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夜溫柔

在朱光潛先生誕生一百周年之際,欣聞他早年撰寫的《給青年的十二封信》和《談美》即將重印,覺得這實在是一件十分有意義的事情。

朱光潛先生是我國現代美學的泰鬥和主要奠基者、開創者之一,也是本世紀以來我國為數不多的德高望重的大學者之一。他一生著譯等身,為中國美學的建設和發展,嘔心瀝血,竭盡全力,正如他的後任中華美學學會第二任會長王朝聞先生所說,朱先生對中國美學事業做到了“春蠶到死絲方盡”。

朱先生自1925年起出國留學八年。在此期間,他完成了十部著譯。《給青年的十二封信》是其中的第一部。他到英國不久,就開始為開明書店的刊物《一般》(麵向中學生和一般青年)撰稿。他以書信方式,結合文藝、美學、哲學、道德、政治等,給青年談論修養,指點迷津,深受青年歡迎。到1929年,這一組十二封信就結集出版。由於所談問題十分貼近當時國內學生、青年探尋人生道路時的種種迷茫、仿徨、苦悶心情,因而此書一版再版,成為暢銷書。由此,朱先生亦“和廣大青年建立了友好關係”(《作者自傳》),他以後寫書撰文,常常想到青年讀者,考慮到他們的需要。《談美》便是三年之後的1932年,再以書信形式為青年所寫的一本美學入門書。在某種意義上,它是前一部書的續篇或姐妹篇。前一部雖論及文藝美學,但主要談人生修養;後一部主要談藝術和美,卻著眼於美化人生;可以說是一脈相承,相輔相成,相得益彰。

在我來說,這兩部小書並不陌生。記得初讀它們是在1979年我在複旦讀研究生的時候。我的導師蔣孔陽教授當時除了要求我們多讀西方哲學、美學原著外,也要求讀些朱光潛、宗白華等先生的著作,他特別指定了要讀朱先生的《文藝心理學》。在讀完《文藝心理學》一書後,我曾寫過一篇近萬字的讀書心得,作為學期末的作業交給蔣先生。就在查找《文藝心理學》的同時,我也發現了《給青年的十二封信》和《談美》這兩本小書。現在回想起來,讀這兩本小書幾乎是一氣嗬成的。因為第一,自己當時雖然年過三十,但畢竟還屬青年範疇,這類書很合“胃口”;第二,對之愛不釋手,一開讀就放不下了,讀了一封還想讀下一封,好像讀偵探小說似的,一個懸念接著一個懸念,非得一下子讀完不可;第三,此二書文筆深入淺出,平易近人,把深刻的人生哲理和美學理論說得既明白曉暢,又十分透徹。當時,在我印象中,此二書雖為理論修養書,卻極富藝術魅力,比“□□”時期的許多所謂“文藝作品”更具審美吸引力。當然,也不必諱言,當時的我,思想中“□□”留下的極“左”餘毒尚未完全肅清,“階級鬥爭”這根弦還未完全鬆弛,所以,對此二書特別是《給青年的十二封信》中的有些觀點還帶著“批判的眼光”而有所警惕,譬如對其談社會運動(第四封信)時左右各打五十大板的騎牆態度頗為反感,認為其貌似中立而實質□□;又如對他一再推崇陶淵明式的超然物表、恬淡自守、清靜無為的理想境界也不以為然,認為他恰如魯迅所批評的忘了陶潛還有“金剛怒目式”的另一麵;……當然,這些具體想法現在看來也不見得都不對,但對我當時全麵認識和評價朱先生的學術思想卻帶來某些負麵影響,特別是從總體上認為朱先生的美學思想基本上是資產階級和主觀唯心主義的,他的書雖然很有吸引力,但許多觀點是錯誤的。

以上是我初次閱讀朱先生二書的一些感受。最近有機會重讀二書,雖然並不陌生,卻倍感新鮮,大約是思想觀點與學術心境與當初大不一樣的緣故吧。

首先,我最為賞識和佩服的是朱先生在此二書中,能以親切、平等的對話方式,以對青年學生的理解、同情和將心比心的態度,與讀者談文說藝,縱論人生。這種方式是最易於為讀者接受的。在這些信中,朱先生以交心的態度與青年談心,遂能深入讀者的肺腑。如“談升學與選課”(第七封信),朱先生就現身說法,談自己當初讀高師選國文科的經曆,說明應以合個人興趣、“胃口”為準;“談擺脫”(第十封信),朱先生舉了“禾”、“禹”等自己的朋友的事例,也使人感到十分親近;“談人生與我”,全信以“我”自己擺在前台與後台兩種看待人生的方法來展開論述,使讀者能直接洞察作者的心靈,與之交流、溝通。朱先生這種與讀者平等對話、娓娓談心、拉家常式的寫作態度,是值得學習的,至今仍不失其價值。我以為這裏可貴的並非寫信談天這種寫作形式,而是朱先生視青年學子為朋友、與他們平等相待、同他們促膝談心的這種尊重人的態度,是對讀者大眾理解、愛護、以誠相待、洞開心扉的赤子之心。朱先生寫此二書至今已六七十年,時代早已大變,但朱先生這種精神遠未過時。進入九十年代以來,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我國的社會文化也正在發生深刻轉型,青年中間出現了種種信仰、信念、理想、人生道德、審美等觀念上的危機與迷惘,十分需要“過來人”與之交流、探討。同時,社會人際關係的隔膜卻有所加深,許多人的心靈被遮蔽起來了。因此,要贏得青年們的心,首先需要理解他們。這正是近些年來“理解萬歲”成為廣大青年喜歡的旗幟的一個重要原因。我覺得我們目前理解、貼近青年心坎的、打動他們靈魂的讀物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在理解青年基礎上與他們娓娓談心、促膝對話、交流溝通的書就更是鳳毛麟角了。所以我竭力推崇朱先生這種與青年將心比心、平等對話的精神,我認為這種精神在今天比舊時代更為需要,更值得提倡。

其次,朱先生這兩本書寫得極富情趣,因而有巨大吸引力,不僅授人知識,給人啟迪,還使你獲得美的享受。眾所周知,人生在世,除了工作與物質的享受外,還需要有情趣,有精神上的慰藉與享受,否則,生活就太枯燥、單調、寂寞了。中國文人曆來就很講情趣。中國古代審美中“趣”是很重要的一個範疇,無論詩、書、畫、樂都講究趣味,並由“趣”生出旨趣、情趣、意趣、風趣、興趣等一係從屬範疇。如王夫之就提倡詩應“亦理亦情亦趣”(《古詩評選》卷五)。朱先生雖出洋多年,喝了許多洋墨水,在美學思想中亦受到從黑格爾到克羅齊許多大家的影響,但其骨子裏還是一個中國文人學者,他在兩書中一再提到人生要有情趣,藝術要有情趣。在《談美》一書最後一篇“慢慢走,欣賞啊!”中,朱先生強調“藝術是情趣的活動,藝術的生活也就是情趣豐富的生活”,“情趣愈豐富,生活也愈美滿,所謂人生的藝術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朱先生不僅主張人生的情趣化,而且這兩本書也確實寫得很情趣化、藝術化。“情趣化”首先要有“情”,隻有“理”沒有“情”難以打動人心,不經過“情”洗禮的純“理”是幹巴巴的、抽象的。《給青年的十二封信》主要是談人生修養的,更重哲理,但朱先生所談的哲理是經過“情”熔煉而派生的,是含情之理,用朱先生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發見思想這件東西與其說是由腦裏來的,還不如說是由心裏來的,”而“心與其說是運思的不如說是生情的”,他這十二封信所說的話,“都是由體驗我自己的生活,先感到(feel)而後想到(think)的,換句話說,我的理都是由我的情產生出來的,我的思想是從心出發而後再經過腦加以整理的”。當我們讀這些信時,不僅為其所講之理所折服,更為其字裏行間流淌洋溢的情感所打動,反過來又更信服這含情之理。

“情趣化”還要有“趣”。“趣”包含的內容十分豐富,非一兩句話講得清楚。在我看來,講理論、講道理,而要使人感到有趣味,至少有三點要做到:一是要結合實際事例來解釋,使抽象的道理容易理解且不乏味;二是要生動、形象、活潑,有點藝術化的處理,使人讀來不但不感枯燥,反而感到新鮮有味;三是行文要深入淺出,把深奧的道理用平實淺易的話表述得一清二楚,語言要流暢優美,使人讀之如口渴飲甘泉,舒暢無比。朱先生這兩本書在這幾方麵做得極好,堪稱典範。那些談論人生修養的哲理和探求美和藝術奧秘的學理,本來都是十分艱深的,但到了朱先生筆下,卻一下子變得生動活潑、新鮮有趣起來。譬如“談靜”一信,是談人生境界的。他所謂“靜”,是指“心界的空靈”,有了心境的空靈,才能領略靜中之趣。朱先生講此理時,先引了朱熹“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了為有源頭活水來”一詩來說明,後又引陶淵明、裕康幾首詩解“靜趣”之奧秘,讀後使人不但在道理上懂得了人生動、靜兩者不可缺一,更領略感悟到“靜”之趣味。以看鬆樹的不同眼光、態度來說明實用、科學與審美的本質區別,是朱先生論美的著名實例。這個例子舉得那麽貼切,那麽有力,那麽恰到好處地表達了朱先生的美學主張,所以不但在美學界,而且在廣大青年中也傳播極廣。比起當時和當今的許多美學家來,能把深奧的美學道理講得如此簡明、生動,使人感到趣味無窮的,除朱先生外,少有人能及得上。尤為難能可貴的是朱先生的國文功底深厚,所寫文字極漂亮,於平易樸實中見優美,在行雲流水中聞韻律,雖是散文,卻有濃鬱詩意。《談美》中不少篇章均有此特點。故讀之如同欣賞藝術精品,不時獲得美的享受,且感餘味無窮。這些,大約是此二書“趣”之所在。

再次,朱先生這兩本書貫穿著一個中心思想藝術的比起當時和當今的許多美學家來,能把深奧的美學道理講得如此簡明、生動,使人感到趣味無窮的,除朱先生外,少有人能及得上。尤為難能可貴的是朱先生的國文功底深厚,所寫文字極漂亮,於平易樸實中見優美,在行雲流水中聞韻律,雖是散文,卻有濃鬱詩意。《談美》中不少篇章均有此特點。故讀之如同欣賞藝術精品,不時獲得美的享受,且感餘味無窮。這些,大約是此二書“趣”之所在。所寫文字極漂亮,於平易樸實中見優美,在行雲流水中聞韻律,雖是散文,卻有濃鬱詩意。《談美》中不少篇章均有此特點。故讀之如同欣賞如同欣賞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