房間。

薑宛卿睡在榻上,是一個弓身的姿勢,懷裏緊緊地抱著被子,像是抱著什麽很要緊的東西。

她的臉頰泛著胭脂般的紅,嘴角帶著滿足的笑意,睡得很沉。

風昭然在榻上坐下。

“月下逢”是他給這酒起的名字,這是一種南疆酒,加了曼陀羅花浸泡,喝多了有迷人神誌之效,酒的原名是一種當地土語,官話的意思是“摘月亮的人”,意思是喝了這酒連月亮都想摘。

現在薑宛卿在夢裏,大約已經摘下了那一枚最想摘的月亮。

“卿卿,孤送你的這場美夢,你可還喜歡?”

他的聲音輕輕的,掌心撫過薑宛卿的麵頰。

書上說,送禮不僅要投其所好,還要送得愈艱難愈好,這樣才顯得上心。

但他做完才發現那是胡扯,送禮隻要收禮的開心便好。

她應該很喜歡吧?

其實她說得不錯,銀子也有了,方略也有了,這是他最後一個可以空出來的閑日子,他很想挨著薑宛卿躺一躺。

就像在荒園那樣,天大地大隻有他們兩個人挨在一起,互相取暖。

然而他還沒有躺好,薑宛卿就睜開了眼睛。

眸子開始的時候還有一點迷濛,但很快便清澈起來。

風昭然:“……”

就醒了?

酒量這麽好?

薑宛卿沒有起身,手撐著了頭,仍舊側躺著,看著他。

她的腦子裏還有些昏沉,有點分不清是夢是幻,是假是真。

但風昭然在她麵前,周小婉便隻能是夢。

他們兩個人,斷沒有前後腳出現的道理。

“孤……午後有些困倦,所以……”他的話沒能說下去,熟悉的刺痛席卷胸膛。

且因為久違,難以適應,疼得更狠了些,他的臉色瞬間發白。

“殿下是從哪裏找到的人?”

被審問可不在風昭然計劃之中,然而到了這一步,風昭然也隻好硬起頭皮答:“什麽人?”

薑宛卿輕輕歎了口氣,“我過生辰,殿下連句真話都不能送我嗎?”

這口氣極為幽然,仿佛直歎進了風昭然心裏去。

風昭然也很想歎氣。

隻能說計劃跟不上變化,在原計劃中,薑宛卿這一覺應該睡得更久一些,美夢做得更長一些。

“那是一位戲子,相貌與你娘有三分相似,再加上南疆軍中有易容改裝的高手,在舅舅的指點下,便裝扮出七八分像的模樣。”

薑宛卿思母心切,再加上喝了藥,七分像,便成了十分真。

醒來方知是夢,可夢裏那溫暖的懷抱比任何一次回憶都真實。

找個假人來哄人,真虧他想得出來。

人是假的,夢卻是真的,薑宛卿此時心中還殘留著那種兒時才擁有的赤誠歡喜,“那紅豆湯是怎麽回事?怎麽連紅豆湯的味道也這麽像?你尋來的人,難道也是嶺南的嗎?”

她還想問此人現在哪裏,趕緊找回來,她要好好跟著學一學怎麽做。

然後就聽風昭然道:“那是孤做的。”

薑宛卿一呆,坐了起來:“可是……怎麽會?那味道明明和我娘做的一模一樣……”

“因為孤吃過。”

薑宛卿徹底愣住:“你吃過我娘做的紅豆湯?什麽時候?”

“在你很小很小的時候,第一次時,你大約四歲。”

風昭然臉上有一種很清淺的溫柔。

那時候,他七歲,才被抱養到坤良宮不久。

那一日是正月,皇子公主們皆去薑家拜年。

沒人把他這個假太子當一回事,還故意把他引到花園深處。

薑家太大,從前作為一個不受寵的皇子,他從未來過,很快迷了路。

當時已經到了開席的時候,他的肚子很餓,卻是越走越僻靜,然後就聞到了一種很香很甜的味道。

他循著那個味道走進一所小院。

小院幹淨雅致,屋簷下生著一隻紅泥小火爐,爐子上熬著一鍋湯。

熬湯的是個年輕的女子,穿著簡單的發髻,臉上的溫柔的笑容。

一個粉玉玲瓏的小女孩蹲在爐子前,眼睛似兩粒漆黑柔亮的葡萄,緊緊地盯著砂鍋裏的湯,咽了一大口口水。

他也跟著咽了一口。

“卿卿是不是想吃了?”女子勺起一勺,細心地吹了吹,送到小女孩嘴邊,“嚐嚐看,慢一點兒,小心燙。”

小女孩開心地張開嘴,然後就看到了他,眼睛一下子睜得好大:“娘,有個新哥哥!哥哥,你也想吃嗎?很好吃的!”

他坐在簷下,喝了一碗紅豆湯。

紅豆湯裏灑著幹桂花,還有小小的潔白的糯米圓子,另外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清苦味道,去除了所有的甜膩。

他還想再喝一碗,但皇後找來了。

後來他問皇後,那是什麽人。

皇後給了他一記耳光。

“不過是個低賤妾室罷了,跟生你的那個女人一樣,是個上不得台麵的東西。”

他捂著臉,已經學會了不要哭,隻在心裏得出一個教訓,如果對什麽人或者什麽事情好奇,絕對不要讓旁人知曉

後來他還會跟著皇後去薑家,但皇後不許他離席半步,他再也沒有機會去那個小院。

再次嚐到那碗紅豆湯,是第二年的上祀節。

京城貴胄於那一日在平江邊遊湖袚禊,皇室與貴胄之女皆聚在一處。

風昭然剛寫完皇後所罰的課業,匆匆趕到水邊,還未登船,就看到周小婉抱著薑宛卿坐小船從大船上離開。

薑宛卿半邊頭發有點散亂,小臉上還掛著兩道淚痕。

周小婉一麵替她紮起頭發,一麵低頭不知說了句什麽,薑宛卿忽然破啼而笑,笑容明亮得驚人。

就在那個時候,撐船的下人長篙不知為何點歪了,小船說翻就翻。

薑宛卿當時正站在船頭上,小小的身子頓時一頭栽進水裏。

水不算深,但她太小了,轉眼沒頂。

風昭然想也沒想便跳了下去。

來不及想,若是想了,便該命宮人去救,自己不能動手。

可這些他是把人救起來之後才想到的。

周小婉不知他的身份,連聲道謝,請他去岸邊的帷幄裏更衣,以免著涼。

上祀不單要遊湖,還要踏春,貴人們往往是既在湖上泛舟,又在岸邊搭帷幄。

他在帷幄裏換上了幹淨的衣裳,然後就見一個小腦袋從屏風邊露出來,抽抽咽咽地問他:“哥哥,你冷不冷,要不要喝紅豆湯?”

風昭然走出來一看,她一麵可憐兮兮地掛著淚,一麵已經捧著一碗紅豆湯,埋頭嘬了一口,嘴唇上掛得一圈都是。

少年風昭然一下沒忍住,低聲笑了出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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