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一遍

到了深更半夜, 薑宛卿才有機會溜進風昭然的房間。

“當真受傷了?”薑宛卿問。

眼下修堤已到緊要關頭,楊遵義挑這個時候下手,一是慶王催促不能容風昭然當真將水治成, 二是楊遵義自己私心作怪,想奪這治水之功。

風昭然現在跑回來養傷,楊遵義便有借口過去主持大局, 將功勞全攬在自己身上。

“有未未在, 想傷孤沒那麽容易。”風昭然道,“楊遵義要想功勞,孤若是不給他,他隻怕還會出手段, 雖傷不到孤,卻有可能拖慢修堤進程。眼下河床水枯, 正是修堤的最好時機,絕不能耽誤。”

薑宛卿鬆了一口氣,忽然想起點什麽,“你再說一遍,你沒有受傷。”

風昭然不解何意。

“你說就是了。”薑宛卿道, “我想聽。”

風昭然的心一下子就柔軟下來, 軟到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程度。

“孤沒有受傷, 你不用擔心。”

他的聲音很低, 語速慢, 神情裏滿是溫柔。

冬夜的月光穿過穿棱透進來,映出薑宛卿的明亮的眸子,她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沒有在他臉上看出一絲凝滯或者勉強。

是實話。

薑宛卿的一顆心才真正落地, 也是在此刻才發現自己竟然如此關心他的傷勢。

既然無事, 薑宛卿便打算離開,隻是還未動,風昭然便張開雙臂,抱住了她。

“卿卿,孤回來,還有一個原因。”

風昭然的聲音響在她的耳畔,“孤想你了,想回來陪你過年。”

他的懷抱很溫暖,讓薑宛卿想起了去年這個時候,他們在荒園裏的時光。

不知道為什麽,她的眼眶微微有點發酸,好像身體有了意誌,代替她覺得委屈。

我也有點想你……

她聽到自己心裏竟然冒出了這樣一句,生生嚇得緊緊閉上嘴。

“我該走了。”薑宛卿生硬地開口,“芙渠不比慕兒,我走開太久她隻怕會覺得奇怪。”

風昭然知道她說得有道理,但手就是不想聽這道理,不願放開。

臉甚至還往薑宛猶豫的頸窩裏埋了埋,聲音也因此有點含糊,“卿卿,難道你就不想孤?”

薑宛卿拒絕回答這個問題,風昭然的鼻息溫熱,就拂在她的臉頰旁,那點熱意仿佛瘟疫似地傳染給了她,她感覺半邊身子都在發燙,隻有聲音強自冷靜:“殿下,再不回去,芙渠一旦疑心,蔣氏那邊便很難瞞得過了。”

風昭然終於無聲地歎了口氣,放開手。

這聲歎息裏有不盡的綿綿之意,像一隻手直接伸進薑宛卿的胸膛,在心髒最深的地方拔了拔。

那裏應有琴弦,為此發出悠長回響。

“殿下,你說你喜歡我,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風昭然不料她有此一問,忽地有了一種極為奇怪的情緒,前所未有,像是有點尷尬,又比尷尬多一絲甜意。

風昭然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人生頭一回的羞澀,低咳了一聲:“很早了。”

“很早有多早?”

“……”

風昭然一時答不上來。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在漫長的時光裏一直注視著她,看著她從一個小女孩長成豆蔻年華,從少女長成現在的模樣……就好像獨自守著一朵花從花苞到全然綻放,他無法回答自己是從哪一刻喜歡上這朵花的。

是含苞的時候,是剛剛打開的時候,還是完全綻放的時候?

薑宛卿問:“去年中秋前有嗎?”

這點風昭然很肯定:“自然。”

薑宛卿在肚子裏哼了一聲,把心裏麵那隻胡亂拔弄的手打了出去——明明都喜歡了還能天天給她看冷臉,你可真是行!

薑宛卿轉身就走,順手從窗下撈了一隻貓,萬一給人看見,找貓就是她深夜不睡的借口。

風昭然才聊著便不見了下文,正要說話,一見她手裏的貓,即刻喚住她:“等一等。”

薑宛卿腳步不停:“等不住。”

“你換一隻貓。”

薑宛卿:“……”

兩隻貓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今日是見到風昭然歸來,十分給麵子,齊齊出現在這裏侍寢,雙雙臥在窗下,薑宛卿是隨手一撈的,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撈中的是小橘。

風昭然撈起小狸,塞進薑宛卿懷裏,然後把小橘換了回來。

小橘雖然和小狸同樣在太守府裏神出鬼沒,但它整天吃吃睡睡,通體油光水滑,儼然已經是一坨大橘,在風昭然懷裏沉得很。

風昭然一臉嫌棄:“這麽胖。”

“胖才好,好暖床。”薑宛卿眼看著風昭然的臉色難看起來,心裏頭不由便歡暢起來,跟著輕笑了一下,“殿下,你不在的時候,我天天抱著小橘睡的,現在你回來了,便讓給你吧。”

她當然知道風昭然不喜歡聽什麽,說這話完全是給風昭然添堵的。

說完便輕輕巧巧地推開房門,走了。

但是她臨去的那個笑容太過清甜,風昭然一個人對著房門站了好一會兒,才慢回過味來。

他危險地低下頭,看著小橘:“暖床?”

*

她回到自己房中,發現芙渠還是睡著的,連姿勢都沒有變過一下,仍舊弓著身子,像貓兒一般縮在床角。

薑宛卿放下貓,小狸自動在腳踏上找了個舒服的睡姿。

薑宛卿一時沒有上床。

**的芙渠沒有動,但渾身僵硬,眼睫微微顫抖。

“好了,別裝了。”薑宛卿道,“本宮知道你沒睡,快起來倒水,本宮找貓找得冷死了。”

芙渠頓了一下,立即起身,給薑宛卿倒了杯熱水。

但是薑宛卿剛拿起杯子,芙渠忽然就跪在她的麵前。

薑宛卿一愣:“做什麽?”

“娘娘,無論你做什麽,芙渠都不會告訴任何人。”

芙渠的聲音微微顫抖,兩隻心攥得緊緊的,仿佛下定了極大的決心,豁出了一般,“跟在娘娘身邊的日子,是芙渠過過的最好的日子。娘娘,芙渠絕對不會出賣娘娘!”

芙渠膽子小,話不多,但心思極細,薑宛卿知道很難瞞過她,但沒想到這麽難,風昭然回來的第一晚就被她看穿了。

“……”薑宛卿,“本宮做得明顯嗎?”

“自從入夜起,您就一直望殿下的屋子方向瞧,書看了三回都沒有翻頁,暖手的時候袖籠都忘了摘下來,還有,那日聽說殿下出事,您一下就把核桃絞碎了……”

芙渠低低道,“芙渠雖笨,但也看得出來,娘娘的脾氣跟外頭看起來根本不是一回事,待殿下也和外頭看起來的不一樣……”

薑宛卿有點頭疼:“你哪裏笨了,看你這腦子靈光得很。”

芙渠的眼睛裏閃動著希翼的光:“那,娘娘可願意相信芙渠?就像相信沈家姐姐那樣?”

薑宛卿搖了搖頭。

芙渠眼中的光一下子黯淡了下去,整個人都瑟縮了一下。

薑宛卿知道今夜這些話已經芙渠鼓起了極大的勇氣,她想了想,把芙渠扶起來:“我確實有事瞞著你,不是不肯信你,而是不想把你牽扯進來。你什麽都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就在我屋裏當一個尋常丫環,可比摻和進我的事裏要穩當得多……”

薑宛卿說到這裏猛地頓住了。

芙渠好像說了些什麽,但薑宛卿沒有聽清,她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風昭然當初就是這樣想的嗎?

不是不喜歡她,不是不信她,隻是不願讓她受到傷害,所以不想將她牽扯進險境之中。

她忽然想到了她重生之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對宋晉夫冷語相向,逼走了專為救她而來的宋晉夫。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原來人們身處險境,所做的都一樣,都是將心中掛念的人推開。

“娘娘,若是芙渠能得用,娘娘可以帶芙渠走嗎?不管再危險都可以,我不要什麽穩當……”

芙渠的聲音響在薑宛卿的耳邊,,但聽上去好像隔著很遠,“芙渠隻求能一直跟著娘娘身邊……”

薑宛卿猛地站了起來。

“若你當真願意,這便為我做一件事。”

芙渠大喜:“娘娘請說!”

*

風昭然傷是假的,但休養是真的。

連月修堤,殫精竭慮,著實勞累。

現在回到太守府,把大橘貓扔在床尾暖腳,心中微微晃過一個念頭,你這貓,暖過她的床,又給孤暖床,勉強算起來,孤與她算同床了。

這樣念頭拖人入夢,風昭然很快睡著了。

但他常年養成的習慣,除去荒園那段時光,無論再怎麽疲累,睡下之後都不會全然放鬆,一點響動便會驚醒。

他在睡夢中聽到了開門的輕響,一下子便睜開了眼睛。

周身未動,靜候那道人影走近。

隔著帳幔,夜色中,身影很像薑宛卿。

但他們的每一次碰麵都是冒險,無論是薑宛卿還是他,要說什麽一次便會說完,從來沒有去而複返過。

下一瞬,帳幔被掀開,霧氣一般迷蒙清冷的月光下,照出薑宛卿的臉。

她在床畔坐下,俯視著他。

不知是跑過來的還是怎樣,呼吸微微有點急促,目光緊緊地盯著他,胸膛有著明顯的起伏。

她的眸子過於瑩亮,裏麵像是有什麽東西要傾泄出來。

風昭然難得地生出幾分恍惚,分不清是幻是真,是夢是醒。

“卿卿?”

風昭然伸出手,撫上她的麵頰,他的聲音裏有一絲初醒的低啞,“你這可是跑進孤的夢裏來了?”

“我來找你有事。”

薑宛卿開口,風昭然才清醒了一些,聲音依舊綿軟低沉:“何事?”

“我……之前有句話沒說。”

“什麽話?”

“殿下問我想不想殿下,我……”薑宛卿深吸了一口氣,“……我想的。”

風昭然的手僵了一僵,然後連聲音都緊繃了起來,低低的,帶著一絲壓抑,仿佛克製著什麽,哄騙一般地,輕聲道:“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