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曉彤和曉白一起回到了家門口,用鑰匙開開了大門,院子裏堆滿了蒼茫的暮色,秋風正斜掃著滿地的落葉。屋子裏是暗沉沉的,連一點燈光都沒有。走進玄關,滿屋死樣的寂靜就對他們撲麵而來,聞不到飯香,聽不到炒菜的聲音,也看不見一個人影。反常的空氣使姐弟二人都本能地愣了一下,接著,曉白就揚著聲音喊:

“媽媽!”

沒有回答。曉白又喊:

“爸爸!”

也沒有回答。走上榻榻米,曉白打開幾間屋子的門,一一看過,就愕然地站住說:

“咦,奇怪,都不在家。”

曉彤還沒有從她的打擊裏恢複過來,頭中仍然昏昏沉沉,心裏也空空茫茫。家中不尋常的氣氛雖使她不安,但她沒有心神,也沒有精力去研究。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她讓書包從肩上滑到地下,扭亮了桌上的台燈,就一聲不響地跌坐在床沿上,愣愣地發起呆來。曉白已跑進了廚房,轉了一圈,又退回到曉彤的屋裏,把兩手一攤說:

“好了,爐子裏星火俱無,隻有早上你燒焦的那鍋稀飯,就什麽都沒有了。媽媽也不在,爸爸也不在,這算怎麽回事?”

曉彤抬起眼睛來,無意識地看了曉白一眼。曉白在對她嚷些什麽,她根本就不知道,她還陷在她那絕望而紊亂的思緒裏。魏如峰!她那樣信賴,那樣發狂般愛著的人,竟是一個流連於歡場中的愛情騙子!杜妮、交際花、舞女……這太可怕,太殘忍了!愛情,愛情,她所倚賴的愛情竟是這樣一副麵目!她的世界還有什麽呢?她的生命還剩下什麽呢?這太殘忍了!太可怕了!她想不出別的詞句來,隻反複地在心裏念叨著:

“太殘忍!太可怕!太殘忍!太可怕……”

同時,絕望地搖著她那小小的頭顱。

“喂!姐!”曉白搖了搖她的肩膀,“我們怎麽辦?晚上吃什麽?”

“嗯?”她心神恍惚地哼了一聲。

“媽媽爸爸都不在家,廚房裏沒有一點可吃的,我的肚子裏已經在唱空城計了——你說說看,有什麽辦法找點吃的沒有?”曉白重複地說。

“嗯?”曉彤又哼了一聲。

“你身上有錢嗎?我到巷口去買兩個麵包來!有沒有?兩塊錢就夠了!”

“嗯?”曉彤瞪視著她的弟弟。

“喂!姐,你是怎麽了?”曉白說,“我和你講了半天話,你聽到了沒有?你還在想那個姓魏的,是不是?姐,我告訴你,不要去想他了,這種流氓,想他幹什麽?以後不理他就得了。他要是再敢來糾纏你,有我呢,怕什麽?他算老幾?”

曉彤繼續瞪著曉白,默然不語。曉白這幾句話她倒是聽進去了,但一絲一毫都搔不著她真正的癢處。“不理他就得了!不要去想他了!”如果能有這麽簡單就好了。不想他!不想他!可是,怎能不想他呢?

“好了,好了,別那樣眼淚汪汪的了,”曉白魯魯莽莽地勸解著,“現在,還是先解決民生問題最要緊,你到底有錢沒有?”

“嗯?”

“怎麽你還是嗯呀嗯的!”曉白說,“我問你有錢沒有?”

“錢?”曉彤總算醒悟過來,摸了摸外套的口袋,“一毛錢都沒有。”她說。她的錢都給了三輪車夫了。

“那——怎麽辦?我身上也一毛錢都沒有,如果媽媽爸爸一直都不回來,我們要餓到幾點鍾去?”

曉彤又不說話了。她不關心吃飯的問題,事實上,她一點也不餓,她胸中是那樣淒苦悲愁和憤怒,實在沒有地方可以再容納食物了。曉白卻像個熱鍋上的螞蟻,一忽兒到廚房裏去翻翻,一忽兒又到大門口丟看看。最後,在她麵前一站,說:

“姐,我看媽媽爸爸一定出了什麽事。”

“怎麽會?”曉彤吃了一驚。

“他們這兩天一直在吵架。”

“我想——不會有什麽事的。”曉彤無精打采地說,又沉進了她的哀愁裏。

曉白百無聊賴地在室內踱了一圈,曉彤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使他不安,家中寂靜的空氣讓他更不安,而肚子裏的饑火又燒灼得那麽厲害,他在曉彤書桌前坐了幾分鍾,又猛地跳了起來:

“這樣吧,姐,你在家裏等媽媽爸爸,我出去找找那些兄弟們,弄點錢買東西吃去!如果我回來得早,給你帶兩個麵包來,怎樣?”

曉彤點點頭,對這一切,她完全無所謂,吃與不吃,又有什麽關係呢?生與死,又有什麽關係呢?在發現了魏如峰的秘密之後,什麽事情對她都無關緊要了。

曉白出去了。曉彤聽著曉白走下玄關的腳步聲,聽著大門闔上的聲音,然後,一切都沉寂了。屋內,涼涼的空氣包圍著她,台燈昏黃的光線暗淡地照射在寥落的房間裏。那麽寂靜,那麽落寞,那麽蒼涼!她呆呆地坐著,時間一點一滴地滑過去,她忽然抬起頭來,怎麽了?為什麽他們一個都不回家?

站起身來,她搖搖晃晃地走進爸爸媽媽的房間,扭亮電燈,找尋家裏唯一的那個破舊的鬧鍾。幾點了?鬧鍾在書桌上,她走過去,無力地坐進書桌前的藤椅裏,注視著那隻鬧鍾。短針在“四”字上,長針在“一”字上,聽不到滴答的機械聲。拿起來搖搖,毫無聲音,媽媽竟忘了給鍾上發條,早已停擺了!放下了鍾,她歎口氣,要知道時間幹什麽呢?管它幾點鍾,與她又有什麽關係?

在桌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思想和意識由朦朧而轉為清晰,一旦意識清晰,杜妮那張充滿媚力的臉,和那披著輕紗的誘人的胴體就出現在她眼前,於是,心底的痛楚就頓時變得尖銳起來,等到這陣痛楚由心底掠過,她就又陷入朦朧和恍惚的境界裏。就這樣,她的思想和意識在清晰與朦朧的兩種境界裏遊移。很長的一段時間,她就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然後,桌麵上有一樣東西吸引了她的視線,那是一個白色的信封!她下意識地拿起了那個信封,看了看封麵上的字,接著,就困惑地搖了搖頭,再看看,這是什麽?用手揉揉眼睛,看清楚了,那上麵寫的是:

李夢竹女士親展

楊明遠留

這是怎麽回事?爸爸寫給媽媽的信!她的腦中更加模糊了。握在手上,那封信是厚厚的一遝!看了看封口,並沒有封上!帶著詫異和迷惑,她輕輕地抽出了信箋,並不十分明確地知道自己在

做什麽。那是一封很長很長的信,她攤開信紙,出於本能地看了下去。

她看了很久,越看越迷糊,越看越困惑,越看越不解。像是被帶進一個迷宮之中,她簡直分不清楚南北東西了。但是,接著,她心中大大一震。重新坐正了身子,她把台燈移近,翻開信紙的第一頁,開始集中自己的思想,聚精會神地從頭再讀。讀完了,她抬起頭來,眼睛瞪得大大的,望著麵前那盞台燈。這裏麵所寫的事情是真的?不!完全不可能!她是發瘋了,頭昏了,這一切都隻是幻覺,根本就沒有什麽信!但是,信紙握在她的手中,燈光照在屋裏,她熟悉的環境,熟悉的桌子,熟悉的信箋和爸爸那熟悉的字跡!她抖抖索索地把信紙鋪平在桌子上,像麵對一個可怖的東西一般,把身子離得遠遠的去衡量那幾張信紙。然後,她深深地抽了一口冷氣,把身子移近,瞪大眼睛,再做第三次的閱讀。

經過了一連三次的“證實”,她開始有些明白這是真的了。把手指送到牙齒下去咬了咬,很痛!那麽,這不是做夢,不是幻境,不是神誌恍惚中的錯覺!信在這兒,她的人也在這兒!這一切都是真的了?靠在椅子裏,她像一具化石般僵住了,腦子裏紛紛亂亂,淒淒惶惶,迷迷糊糊,全充塞著同一個句子:

“這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

真的,這太可怕了!為什麽所有可怕的事情都集中在這一段時間內發生?這到底是怎樣一個世界?怎樣一個天地?為什麽所有的“表麵”之後都藏著那麽可怕的“真實”?她咬緊嘴唇,心誌完全混亂了。門口有汽車聲,有人說“再見”聲,有細語和叮囑之聲,車子又開走了。大門在響,是誰?她茫茫然地瞪著房門口,於是,她看到母親正帶著一份慵慵懶懶的疲倦,和一對醉意盈盈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跨進門來。把手提包扔在**,夢竹看了曉彤一眼,母性突然使她警覺了,像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她錯愕地說:

“怎麽?曉彤?隻有你一個人在家?”

曉彤瞪著夢竹,一語不發。

“曉白呢?爸爸呢?”夢竹問,皺了皺眉頭,家裏怎麽了?這氣氛不大對勁!“怎麽回事?你吃了晚飯沒有?”

曉彤仍然瞪著夢竹,嘴唇閉得緊緊的。

夢竹走到曉彤身邊,懷疑地望著她,這孩子看起來如此奇怪!那對平日柔和親切的眼睛現在竟流露出一種陌生的光,仿佛站在她麵前的不是她的母親,而是個素未謀麵的人!夢竹伸手按了按曉彤的額角,沒有熱度,那麽,她並非生病!

“怎麽了?曉彤?”她溫和地問,“和誰在生氣?還是——”她忽然打了個冷戰,心底冒出一股寒意,“你爸爸對你說了些什麽?”曉彤定定地望著母親,慢慢地搖了搖頭,依舊保持著沉默,隻用手指了指散在桌麵上的信箋。

“這是什麽?”夢竹詫異地問。走過去把那些信箋收集起來,然後,她一眼看到了那個信封,頓時間,她全身的血液都冰冷了。“李夢竹女士親展,楊明遠留。”不用看信的內容,她也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一把抓住曉彤,她迫切地問:“你爸爸呢?他到哪裏去了?”

曉彤再搖搖頭。

“我不知道。”她簡單而機械地說。

夢竹拖過一張椅子坐下,打開信箋,她迫不及待地看了下去。信是這樣寫的:

夢竹:

現在是中午十一點半,你已經離去快一小時了。這一小時中,我思考過,分析過,也平心靜氣地為過去作了一番總檢討。所以,當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激動,而是極端地冷靜和平。兩天來,我像個困獸似的和自己掙紮,到現在,我才算是真正地想透徹了。我有許許多多心裏的話,以前沒有和你談過,以後也沒有機會再和你談了,現在,你願意聽聽嗎?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你,在夫子祠到國泰戲院的路上,你穿著件白底碎花的旗袍,紮著兩條小辮子,閃爍著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帶著個盈盈淺笑——你使我那樣震動,那樣傾心,就是那一瞬之間,我已經知道自己愛上了你!可是,你並不注意我,更不重視我。那天晚上,以及接踵而來的許許多多日子裏,你眼睛裏都隻有一個人:何慕天!

在沙坪壩的時代,我承認自己是個自卑感很重的人,貧窮、孤獨、戰亂,和流浪造成我比較孤僻而不出眾的個性。當我看出何慕天和你之間的微妙感情之後,我立即把自己這份感情深深地埋藏了起來,我從不敢向你表示,也沒有勇氣和何慕天競爭。當然,我承認,何慕天是個很可愛的青年,漂亮、灑脫、富有、而又才氣洋溢。如果我是一個女孩子,也會愛上何慕天,而不會愛上楊明遠!事實上,在那一段日子裏,你根本連正眼都不大看我,你連我的“存在”都沒有注意到,更別談愛情了!但是,盡管如此,我卻無法遏止自己想多看你一眼的欲望,無法避免去作多餘的夢想,無法不為你徹夜徹夜地失眠。這些,你當然不會知道,你全心都在何慕天的身上,怎會留意那渺小卑微的楊明遠!

當你和何慕天的戀愛新聞傳遍沙坪壩,你的毀婚、出走、和何慕天辟屋同居的消息傳來,我有好幾天不知身之所在!那是一段迷惘、混亂、而痛苦的日子,還不僅僅是單純的嫉妒,還有更多的失意,這種種種種,你又何曾知道?明知你心中沒有我,我卻不能心中沒有你,這就是我最大的悲哀!你和何慕天在百齡餐廳訂婚,你的一襲白衣,清麗得像個雲霧中的仙子。我知道那荒謬的夢再也不可能實現了。可是,我仍然無法不想你!

接著,那個突然的大變故來了,何慕天去了昆明,你帶著滿心創傷回來,我在嘉陵江邊攔阻了你的投水……對於我,這真像天方夜譚裏的奇跡,你會忽然間屬於了我,你不知道我狂喜到什麽地步!多日的夢想,以為絕不可能的事情竟會變成真實!你真的會嫁給了我!夢竹,你決猜不到我的心情,那是我一生裏最興奮、最快樂的時候!我怎會在乎你肚子裏那個孩子?我怎會在意你以往的曆史?你在我心中永遠那樣聖潔美麗,一塵不染!我隻覺得我配不上你,你對我而言,是那樣高高在上的一尊神祇,我要怎樣才能讓你幸福,讓你快樂,讓你遠離煩惱和不幸,以報答上天對我的一番恩寵!

曉彤出世,我真的一點也沒有在意她不是我的孩子,我盡量地想愛她,想寵她!但,她的那對眼睛使我顫栗,一對何慕天的眼睛!每當你抱著曉彤凝視

,我就嫉妒、不安而煩躁!我不知道你是在看孩子,還是在想念何慕天。這使我渾身燒灼得發狂!曉白出世,我真的很高興,我們已有了共同的孩子,我想,你將完完全全地屬於我了。

可是,生活的困窘,貧窮的壓迫成了我內心的另一項負擔。離開重慶,到了杭州,我還在讀書,兼職的收入不足以維持一個家庭,看到你被生活折磨得憔悴瘦損,我衷心痛苦,深感對不起你。而我又無力於改善生活,我的無能,你的消瘦,使我日日夜夜自責自怨。我那麽渴望能給你一份舒適的生活,那麽渴望把你像個小公主般供養在家裏。而事實上,你必需終日埋在廚房的油煙裏,洗衣灑掃,在在都得親自去做,這使我痛苦莫名。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在你抽屜發現你作的一首詩,上麵寫的是:

刻苦持家豈憚勞?

夜深猶補仲由袍。

誰憐素手抽針冷?

繞砌蟲吟秋月高!

覽詩之後,想到你原是那樣一個嬌嬌滴滴的,吟吟詩,填填詞,賞花捉月的女孩,我竟用柴米油鹽來困擾你,折磨你,埋沒你!不禁淒然淚下。誰憐素手抽針冷?夢竹!並非沒有人憐你愛你,隻在於我一直是一個不善於表達感情的人。而我心中又始終有個很大的恐懼和懷疑,那就是:你仍然在愛著何慕天!當我看完了你那首詩,曾在心中立誓,我一定要改善生活,不再讓家務來拖累你!不再讓生活來折磨你!但,接著,又開始了逃難。輾轉到了台灣,苦是吃盡了,孩子們還小,我被迫?當了個小公務員。從此,等因奉此,磨光了當日的豪情壯誌。改善生活,把你像小公主般伺奉……什麽都談不上了。一年年下來,你越憔悴,我越內疚,你每次歎息,我心中絞痛。這種種情緒和內心的重負,不是你所能了解的。於是,我發現你常常神思恍惚,常常默默發呆,更常常對曉彤有一種顯然的偏愛,我知道你在想那個人!在懷念那個人!而且,仍舊在愛那個人!這令我無法忍耐,結果是:我的情緒暴躁易怒,而你也經常以淚洗麵。如今,我再平心靜氣分析,十八年的婚姻生活,我不能使你愛上我,總是我的過失和失敗。到現在,我也實在無話好說了。

曉彤的戀愛,把何慕天的影子重新帶進我們的家裏,這或者是天意的安排。說實話,我一直對以往你們的分手懷疑,王孝城昨夜也曾表示是誤會。(他以為我醉了,其實我頭腦仍很清醒。)假若你再愛上他(事實上,你何曾淡忘他!)也是很自然的現象,今天早上和你的一番談話,使我也證實了這一點。夢竹,我不怪你。十八年前,何慕天比我強!十八年後,何慕天還是比我強!

我寫了這麽許許多多,希望你看得不厭煩。總之,這是我第一次,**裸地把我自己的感情向你剖白。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或者已經走得很遠了——我愛了你這麽長的一段時間,最後卻仍舊失去你!咳,夢竹,夢竹!天若有情,也該憐我,你若有情,也該知我!

我走了!夢竹。對於你,我非常地放心,何慕天一定會給你一份幸福的生活,把你像小公主般伺奉。(我複何求?)曉彤,是你們的女兒,我也支付了十八年的愛心,我祝福她!曉白,是我們的孩子,一個聰明而不太務實際的孩子,請你照顧他到大學畢業——我想你和何慕天都會樂意做的。我去了,不再煩擾你,不再羈姅你。老天給了我十八年的時間,讓我來得到你,而我無此能耐。一個男人,失敗到這個地步,還能做什麽呢?

我不寫了,隻想再告訴你最後一句話,我愛你,夢竹,不論今生,還是來生!雖然我沒有能使你幸福快樂,但卻愛你這麽長久,這麽癡,這麽狂!

祝福你!

明遠留於午後一時三十分

夢竹一口氣看完了這封長信,慌亂地抬起頭來,曉彤正靜靜地望著她。她無暇去管曉彤的想法,無暇去管任何的事,隻覺得衷心如焚而淚水迷蒙。揮去了睫毛上的淚,她一把抓住曉彤的胳膊,喘著氣問:

“你幾點鍾回來的?”

“大概六點多鍾。”

“爸爸已經走了?”

曉彤點點頭。

夢竹跳了起來,抓起了皮包,向門口衝去,她什麽意識都沒有,什麽思想都沒有,隻有一個焦灼而迫切的欲望:找回楊明遠!曉彤追到了門口,啞著聲音喊:

“媽媽!”

夢竹站住了,掉頭望著曉彤。曉彤的大眼睛空茫無助,小小的身子怯弱孤獨。她的心髒抽緊、絞痛,但她沒有時間來管曉彤,她必須馬上去找明遠!

“曉彤,你在家裏等著,別出去,我要去找你爸爸!”她急急地說,淚水突然又湧進了眼眶裏,“我必須馬上去!你懂嗎?一切都等我回來再和你談!”

“媽媽,”曉彤倚在門上,像個單薄的小紙人,“隻是——你告訴我一句,那封信裏——是不是真的?”

夢竹再度站住了,在麻亂、緊張、惶恐、酸澀……各種紛雜的情緒之中,還抓住了一個最痛苦而鮮明的思想:十八年來,苦苦保有的秘密終於泄露了!曉彤!她那可憐的私生女兒!她吸了口氣,顫抖地說:

“曉彤,媽媽對不起你!”

“哇呀”一聲,曉彤放聲大哭,用手蒙住臉,倉皇地奔向了屋裏。夢竹呆呆地站在小院之中,一種母性的本能使她想衝進屋裏去安慰曉彤。但,她手中那一束信箋又提醒了她另一個人!楊明遠!他去了何方?她咬住嘴唇,昏亂地甩了一下頭,向大門口走去。而當她一邁出大門,所有的心念都變得那麽堅定,那麽固執,那麽狂熱!找尋明遠!找尋明遠!那共同和她生活了十八年的男人!那在烽火及患難裏保護了她十八年的男人!那默默地,像驢子般工作,奉獻了十八年青春的男人!那愛了她那麽久而始終說不出口的男人!楊明遠!她的丈夫,孩子們的父親。

無法再顧念屋裏的曉彤,她毅然地帶上了大門,奔向夜風穿梭的街頭。走出巷口,冷清清的街道上盛滿了濃濃的夜色,秋風正從街道的這一頭掠向街道的那一頭。一盞街燈昏茫茫地傲視著那夜的世界。夢竹站住了。四際蒼茫,夜色無邊,這樣廣闊的天地之間,如何去找尋那滄海一粟般的楊明遠?

她用手抹了抹麵頰,麵頰上淚痕遍布。明遠,明遠在何方?秋風低吟著,寒意彌漫著。她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夜色深沉,寒星滿天,明遠,明遠在何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