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孩子不知道被誰送回了家,總之當二虎他爹找了半天沒找著回到家一看,孩子已經躺在**了。

本來病還沒好利索,這麽一番折騰,反而更嚴重了,連續幾天高燒不退,皮膚都燙手,小臉燒的跟番茄一樣,嘴唇都幹裂開了,不斷的夢囈和哭叫。

孩子這次受的打擊太大,最疼他的爺爺剛剛去世,緊接著小夥伴兒又被帶走了,爹媽看著燒的不省人事的孩子,都心疼的直掉眼淚。

鄉裏的大夫來了三個,都沒能把體溫降下去,大夫說再燒下去腦子要燒壞了。

錢打進去不少,卻沒什麽起色。

沒辦法,孩子爹決定帶孩子去城裏看。

趕了近十個時辰的路,總算到了城裏。

城裏的大夫總算是厲害些,前後看了幾天,終於是把熱給退了下去,又給開了好幾帖藥,讓回去慢慢吃,至於孩子能不能好利索,說不準。

他爺爺去世的時候置辦喪事就花了不少錢,二虎這趟生病,裏裏外外又折騰進去不少積蓄,要不是有嶽府給的那些錢,家裏都要揭不開鍋了,就是現在,也是光景慘淡,孩子爹愁的每天長籲短歎。

最大的兒子要上學,二兒子臥床不起,小丫頭走路還都晃悠,日子眼看就要過不下去了。

偏偏這仿佛還不是絕境。

自從嶽將軍被抄家後,大月鎮百裏之內大旱連天,已經個把月沒下過一滴雨,井水將要幹涸,莊稼眼看也都要枯死了。

王二虎在**躺了一個多月,病總算是好了。

但是個人都能看出些後遺症。

孩子變得呆了些,不像以前那麽活潑好動了,生病以前發生的事,記憶很模糊,好像都燒的差不多了,記性也變的有些差,一件事要提醒好幾遍。

但總算是圓圓整整的好了過來,除了有幾分遲鈍,也並沒有變成傻子,比他們想的要好的多了。

這時候家裏的日子已經過不下去,不光是他們,十裏八鄉的,地裏顆粒不收,官府也救濟不來。

大家都開始謠傳,說嶽大將軍是神人,被朝廷給害了,這是老天為嶽大將軍叫屈呢,他一走,這裏的人也活不了了。

眼看著今年生計已經沒有任何指望,街上乞討的越來越多,周圍開始有人病死餓死,入冬在即,到時候死的人肯定更多,有多少人能沒有米糧的熬過冬日呢。

二虎他爹知道這是要到絕路了,繼續呆下去,一家子都得活活餓死,於是決定舉家去江南,投奔一個遠房親戚。

不管怎麽樣,先把這個冬天熬過去,來年興許還能有活計可以維生。

那時候有能力走的人都打算走了,二虎家尚還有些微薄的積蓄,還好淮西離蘇州近,也許能供一家人撐到那裏。

於是他們就上了路。

這一走就走了月餘,路上不斷看到路邊有人餓死病死,情景慘不忍睹。

走了大半月的時候盤纏也用完了,一家人隻能邊乞討邊趕路,還好越往蘇州去,情況越好。

江南水鄉,向來富庶,新皇登基更是免了三年賦稅,家家隻要有快地,都能維持不錯的生計。

等到了蘇州的時候一家人已經形如乞丐,每個人都灰頭土臉,骨瘦如柴,路人見他們帶著三個孩子,也都有些憐憫之心,所幸沒有餓死。

本以為到了蘇州就有了盼頭,卻不想那親戚早已經搬走,如今根本找不著人了。

一家人人生地不熟,眼下是毫無指望。

最小的丫頭身子骨嬌弱,吃不得苦,也生了病,大兒子懂事些,不跟弟弟妹妹搶吃的,餓的兩腿都直打顫,大人更是好久都不識飽腹的滋味了。

“這不是天要亡我們王家嗎……”二虎他爹頹然的靠坐在牆邊,有氣無力的看著天。

王二虎怔愣的坐在旁邊,他自從病好了之後腦袋就有些渾沌。

一個五歲大的孩子一直發燒燒了十多天,腦袋很容易燒壞了,沒有變成傻子,他這樣都能算謝天謝地了。

醒來後他也曾哭過鬧過,叫著要小少爺。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有些記不得小少爺究竟是什麽了。

有時候也能想起來,想起他們在一個老大的院子裏,院子裏有各種漂亮的花花草草,他們一邊笑一邊玩兒,很開心。

還有他反反複複的抄著“嶽斯銘”三個字,奇怪,他明明不識字的,他有時候能記起這是小少爺的名字,小少爺走了,再也見不著了,然後就要哭上好久,可是往往一覺醒來,他又忘了為什麽哭。

他的記憶就這樣時好時壞,到最後連自己都弄不清楚那個他夢裏麵的小少爺,是真的還是假的。

而他也越來越沒有辦法去仔細分辨和回憶了,他每天跟著家人趕路,經常風餐露宿的,到了最後已經連頓飽飯都吃不上,這種時候腦子裏哪還餘得下其他,隻剩下饑餓的感覺充斥了一切。

現在他連為什麽要趕這麽久的路來到這裏,都要想好半天才能想起來。

就在他抓著地上的泥巴發呆的時候,眼前一堆人急匆匆的跑過,七嘴八舌的議論著什麽。

“真的假的?五十兩銀子??”

“是啊!財大氣粗吧!就是給他們少爺買個陪玩兒的小子。”

“真是有錢!哼!也不看看他那錢怎麽來的!不怕遭報應!”

“就是!金家太損陰德了,你聽說了嗎,前天劉老板的一個米鋪,連夜被人砸了,誰都知道是那個土匪頭子幹的,可是,你看,有什麽辦法?”

“哎,那能怎麽辦,朝廷哪有時間管這個,再說姓劉的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你說真有人肯把孩子賣給他們家?我就是窮的要飯,也絕對不把孩子送土匪窩裏去。”

“那指不定,人窮到那份兒上,真不好說,五十兩銀子呢!咱們就算不賣,去湊個熱鬧嗎,我倒要看看有誰要把孩子賣給金家。”

二虎他爹娘看著幾人從眼前跑過,一直到消失為止,然後倆人默然的對望。

二虎他爹難受的閉了閉眼睛,看了看幾個餓的東倒西歪的孩子,沙啞著嗓子開口道, “他娘……”

孩子娘看了眼懷裏的小丫頭,閨女才三歲,餓的哇哇哭,還不知道生了什麽病,一直不停的咳嗽,看得她心都要碎了。

眼下就是這麽個光景,她就是想破腦袋,也沒有能馬上生錢的法子,如果真能賣一個孩子給金家,那就是唯一的路了。

於是她含著眼淚看了丈夫一眼,僵硬的點了點頭。

大兒子懂事,一看就知道怎麽回事了,眼圈兒就紅了,挪到他爹娘身邊,“爹,娘,就賣我吧,弟弟小,不懂事……”

他娘抱著他就悶聲哭了起來。

當爹的抹了把眼淚,扶著自己的老婆站起來,“走,咱們去看看吧。”

一家人就相互攙扶著往人群的方向走去。

眼見一個闊氣的宅邸,門匾上嵌著“金府”兩個燙金大字,一看就是大戶人家。

門口兒圍了一堆人,基本都是看熱鬧的,金府的管事兒在中間吆喝著,“還有沒有?要四五六歲的,身體沒毛病的,長得端正的,還有沒有?”

一個衣衫襤褸滿身酒氣的男人拎著個小孩兒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粗聲粗氣的嘟囔著,“呸,就你這流氓家還挑老子的兒子!有人賣給你都不錯了!呸!不要拉倒!”

一家人費力的擠進人群,當爹的也沒見過什麽世麵,一看大戶人家的下人,穿的戴的都挺高檔的,就有些膽怯,不敢說話,就那麽眼巴巴的看著人家。

那管事兒在這兒站了一上午了,又累又燥,偏偏事兒沒辦成還不能收工。

這金家風評不好,其實是被妖魔化了,肯把孩子給他們的就少,過來賣孩子的不是乞丐就是混子,那些個孩子沒幾個能看的。

他又不能隨便找個糊弄,要不還不得吃不了兜著走。

他一眼瞥見旁邊站了個灰頭土臉的男人,以為又是乞丐,就沒想搭理。

孩子爹憋不住了,問了一句,“大爺,你看……我這孩子行嗎?”

那管事兒的看了一眼他的大兒子,“不行,太大了,比我們少爺都大,要四五歲兒的。”剛要扭頭,卻突然看到了那大孩子旁邊的小男孩兒。

五六歲的樣子,雖然有點髒,而且瘦的有些病態,但那大眼睛撲閃撲閃的,長得挺可愛。

管事兒的眼珠子一轉,“哎,這也是孩子?”

“啊……是……”

“身體有毛病沒?”

“沒有……沒有……”

“那你這小兒子行啊。”

孩兒他爹娘和大兒子都愣住了。

王二虎瞪著眼睛看著周圍的人,周圍的人也都看著他,讓他有些害怕,他從來沒被這麽多人注視過,那眼光毒辣辣的跟太陽一樣烤著他,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了。

他爹蹲下來,含著眼淚抱著他,“二虎……”叫了一聲就說不下去,三十多歲的漢子,眼淚嘩嘩的往下流。

他娘也在一旁哭了起來。

對於那天的記憶,孩子一樣很模糊,隻記得他爹娘跟他說了很多話。

說他在金府呆著,能吃好的喝好的,他們也能吃好喝好,妹妹也能治病了,所以他得在金府好好呆著,要聽話,要守規矩。

孩子懂事的點著頭,覺得自己隻要在金府呆著,大家都挺好的,那就挺好的。

後來他爹娘把他交給了一個陌生人,那人帶他去洗了個澡,換了幹淨的衣服,然後他吃了一頓好久沒吃過的飽飯。

饑餓有多麽令人恐慌,實在是語言難以形容的,所以對於一個五歲大的孩子來說,能吃上一頓飽飯在此時此刻比天塌下來了還重要,他暫時就把一切都拋到了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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