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跳火坑

這十二封信是朱孟實先生從海外寄來分期在我們同人雜誌《一般》上登載過的。《一般》的目的,原思以一般人為對象,從實際生活出發來介紹些學術思想。數年以來,同人都曾依了這目標分頭努力。可是如今看來,最好的收獲第一要算這十二封信。

這十二封信以有中學程度的青年為對象。並未曾指定某一受信人的姓名,隻要是中學程度的青年,就誰都是受信人,誰都應該一讀這十二封信。這十二封信,實是作者遠從海外送給國內青年的很好的禮物。作者曾在國內擔任中等教師有年,他那篤熱的情感,溫文的態度,豐富的學殖,無一不使和他接近的青年感服。他的赴歐洲,目的也就在謀中等教育的改進。作者實是一個終身願與青年為友的誌士。信中首稱“朋友”,末署“你的朋友”,在深知作者的性行的我看來,這稱呼是籠有真實的感情的,決不隻是通常的習用套語。

各信以青年們所正在關心或應該關心的事項為話題,作者雖隨了各話題抒述其意見,統觀全體,卻似乎也有一貫的出發點可尋。就是勸青年眼光要深沉,要從根本上做功夫,要顧到自己,勿隨了世俗圖近利。作者用了這態度談讀書,談作文,談社會運動,談愛戀,談升學選科等等。無論在哪一封信上,字裏行間,都可看出這忠告來。其中如在《談在盧佛爾宮所得的一個感想》一信裏,作者且鄭重地把這態度特別標出了說:“假如我的十二封信對於現代青年能發生毫末的影響,我尤其虔心默祝這封信所宣傳的超‘效率夕的估定價值的標準能印入個個讀者的心孔裏去;因為我所知道的學生們,學者們和革命家們都太貪容易,太浮淺粗疏,太不能深入,太不能耐苦,太類似美國旅行家看《蒙娜·麗莎》了。”

“超效率!”這話在急功近利的世人看來,也許要驚為太高蹈的論調了。但一味亞於效率,結果就會流於淺薄粗疏,無可救藥。中國人在全世界是被推為最重實用的民族的,凡事都懷一個極近視的目標:娶妻是為了生子,養兒是為了防老,行善是為了福報,讀書是為了做官,不稱入基督教的為基督教信者而稱為“吃基督教”的,不稱投身國事的軍士為軍人而稱為“吃糧”的,流弊所至,在中國,什麽都隻是吃飯的工具,什麽都實用,因之,就什麽都淺薄。試就學校教育的現狀看罷:壞的呢,教師目的但在地位、薪水,學生目的但在文憑資格;較好的呢,教師想把學生嵌入某種預定的鑄型去,學生想怎樣揣摩世尚畢業後去問世謀事。在真正的教育麵前,總之都免不掉淺薄粗疏。效率原是要顧的,但隻顧效率,究竟是蠢事。青年為國家社會的生力軍,如果不從根本上培養能力,凡事近視,貪浮淺的近利,一味襲蹈時下陋習,結果縱不至於“一蟹不如一蟹”,亦止是一蟹仍如一蟹而已。國家社會還有什麽希望可說。

“太貪容易,太浮淺粗疏,太不能深入,太不能耐苦,”作者對於現代青年的毛病,曾這樣慨乎言之。征之現狀,不禁同感。作者去國已好幾年了,依據消息,尚能分明地記得起青年的病象,則青年的受病之重,也就可知。

這十二封信啊,願對於現在的青年,有些力量!

1929年元旦書於白馬湖平屋

一談讀書

朋友:

中學課程很多,你自然沒有許多時間去讀課外書。但是你試撫心自問:你每天真抽不出一點鍾或半點鍾的功夫麽了如果你每天能抽出半點鍾,你每天至少可以讀三四頁,每月可以讀一百頁,到了一年也就可以讀四五本書了。何況你在假期中每天斷不會隻能讀三四頁呢了你能否在課外讀書,不是你有沒有時間的問題,是你有沒有決心的問題。

世間有許多人比你忙得多。許多人的學問都在忙中做成的。美國有一位文學家科學家和革命家富蘭克林,幼時在印刷局裏做小工,他的書都是在做工時抽暇讀的。不必遠說,你應該還記得,國父孫中山先生,難道你比那一位奔走革命席不暇暖的老人家還要忙些麽了他生平無論忙到什麽地步,沒有一天不偷暇讀幾頁書。你隻要看他的《建國方略》和《孫文學說》,你便知道他不僅是一個政治家,而且還是一個學者。不讀書講革命,不知道“光”的所在,隻是竄頭亂撞,終難成功。這個道理,孫先生懂得最清楚的,所以他的學說特別重“知”。

人類學問逐天進步不止,你不努力跟著跑,便落伍退後,這固不消說。尤其要緊的是養成讀書的習慣,是在學問中尋出一種興趣。你如果沒有一種正常嗜好,沒有一種在閑暇時可以寄托你的心神的東西,將來離開學校去做事,說不定要被惡習慣引誘。你不看見現在許多叉麻雀抽鴉片的官僚們紳商們乃至於教員們,不大半由學生出身麽了你慢些鄙視他們,臨到你來,再看看你的成就罷!但是你如果在讀書中尋出一種趣味,你將來抵抗引誘的能力比別人定要大些。這種興趣你現在不能尋出,將來永不會尋出的。凡人都越老越麻木,你現在已比不上三五歲的小孩子那樣好奇、那樣興味淋漓了。你長大一歲,你感覺興味的銳敏力便須遲鈍一分。達爾文在自傳裏曾經說過,他幼時頗好文學和音樂,壯時因為研究生物學,把文學和音樂都丟開了,到老來他再想拿詩歌來消遣,便尋不出趣味來了。興味要在青年時設法培養,過了正常時節,便會萎謝。比方打網球,你在中學時歡喜打,你到老都歡喜打。假如你在中學時代錯過機會,後來要發願去學,比登天邊要難十倍。養成讀書習慣也是這樣。

你也許說,你在學校裏終日念講義看課本就是讀書嗎了講義課本著意在平均發展基本知識,固亦不可不讀。但是你如果以為念講義看課本,便盡讀書之能事,就是大錯特錯。第一,學校功課門類雖多,而範圍究極窄狹。你的天才也許與學校所有功課都不相近,自己在課外研究,去發見自己性之所近的學問。再比方你對於某種功課不感興趣,這也許並非由於性不相近,隻是規定課本不合你的口胃。你如果能自己在課外發見好書籍,你對於那種功課的興趣也許就因而濃厚起來了。第二,念講義看課本,免不掉若幹拘束,想借此培養興趣,頗是難事。比方有一本小說,平時自由拿來消遣,覺得多麽有趣,一旦把它拿來當課本讀,用預備考試的方法去讀,便不免索然寡味了。興趣要逍遙自在地不受拘束地發展,所以為培養讀書興趣起見,應該從讀課外書人手。

書是讀不盡的,就讀盡也是無用,許多書沒有一讀的價值。你多讀一本沒有價值的書,便喪失可讀一本有價值的書的時間和精力;所以你須慎加選擇。你自己自然不會選擇,須去就教於批評家和專門學者。我不能告訴你必讀的書,我能告訴你不必讀的書。許多人曾抱定宗旨不讀現代出版的新書。因為許多流行的新書隻是迎合一時社會心理,實在毫無價值,經過時代淘汰而巍然獨存的書才有永久性,才值得讀一遍兩遍以至於無數遍。我不敢勸你完全不讀新書,我卻希望你特別注意這一點,因為現代青年頗有非新書不讀的風氣。別的事都可以學時髦,惟有讀書做學問不能學時髦。我所指不必讀的書,不是新書,是談書的書,是值不得讀第二遍的書。走進一個圖書館,你盡管看見千卷萬卷的紙本子,其中真正能夠稱為“書”的恐怕難上十卷百卷。你應該讀的隻是這十卷百卷的書。在這些書中間,你不但可以得較真確的知識,而且可以於無形中吸收大學者治學的精神和方法。這些書才能撼動你的心靈,激動你的思考。其他像“文學大綱”、“科學大綱”以及雜誌報章上的書評,實在都不能供你受用。你與其讀千卷萬卷的詩集,不如讀一部《國風》或《古詩十九首》,你與其談千卷萬卷希臘哲學的書籍,不如讀一部柏拉圖的《理想國》。

你也許要問我像我們中學生究竟應該讀些什麽書呢了這個問題可是不易回答。你大約還記得北平京報副刊曾征求“青年必讀書十種”,結果有些人所舉十種盡是幾何代數,有些人所舉十種盡是史記漢書。這在旁人看起來似近於滑稽,而應征的人卻各抱有一番大道理。本來這種征求的本意,求以一個人的標準做一切人的標準,好像我隻喜歡吃麵,你就不能吃米,完全是一種錯誤見解。各人的天資、興趣、環境、職業不同,你怎麽能定出萬應靈丹似的十種書,供天下無量數青年讀之都能感覺同樣趣味發生同樣效力了我為了寫這封信給你,特地去調查了幾個英國公共圖書館。他們的青年讀物部最流行的書可以分為四類:(一)冒險小說和遊記,(二)神話和寓言,(三)生物故事,(四)名人傳記和愛國小說。

總之,愁生於鬱,解愁的方法在泄;鬱由於靜止,求泄的方法在動。從前儒家講心性的話,從近代心理學眼光看,都很粗疏,隻有孟子的“盡性”一個主張,含義非常深廣。一切道德學說都不免膚淺,如果不從“盡性”的基點出發。“盡性”的基點出發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