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

風昭然當真等到了正月十五。

半年時間, 尚不夠姚城從洪水的肆虐中完全恢複過來,但這是遭災後的第一個後,上元又是年節的最後一天, 人們像是要把攢了大半年的歡喜一朝揮霍殆盡,反正這一天裏什麽煩心事也別想進大家的心眼裏。

再加上楊遵義有意收民心、掙治水大成的彩頭,是夜通宵不禁, 各處彩燈高懸, 街上熱鬧喧天。

薑宛卿一點兒也不想過上元節。

準確地說,自從周小婉去後,她不想過任何節。

上元節尤其不想過。

上一世京城初定,趕上第一個上元, 帝後原本要上興慶樓與百興一起觀燈同樂。

那時候她已經開始懶怠起身,連大朝典時內命婦的朝拜都沒有受, 上元節卻強撐著裝扮,蓋了一層又一層胭粉,盡量讓自己看上去沒那麽蒼白憔悴。

她可以不見內命婦——反正那些命婦們是什麽樣子她早就見慣了,她們一麵跪拜得無比恭敬,一麵還會在肚子裏稱她為“低賤庶女”。

但百姓不一樣。

那將是她一次正式以皇後的身份出現在百姓麵前。

雖然因著她的病, 封後大典一直沒有舉行。

但她很想瞧一瞧現在京城的百姓是什麽模樣, 也很願意看百姓們看見, 他們的皇後是什麽模樣。

那也是風昭然正式以皇帝的身份麵對天下蒼生。

她是有私心的——她想在那個時候, 站在他的身邊。

所以她拿出了難得的精神, 命結香一身一身地給她試衣裳,終於打聽出風昭然今日穿的是朱紅團龍袍,便也換了一身朱紅衣裳, 打扮好的時候, 她整個人都出了一層虛汗, 快要站立不住。

結香有點擔憂:“娘娘,要不……咱們別去了吧?天還冷著,外麵風大……”

太醫也道:“娘娘身體虛弱,易為風邪所侵,著實不宜出門。”

薑宛卿對他們笑笑:“我又不是紙紮的,還能叫風吹化了?”

上興慶樓要經過一百零八道台階,全是用漢白玉砌成,雪白耀眼,宛如神仙洞府。

她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幾階就得歇一下,冷汗一個勁地沿著後脊背往外冒,又被厚重的鬥篷裹在衣裳底下,像是貼身穿了一層冰衣。

她的臉色想必很是難看,隨行的兩名太醫跪地求她不要再上。

結香的聲音裏也明顯有一絲哭腔:“娘娘,咱們回去吧,別上去了。”

“傻子,哭什麽,隻幾層台階而已,我會爬不動麽?”薑宛卿一麵喘息,一麵低聲道,“我能為殿下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風昭然即位不久,帝位不穩,最需要的是來自朝臣與世家的支持。

她隻是卑微的庶女,手中沒有任何可以調動的助力,唯有像這樣的日子,她不能讓風昭然一個人獨自站在興慶樓上。

在這樣的日子裏,皇帝身邊,當然要有皇後。

別的皇帝有的,她的陛下也要有。

薑宛卿終於爬上了最後一層台階,

她看見了帝王仗儀,威儀獵獵,黃蓋朱傘寶扇,隨風輕揚。

傘下風昭然穿一身赫黃龍袍,前胸後背前後衣擺並左右兩肩,各有一條五爪金龍,頭戴九雲環龍金冠,上麵刻著萱草紋,邊上鑲著珍珠。

他難得做這般隆重奢華的打扮,所有的貴氣都臣服在他的側顏之下。

薑宛卿長長地吐出一個口氣,調整自己的呼吸,她不想喘籲籲地走到他的麵前。

然後就見他朝那邊側了側頭,不知在說什麽,嘴角有淺淺的笑意。

薑宛卿想,看來他心情很好,畢竟適逢佳節,正好與民同樂。

在他身後侍立的小橙子看見了薑宛卿,上前一步稟明,風昭然回頭。

薑宛卿氣息尚未喘勻,但已經對著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這個笑容隻笑到一半,薑宛卿看到了風昭然身邊的那個人。

那個人順著風昭然的視線一起轉過頭來,她身著一身赫黃色衣袍,上麵繡著鳥雀登枝花紋,頭上挽著觀音髻,戴著一頂金冠,形式與風昭然的十分相類,隻不過小上一圈,且沒有龍,隻做成萱草樣式。

薑元齡美麗的臉上露出了溫柔清淺的微笑:“五妹妹來了,快過來吧,平安燈已經點上了。”

他們兩人的麵孔在薑宛卿的視野裏定格,

薑宛卿那一口始終沒喘勻的氣卡在胸膛裏,再也沒有喘勻過。

她終於知道為什麽結香和太醫再三勸她回去。

她後退一步,眼前驟然黑下來。

最後一個意識裏帶著一絲淒涼的笑意,也不知道是悲傷還是嘲諷——那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後來薑宛卿再也沒有離開過東宮。

當然她也再沒有等到第二個上元節。

此時風昭然一心留下來過節,薑宛卿便知道他肯定是想做點什麽,心裏是十萬個不樂意配合。

芙渠倒是滿心歡喜,一大早就給薑宛卿挑衣裳首飾,還表示新學了一種芙蓉妝,據說是京城新近流行的,特別好看。

薑宛卿在**翻了個身朝裏,把小狸一把攬過來:“困,我再睡會兒。”

小狸不給麵子,尾巴一把,就從她手裏脫身出去了,躍上窗子,轉瞬不見了影子。

薑宛卿看著,忍不住想,還是貓好。

想走就走,自由自在。

薑宛卿一覺補到中午,芙渠又接著催促。

薑宛卿再翻了一個身。

“娘娘,求求你了,殿下說了,娘娘要是酉時還不出門,他就打斷我的腿。”

這些日子芙渠充當了一個不甚光彩有角色,每日裏都親自熬湯燉藥地照顧風昭然。

人人都說她不守婦道想另攀高枝,薑宛卿也在明麵上發作過她幾頓。

但她依然顧我,說是要報殿下那一日保住她清白之恩。

因著殿下“不行”,指責芙渠的人倒也不能把話說得太難聽,蔣氏也不知在忙些什麽,隻訓了芙渠一頓便把這事丟開了。

其實芙渠明著是送藥送湯,暗裏是送信傳書。

太子殿下無事一身輕,著實清閑,一封又一封地給薑宛卿寫信。

薑宛卿十封裏麵也難得回一封,多半是口頭讓芙渠帶話:“知道了。”

很有幾分皇帝批折子的意思。

風昭然在信裏很與詳細地問她喜歡吃什麽,玩什麽,小時候上元節怎麽過的。

薑宛卿隻能說他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更不想回了。

她如今已經能想明白是怎麽回事——上一世他入主京城根基不穩,要借薑家的勢穩住皇位,對薑元齡的“深情”就是這麽用的。

但明白歸明白,心裏到底還是不舒服。

“讓他打,打斷本宮給你接上。”

“娘娘,您就去嘛,您不去,我也去不了,我好久沒有看過燈了……”

薑宛卿:“……”

芙渠如今大膽了,竟然敢於撒嬌了。

姚城知名反目的夫婦是不可能在大庭廣眾之間公然相攜看燈的,但自然隱瞞這回事薑宛卿半點都沒有操心,風昭然要是連這點都搞不定,也不會硬要留下來過節。

果然,薑宛卿酉時出門,天色正黃昏,各色花燈彩燈早早地點了起來,星星點點亮在昏黃的夜色中,滿街的人皆帶著麵具。

“據說這是京中的習俗,戴著吉慶的麵具,一年都會變得很吉利。”芙渠說著就買了兩個,皆是法相猙獰的神麵。

薑宛卿拈著那沉甸甸的麵具,心說京城的上元節可不戴這個。

但道觀裏還剩下一些老弱病殘,或是孤身一人沒有去處,過年前薑宛卿就看見他們在做麵具,說是過節用。

她原以為這是姚城風俗,沒想到是某人專門為今日帶來的新風。

薑宛卿戴上麵具,和芙渠逛了會兒街,買了幾樣點心吃食和小玩意,然後進了一家綢緞莊。

在綢緞莊二樓的試衣間裏,薑宛卿遇上了一個金紅色戴麵具的姑娘。

她摘下麵具,盈盈行禮:“慕兒給娘娘請安。”

*

太守府內,蔣氏坐在房中,手裏抱著一隻金絲楠木的匣子。

大節下府中燈火通明,但這片院子裏一片寂靜,別的屋子裏掛的都是花燈,這間屋子掛的卻是冥燈,燈光都是冷的,照在蔣氏臉上陰森森的。

一名校尉進來回話:“稟老夫了,太子妃和小姐剛去試完衣裳,現在準備去梨園聽戲。”

“太子呢?”

“太子……在東三街失去了蹤影。”

“廢物!”蔣氏臉上全然沒有往日的慈祥,唯餘森然的冷意,“別盯太子妃了,所以有都去給太子,就看得劃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

校尉連忙領命去了。

蔣氏打開膝上的匣子,裏麵是一隻骷髏頭骨,頭骨上有一隻洞穿的孔洞。

她手裏緊緊地握著一隻箭,箭尾翎憶鮮豔,箭尖穿過孔洞,嚴實合縫。

白慘慘的燈光下,蔣氏的低語夾著怨毒的哭泣:“碩兒,別怕,娘給你報仇……”

*

風昭然戴著麵具,走在小巷中。

此處僻靜,但前麵就是大街,人來人往,笑語陣陣。

前麵就是他和薑宛卿約定的地方。

“殿下!”一名南疆軍從牆頭翻身落地,“張先生查知蔣氏用太守令調動了姚城衛,可能是衝殿下而來。”

“怎麽?他們要當街殺孤?”

“張先生說昨日姚城三名仵作皆被傳喚回縣衙,城南趙碩墳墓有被挖動的痕跡。”

年節封印,不過十五衙門不開,十四日三名仵作齊集,這是在驗屍。

南疆軍急迫道:“張先生請殿下速速回堤上,那兒有我們的人,便是十個姚城衛來也不妨事。”

*

薑宛卿換上了沈慕兒的衣裳和麵具,走走停停,駐足在一間燈鋪前。

福安巷,張記花燈。

這是沈慕兒給帶的話,風昭然約她在此處相見。

她左右看了看,並沒有見到風昭然的身影,百無聊賴,提起一盞兔子燈。

一隻手從她身後伸過來,輕輕在燈身撥弄一下,兔子燈慢悠悠轉了起來,燈光流轉,映在她的眸子裏晶瑩璀璨。

薑宛卿回頭,看見了一道修長身影,身影挺拔,風姿出塵,即便是戴著麵具,也能一眼認出他是誰。

他戴著一隻漆黑的鬼神麵具,麵具的表情十分凶狠。

但麵具後的眼睛卻是溫和如春水。

“原來你喜歡兔子燈。”那雙眼睛裏漾出一點笑意,“前麵還有兔子米糕,要不要去看看?”

*

無量觀中,本屬於太守府的師爺,也就是張述,在屋子裏團團轉。

“殿下不肯走?”

“……屬於無能,未能將殿下帶回。”那名南疆軍道,“殿下說,他欠娘娘一個上元節,今日務必還上,不計代價。”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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