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啊,朝這兒打

薑宛卿在開席前回到了慈安宮。

結香一直在原地等她,等得淚眼汪汪,像一條被遺棄的小狗,急得團團轉。

“太子殿下說讓我在這兒等姑娘,可我左等右等姑娘都沒來,我還以為姑娘出事了,嗚嗚姑娘下次千萬別再丟下我了,無論什麽事我都要跟著……”

從某種程度上倒像是遂了風昭然的意。

風昭然把薑宛卿送到禦花園便離開了,太後壽辰,舉朝皆慶,前麵瓊元殿是皇帝宴請臣子與宗親的所在。

薑宛卿的坐席挨著薑元齡。

薑元齡的眼圈兒還隱約有一絲發紅,像是上了別致的啼妝。

不知道私奔的事他們商量出了什麽結果……

薑宛卿很在意這個沒有聽完的壁角,隻可惜她的身份尷尬,連拐彎抹角地問一問都不能。

齊太後長年持齋,壽宴亦不例外,歌舞也免了,隻用一名樂師在屏風後奏琴。

席上閑話,不知道怎麽就說到薑元齡的琴藝了得,齊太後動了興致:“確實許久沒有聽齡兒奏琴了。”

以往的筵席照例會安排貴女露臉獻藝,因齊太後喜靜,這一環便省下了,隻是旁人能省,薑元齡不能省,宮人忙抬上琴來。

琴乃君子樂,有高潔雅正之風,是最適合未來皇後修習的樂器。

薑元齡自小練習,技藝精湛,時人多為推崇。

一曲尋常的《鶴鹿春》奏得和緩雍容,大氣端莊,眾人都聽得入神,齊太後也微微頷首。

隻是快到結尾之時,琴聲猛地迸出一下異響,弦斷了。

斷弦之處還沾著血跡,薑元齡的指尖被琴弦所傷。

斷弦乃不吉之事,薑元齡急忙跪下請罪。

沒有任何人責怪她。

她為情所傷,被未婚夫和妹妹聯手背叛,受此重擊,她依然能出現在大家麵前,已然很堅強了。

太後即命傳太醫。

好幾名相熟的貴女起身扶薑元齡下去。

薑宛卿有點猶豫。

跟去,那些貴女可不會放過她。

不跟去,就更加坐實了她這個妹妹狠辣無情,更受人指點。

反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那就選個人少點的吧。

這間偏殿是供客人們起坐更衣之處,薑元齡正無聲落淚,貴女們正圍繞在她的身邊,安慰的安慰,拭淚的拭淚,

見到薑宛卿,貴女們怒目而視,可不像之前那般假裝和氣了,直接道:“太子妃過來做什麽?喏,過來瞧清楚了,齡姐姐隻是傷到了手指,身體無礙,太子妃可莫要太失望。”

薑宛卿沒有回答。

因為根本不需要她回答。

她就像一個戲台,隻要她出現,這些人便會自動分配好生旦淨末醜,每個人的詞兒都很熟。

果然接下來便有人接口道:“她算哪門子太子妃?真正的太子妃隻有齡姐姐一人。”

“麻雀飛上枝頭,還真當自己是鳳凰了。”

“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

……

都說言語如刀,少女時期的薑宛卿經常要麵對這樣的刀山火海,幾乎每一次都是含淚而歸。

薑元齡會安慰她:“五妹妹不要太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她們隻不過是較為在意嫡庶,口頭上沒什麽遮攔。”

她們確實經常拿周小婉的出身說嘴,說聽大人說,跑江湖的女子不幹不淨,薑宛卿庶不庶的沒什麽要緊,是不是薑家親生的才當真值得商榷。

那一次薑宛卿沒忍住,打了那人一記耳光。

這一下捅了馬蜂窩,一群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當即廝打起來,扯落一地頭花。

最後被一起帶到古王妃麵前。

被她打的是古家最小的郡主古淑範。

古王妃一向護短,薑宛卿又隻是一介庶女,戚氏拿薑宛卿做情,讓薑宛卿給古淑範磕頭賠罪。

薑宛卿從來沒有違逆過戚氏。

因為所有人都告訴她,戚氏是她唯一的仰仗和依靠,得罪戚氏,便是自毀前程。

但那一刻她腦子裏隻有一句話。

——她罵我小娘!

她那個時候把這句話喊出來了:“是她先罵我小娘的!是她不對!我沒有錯!”

戚氏臉色很不好看,讓柳嬤嬤和蘇嬤嬤按著她磕頭。

兩名嬤嬤的力氣極大,她疼得眼淚直流,越是這樣,胸中那把火便燒得越旺。

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她沒有錯,她死也不會磕,有本事就擰斷她的脖子!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了一個聲音。

“孤適才路過,確實聽到是小郡主先開的口。”

這聲音好聽極了,隻可惜她被死死按著,無法抬頭。

“子曰: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人之行也。有人辱及至親,五妹妹一時難忍義憤,也是有的。與其在這裏分斷小姑娘的口角,不如好好查一查,是誰在小郡主麵前非議他人,畢竟那些話不大好聽,不像是小郡主該說的。”

薑宛卿頭頸上的力道鬆開,她抬起頭,看到了風昭然。

十五六歲的風昭然已經有了臨淵而立的風姿,背脊筆直,侃侃而談。

她把這道身影記了好久好久,記得很深很深。

那場鬧劇最後以兩位小姑娘握手言和告終——當然隻是做給大人看的,古淑範很快便把手摔開,還拿帕子擦了擦。

此時此刻,第一個發話的正是古淑範,隻要沒有長輩和外人在場,她對薑宛卿的厭惡便溢於言表,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你們少說兩句吧,”薑元齡拭淚道,“她畢竟是我妹妹……”

“你把她當妹妹,她可沒把你當姐姐!”

古淑範怒視薑宛卿,“人要臉樹要皮,你做出那醃臢事還敢出來見人,當真是沒臉沒皮!真不愧是江湖女子的種,和你那勾引家主送上門當小妾的娘一個德性——”

“啪”,一記耳光打斷了她的話。

十分響亮。

滿殿俱靜,貴女們像是突然全變成了泥塑的雕像。

薑宛卿活動了一下手指,手心有點麻麻的,特別是中指上戴著一枚晃眼的寶石戒指,打人的時候硌得有點疼。

可能挨打的那一個會更疼。

“薑宛卿!”

古淑範尖叫一聲,向薑宛卿撲過來。

好在她的同伴們理智尚存,拉住了她。

“來啊,堂堂古家郡主,總不能白白被人打不是?”

薑宛卿指了指自己的臉頰,“來啊,朝這兒打。”

古淑範拚命想掙脫貴女們。

貴女們勸道:“郡主且忍一忍,那畢竟是未來的太子妃。”

底下的話沒有說出來——可不是從前讓她們欺負的庶女了。

就算風昭然的太子之位再飄搖,隻要一日沒有被趕出東宮,便一日還是太子。

太子妃的名頭給薑宛卿帶來了那麽多麻煩,在這一刻好歹給薑宛卿帶來了一點方便。

前一世的薑宛卿總覺得別人都欺負她,自然是她有什麽不當之處,不然也不會所有人都合起夥來對付她一個。

她經常在想,她是哪裏不好,為什麽所有人都不喜歡她。

現在的薑宛卿已經明白了,當所有人都合起夥來欺負一個人,那隻能說明所有人都是人渣。

“不打嗎?”薑宛卿淡淡道,“不打就給我退下。”

古淑範簡直快氣瘋了,但到底被貴女們拉了下去。

薑元齡幽幽地看著薑宛卿:“五妹妹倒真有幾分太子妃的威風了。”

“姐姐想要嫁給太子嗎?”薑宛卿道,“若是姐姐願意幫忙,我可以悄悄離開京城,走得遠遠的,到時候太子依然是姐姐的。”

薑元齡兩眼微睜,有些吃驚。

太醫在這時候拎著醫箱進來了。

薑元齡指尖那點小傷口早已經收住了,但太醫還精心包紮了一番,又囑咐了一大篇話。

等太醫離開,薑元齡咬了咬唇,道:“你放心,我是你姐姐,絕不會奪走你的夫君。你不必拿話來試我了。”

薑宛卿垂下了眼睛。

薑元齡不相信她。

兩人回到席上。

席上依然是一片熱鬧情狀,隻有古淑範的席位空著,說是身體不適先行告退了。

不多時,皇帝過來給齊太後敬酒。

隨皇帝一起過來的是慶王。

還有那位國師清虛。

清虛是向來不離皇帝左右的,諸皇子中不帶太子而帶慶王,仿佛是一種明顯的宣告。

崔貴妃滿麵春風,皇後臉上鐵青,像是隨時都準備拂袖而去。

皇帝本來是敬了酒就要回前殿的,慶王不知附耳說了些什麽,皇帝居然留了下來,開口道:“聽說薑家五姑娘擅舞,不如給太後跳上一支來瞧瞧?”

薑宛卿頭皮一緊。

她從皇帝踏入大殿起便一直低著頭,此時被點到名,不得不起身離席回話:“請陛下見諒,臣女前些時日出城掃墓遇刺,不慎傷了小腿,起舞不便,請陛下恕罪。”

薑家壓下了遇刺的消息,此時她一放出來,崔貴妃立即便道:“啊喲,這可了不得?光天化日竟有人刺殺未來太子妃,陛下,此事可得好好查清楚呀。”

皇帝“嗯嗯”兩聲,答得甚是敷衍,視線一直落在薑宛卿身上沒有挪開。

薑宛卿忽然很後悔今天沒有束胸,又打扮得如此招搖,這完全是皇帝喜好的風格。

“孩子們長起來可真快,五姑娘出落得越來越好了。”皇帝道,“將你的生辰八字報上來,讓國師為你算一算福運。”

皇帝迷信,要先合過八字,八字相合方行采補之法。

薑宛卿心口發冷,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戚氏報上薑宛卿的生辰。

清虛推演一番,大談了一番命理,最後道:“隻可惜五姑娘與陛下一般皆屬火命,兩火相衝,剛陽易折,最好多些避忌。”

皇帝一驚:“國師的意思是此女與朕命格相衝?”

清虛道:“陛下乃是天子,凡人的命格豈能衝撞天人?隻不過是多見無益罷了。”

皇帝有些失望,再瞧了薑宛卿兩眼,確實是難得的美色,但到底還是自家的長生不老要緊,皇帝收回了視線。

薑宛卿的心這才慢慢落回胸膛。

暗暗下定決心,以後再有宮中筵席,一概裝病。

*

皇帝帶著慶王去慈安殿之後,風昭然便推病離席了。

人們都覺得太子連背影看上去都滿是落寞。

但風昭然是真病。

之前和薑宛卿在一處時,他心中刺痛了好幾次,比那一日還要頻繁。

這神秘的刺痛倏忽來,倏忽去,叫人摸不著頭緒。

太醫過來診脈,依舊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問了問風昭然近日起居,開了一副安神的方子讓風昭然先吃著。

顯然是當他睡眠不足,出現幻覺。

風昭然沒有喝那藥。

他夜裏睡不好非止一日,白天總要睡著片刻。

恍惚間入夢,他發現自己站在摘星台上,手裏拎著一壇烈酒。

他把烈酒潑灑得到處都是,有一個念頭在心中瘋狂盤旋——快一點!再快一點!

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他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事情如此緊迫,隻感到一顆心在胸膛裏跳動得異常劇烈,每一口呼吸都變得艱難。

火折子落地,火焰眨眼間騰空而起,燒到了他的袍角。

他恍然未覺,心中卻有一絲安然。

——摘星台火起,父皇必定著緊。

她會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