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他呀?算了吧!”楠茜用那種既冷漠又甜美的範·奧爾絲丁娜·費西爾夫人式微笑回答道,“我看見他坐的車了,是一輛十二馬力的汽車,為他開車的是一個愛爾蘭司機!他買的手帕不怎麽上檔次,綢質麵料的!他還得了手指炎。對不起,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這個店裏有兩位最能稱得上“高雅”的女人:一個是領班,一個是出納。她們結識了幾個“比較闊氣的”的所謂男朋友。這幾個男朋友隔三差五地就會邀請她們一起聚餐。有一次,楠茜很幸運地也在被邀之列。這是一家非常高檔和豪華的餐館,如果想預訂年夜飯必須提前一年。這次陪同的是兩位很體麵的男友:其中一位已完全謝頂,在燈光的照射下更加發亮,我想是那種燈紅酒綠的奢華生活,才使得他早早地禿頂了;另一位,年紀不大,但處世非常世故,從他的鑲有鑽石的袖扣,以及總是埋怨所有的酒都有軟木塞的味道的派頭,看出他很有錢,而且地位不一般。這個年輕人覺得楠茜有著平常女孩身上所不具備的美。本來商店女郎對他來說就有吸引力。令他沒有想到的是,眼前這位姑娘除了身上有屬於她那個階層的樸實、純真的美之外,渾身還透著上層社會的談吐和優雅。他對楠茜著迷了。

第二天,這個年輕人來到商店,徑直走到楠茜的櫃台前,說要買一盒用土法漂白的抽絲花邊愛爾蘭亞麻手帕,誰知他瞅準了機會,鄭重地向楠茜求婚。楠茜婉言謝絕了他的求婚。十英尺之外,她的一位棕褐色高卷式發型的姐妹目睹了這個感人的場麵。她怎麽也沒有想到楠茜會一口拒絕。當求婚者悶悶不樂地離開商店之後,她狠狠地將楠茜數落了一通:

“你真是十足的傻瓜蛋!那小子可是個貨真價實的百萬富翁,他的伯父就是老範·斯基特爾思。你看,他那麽真心。你瘋了,是不是,楠茜?”

楠茜很平靜地說:“是嗎?我拒絕他了,是嗎?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什麽百萬富翁。他每年的花銷隻有兩萬塊,為此,那晚吃飯的時候,那個謝頂的家夥還取笑他了呢。”

聽楠茜這麽說,那高卷式發型眯著眼睛湊到楠茜跟前,嘶啞著聲音說:“那你的標準到底是什麽?一年兩萬塊還嫌不夠呀?難道你想做個摩門教徒①,同時嫁給洛克菲勒、格拉德斯通·道威和西班牙國王嗎?”

那雙淺薄的黑眼睛死死地盯著楠茜,楠茜也有點不好意思,臉上泛起了一絲紅暈。

“這不隻是錢的問題,卡麗,”她給她解釋說,“那天晚上,他睜著眼說瞎話為自己圓場,說他沒有陪過任何一位姑娘去過劇院,結果被他的朋友當場戳穿了。我就是看不慣不誠實的人。說白了,我不喜歡他這樣的人,就這麽簡單。我有我的考慮和擇偶標準,我不想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必須找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他行得正、坐得穩。沒錯,我是在為自己找一個終身可以依靠的人,他必須有事業心、有所作為,而不隻是像個孩子的存錢罐那樣叮鐺哐啷作響。”

“我看你該去精神病院了!”那個卷發說著走開了。

楠茜繼續靠著每星期八元的薪水生活,並培養著那些高尚的思想。她每天披星戴月地忙碌著,在啃幹麵包的日子下勒緊腰帶,隻為了能找到自己心儀的大“獵物”。她臉上總是含著那種迷人的微笑,寧靜而又堅定、甜美而又讓人退避三舍,那是專為男人而設的。商店就是她狩獵的獵場,好幾次,看著像珍奇的大獵物就在眼前,正準備舉槍射擊的時候,她又放棄了,也許是出於獵人的本能吧。她仍然尋蹤著。

洗衣店裏,璐忙得不亦樂乎。她每星期的工資仍然是十八元五角,她從中取出六元用於支付自己的吃喝,剩下的錢基本都用在了穿上。與楠茜相比,在蒸汽彌漫的洗衣間裏,她除了不停地工作和對晚間娛樂的期盼之外,幾乎沒有提高自己的鑒賞力和品位的機會。她不知熨燙過多少件華貴而漂亮的衣服,也一天比一天更加喜愛漂亮衣服了。

每天下班後,丹尼總是準時站在外麵等她。不論她站在什麽樣的光亮的地方,丹尼總是她忠實的影子。

有時,丹尼也會瞥一眼璐款式不變、顏色卻越來越刺眼的衣裳。他眼睛了充滿坦誠與不安。不是他看不慣璐這些衣服,而是穿著這樣的衣服在街上招來了太多的回頭率,這讓他很不舒服。

璐還像往常一樣對待楠茜,無論她和丹尼去哪裏,都會叫上楠茜。對此,丹尼毫無怨言,慷慨地承擔著這份額外開銷。在這個絕配的三人組合中,璐顯得色彩繽紛,楠茜有情調,丹尼是買單的。丹尼總是穿著現成的西服,但是整潔而筆挺。他也總是打著活領帶,與西服搭配的相得益彰。他神態自若,一副誠實、善解人意的表情。有一種人,當他在你眼前時,你好像沒有感覺他的存在,而一旦他離去,他的形象就會在你腦海中清晰起來,丹尼正是這類人。

相對於楠茜而言,這些娛樂方式與她的品味有些出入,還略帶些苦澀。但是她還年輕,年輕人就要節省,不應該特別講究吃,更何況是被人請客。

一次三人集會的時候,璐對楠茜說:“丹尼一直催著我結婚。可是,我為什麽要馬上結婚呢?我又不是那種依靠別人生活的人。現在,我多自由,自己掙錢自己花,而且想怎麽花就怎麽花。況且,我們結婚之後,他一定不會同意我繼續工作的。還有你楠茜,為什麽一定要待在那家老店呢?收入又低,搞得自己節衣縮食不說,還得算計著過日子。隻要你願意來我們這裏工作,包在我身上。依我的主意,假如你多掙一些,那股心高氣傲的勁就沒有那麽足了。”

“我並不覺得自己多麽心高氣傲,璐。不過,我寧願待在那裏過簡樸的生活。我已經完全習慣了。那裏充滿了機會。更何況,我也不打算站一輩子櫃台的。每天我都能接觸到很多新的東西和事物,從早到晚,我麵對的都是富有而且有品位的人。雖然我現在隻不過是一個商店女郎,隻有伺候這些達官貴人的機會,但我身邊充滿了機會。”

“你的百萬富翁,到手了嗎?”璐嘴角上掛著一絲譏諷的微笑。

“還沒有遇見我特別中意的,我正在一一篩選呢。”

“上帝呀!你居然還去挑選人家!這種人會稍縱即逝的,楠茜。隻要他們剛剛夠格算得上大款就可以了,不要太挑剔了。不過,我想你是在開玩笑的,大款怎麽可能輕易看上我們這種出身低微的打工妹呢。”

楠茜冷靜而堅毅地說:“他們最好還是不要小瞧了咱們,我們之中正是缺少教他們理財的女孩兒。”

璐笑了,解嘲到:“如果真有百萬富翁跟我搭話,我準保手足無措。”

“這是因為你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百萬富翁。他們與普通人不同,就是你必須對他們不能有絲毫的放鬆。璐,你上衣的紅絲綢襯裏與你的外套搭配太不合適了,顏色也忒豔了吧?”

璐瞧了瞧自己,又瞧了瞧楠茜身上那件樸素的淡綠色外衣,說道:“噢,我沒覺得怎麽豔。但是,與你身上那件舊得似乎褪了色的外衣比起來,隻是顏色對比有點兒過了。”

楠茜自豪地說:“千萬別小瞧了我這件外衣,十足的範·奧爾絲丁娜·費西爾夫人式的,我是仿照夫人前兩天穿的那件衣服縫製的,才花了我三塊九毛八錢。她那件怎麽算也得要一百多塊吧。”

璐繼續反駁楠茜:“好,就按你說的,但是這樣的衣服怎麽能釣到百萬富翁。總之,我比你先嫁給百萬富翁,這可能即將成為現實了。”

這兩個朋友爭來爭去,也沒有個結果,估計隻有哲學家才能對她們的說法有個判斷。高傲、有自尊的姑娘情願站櫃台、在寫字間工作,勉強度日。而璐卻不是,她追求短期收益,寧願待在嘈雜煩悶、又勞累的洗衣間裏高興地熨燙衣服。她可以掙到讓她過舒坦日子的薪水,因此衣著也會越來越貴了。後來,當璐再看到丹尼那身整潔、價錢平平的西服時,不免有些不耐煩。不管璐怎樣,丹尼對她的忠實卻是沒有一絲鬆動。

至於楠茜,她的情況和成千上萬的人一樣,本來那些為上流社會準備的絲綢、珠寶、花邊、飾物、香水和音樂的東西也應有她一份,可是現在它們就在她身邊但不屬於她。假如有一天她真的擁有了這些東西,並且讓她高興的話,她也不願像以掃那樣出賣自己的權利①,盡管她獲得那碗紅豆湯是那麽的困難。

楠茜在屬於她的環境中茁壯成長,雖然她吃的是粗茶淡飯,為一件自己心儀的衣服仔細籌劃,但她感到無比的幸福和滿足。女人方麵的所有問題都已經解決,接下來就是從習性和自己的擇偶標準兩方麵著手研究作為她獵物的男人了。她堅信:終有一天,那隻珍奇碩大的獵物會倒在她的槍下。所以,她把自己的那盞燈擦得雪亮,守候著屬於自己的新郎。

可是不知為什麽楠茜的價值標準開始轉換了。有時,美元在她心目中變得模糊起來,好像變成“真理”、“尊敬”等字樣,到後來是很清楚的“善良”二字。

楠茜的這種思想,與下麵的情形很相似:在一片望不到邊際的大森林裏,一個獵人正在跟蹤一隻駝鹿。不知不覺他來到一處幽靜的小溪穀,那裏樹木像撐開的巨傘一般,互相掩映著,太陽在它們的縫隙中隻漏下斑駁的碎片,一條小溪從腳下流過,發出潺潺的叮咚聲,兩岸是密密麻麻的綠色苔蘚。

楠茜自己也對自己的這種感覺不理解,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當她看到那些身穿波斯羊皮的人時,就會問自己,他們能真正識別羊皮的價值嗎?

一個星期四的傍晚,楠茜下班後直接穿過第六大街,向西準備去洗衣店找璐。因為他們三個約定一起去看音樂喜劇的。

當她到達洗衣店時,碰巧丹尼從裏麵走出來。他的神情古怪而緊張。

“我來這裏,是為了打聽她的消息。”丹尼沮喪著臉說。

“誰的消息?”楠茜奇怪地問道,“璐不在這兒了嗎?”

“不在這裏了,我還以為她告訴你了。從周一開始,我就沒見過她了,她的住處,我也找過了,所有的東西也搬走了。聽洗衣店的一個姐妹說,好像去歐洲了。”

“之後,誰也沒有再見過她了嗎?”楠茜追問。

丹尼咬緊牙關,他那雙灰色的眼睛透著一股剛強之氣。他瞅著楠茜,沙啞地說:“洗衣店的人說,昨天她坐汽車從這兒經過。大概和一個百萬富翁在一起,也許就是你們一直挖空心思尋找的那種百萬富翁吧。”

楠茜有點膽怯了,這是她第一次在一個男人麵前表現得這麽不自信。

她用微微發抖的手扯了扯丹尼的袖子,說:“丹尼,你不能這麽說,好像是我和她串通好了耍你似的!”

“當然不是。”丹尼的語氣緩和下來。說著從衣服口袋裏摸出兩張戲票。然後故作輕鬆地說:“我這裏有今晚的戲票,我邀請你……”

本來楠茜就非常欣賞有男子漢氣概的人。於是爽快地答應道:“沒問題,我和你一起去,丹尼。”

三個月後的一天黃昏,天色灰暗。楠茜沿著一座幽靜的小公園的邊道匆匆往家趕,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猛轉身,原來是璐。兩人相互熱烈地擁抱起來,之後像兩條蛇一樣往後揚了揚頭,準備隨時進攻或者給對方一個下馬威。千言萬語一下子從她們口中全倒了出來。這時,楠茜才注意到璐已今非昔比,身上裹著裘皮大衣,渾身上下珠光寶氣,她的那身衣服一看就知道隻有手藝精湛的大師才能有的傑作。

“你這個小傻瓜!”璐親昵地問,“你是不是還在那家老店打工,你看你身上還是那件舊衣服。你想捕獲的那隻大獵物到手了嗎?怎麽樣,還是兩手空空吧?”

璐仔細打量著楠茜。楠茜身上有一種滿足的幸福感,那是光用金錢買不到的。這種幸福感和滿足感使她那雙寶石般透明的眼睛更加明亮動人,那張紅潤的笑臉更加嬌豔美麗。

“沒錯,我還在那家店裏。不過,下個星期我就要辭職了。我已經捕獲了我想要的獵物,而且是世界上最珍奇的、獨一無二的。我想你不會介意的,是吧?我答應嫁給丹尼了,對,是和丹尼,現在丹尼屬於我!哎喲,你怎麽了,璐!”

公園拐角處,一位麵目俊俏,新參加工作不久的年輕巡警緩步走過來。因為他聽見好像有人在吵架。這時,他看見一個身披昂貴裘皮大衣、渾身珠光寶氣的女子,正趴在公園的鐵柵欄上哭著,似乎無比的傷心。她的旁邊,一個穿著簡樸、身材優美的女郎正在安慰她。這個新警察裝出什麽也沒發生的樣子走開了。他知道,盡管他查夜的時候,能夠把警棍掄得響聲震天,但是這類情況,就他的職權範圍是解決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