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借個膽愛你

程宇因為那些日子抽空兒照顧受傷的羅戰,有意無意地,再一次推掉了相親。

蓮花嬸這回終於著急火大了,本來就是急脾氣,在屋裏喝了一大缸子冰鎮酸梅湯,也沒壓下去這口火氣。她晚上憋著等程宇下班兒回來,把人堵在屋門口質問:“我說程宇,你小子咋回事兒啊?我給你介紹的我們那位班主任,人家還等我回話兒呐,那姑娘你還想不想見啊?!”

程宇的聲音悶咕唧唧的:“嬸兒,我最近挺忙的……”

李蓮花叉著腰叫喚:“你最近都忙什麽啦你?我見天兒瞧你在咱院兒裏轉來轉去,你是真忙假忙啊你?!”

程宇埋頭吭哧著說:“前一陣兒不是照顧我媽呢麽……最近這陣兒不是照顧我哥們兒麽……人家因為我病了傷了的,我也不能不管……”

蓮花嬸叫道:“你甭介!我告訴你程宇,你媽有我們幫你照顧著呢,你哥們兒那麽大個老爺們兒了他自己不能照顧自己啊?再說小羅他的傷根本早就好了嘛!程宇你就磨嘰吧你就!!!”

李蓮花是看著程宇從穿開襠褲的小樣兒長成現在這麽大的,數落起人來一點兒都不用客氣。

街坊四鄰被蓮花嬸的大嗓門兒吸引得,趴窗戶探出頭來。

程宇被吼得有點兒煩,瞥了一眼蓮花嬸怒氣衝衝的樣兒,躊躇著說:“嬸兒,麻煩您跟那姑娘說說,我還是算了,甭耽誤人家工夫……”

程宇話都沒說完呢,整間大雜院兒就聽見李蓮花的暴喝,音量如同炸雷,不知道的人嚇一跳,以為廚房裏的煤氣爐子躥房頂兒爆炸了呢。

“程宇你小子,你就坑我吧你!!!

“我都跟我家孩子的老師談好幾回了,我在人家跟前兒把你誇得跟一朵花兒似的,人模人樣兒百裏挑一的大好人,說得人家挺動心的!你說我現在再去跟人家說,你不樂意見人家,這都叫個什麽事兒啊?你這不是栽我的麵兒嗎你!!!”

羅戰那天回來,就看見大雜院兒裏人頭攢動,街坊四鄰議論紛紛,那架勢就跟開批鬥大會似的,而被批鬥的主角就是倒黴的小程警官。

媽呦,蓮花嬸多麽凶殘啊!

羅戰躲在旮旯裏偷著樂,看熱鬧。

程宇談對象這件事,就是大雜院兒裏的大媽大爺叔啊嬸兒啊心目中的頭等大事!咱們這麽帥這麽能幹這麽招人稀罕的小程,他怎麽就談不上個對象,怎麽就娶不著媳婦呢,那簡直是栽了全院兒街坊的麵兒了!

羅戰心裏頭就跟做賊似的,正在竊喜呢,然而沒過兩天,危機感就像夏日傍晚天邊的一大坨烏雲,黑壓壓籠罩上他的頭頂。

羅戰這幾天正忙著裝修一家新的連鎖店,打算把他名下的幾家館子捯飭成同一個風格,不同的著重點。

後海邊兒楊油餅的店是做砂鍋幹鍋的正餐館子。

平安大街麻團兒武管理的那家店是正宗的炸醬麵館兒。

而地安門路口賴餑餑與幾個小弟看的攤子,裝修成一家專營老北京各色小吃的早午餐店。一間不大的小門臉兒,經營得紅紅火火,每天能賣出一百鍋褡褳火燒和門釘肉餅,每個晌晚兒過來打包驢打滾艾窩窩糖火燒的大媽大爺和白領兒年輕人在門口排起長隊。

羅戰這個人幹事兒勤快利索,心氣兒高,肯花時間下功夫,也有野心。

另一方麵,他心裏有一套根深蒂固的北方大男子主義的思維模式,那就是,男主外,媳婦主內,男人要養家糊口。

家裏這個頂天立地的爺們兒,是要在外邊兒呼得來一群鐵杆兒兄弟,往家掙得回大把大把紅果果的鈔票,買得起好車好房,寵得起媳婦。媳婦張口無論想要啥,咱爺們兒都能掙得到,給得起!

當然,羅戰心目中的寶貝媳婦就是程宇。

他覺得自己從牢裏出來的,要是混不出個人模狗樣兒,別說程宇瞧不上他,他自己都覺得配不上天仙。等再熬一年半載,有這一份事業做為根基,身家殷實,他就有麵子也有信心跟程宇正式張這個口。

這天傍晚從店裏出來,羅戰手裏提了一兜子麵粉,一袋兒特新鮮的豬肉餡兒,兩捆翠程的大蔥,打算給程宇做一頓最近店裏賣的最好的褡褳火燒,配熱烘烘甜絲絲的小米粥吃。

開車才拐上鼓樓西大街,提前給程宇打個電話,就聽程宇說:“有警情,忙著呢,你自個兒先陪我媽吃飯吧!”

看來程宇今天又不可能準點兒下班兒,羅戰把車停到街邊,正要鑽小胡同,聽到街另一頭吵吵嚷嚷,看熱鬧的人群往同一個方向湧過去。

羅戰心裏一動,趕忙也跑過去瞧。

某一塊新開發的居民小區裏,黑黢黢地聳動著一大片後腦勺兒,盯著居民樓五層某家窗口裏探出來的人。

“有人要跳樓!!!”

“媽呦這不省事兒的孩子,沒事兒撐得跳什麽樓啊給爹媽找多少麻煩事兒啊跳下來血啦呼呼的這樓以後別人還怎麽住啊!!!”

那小青年騎在窗台子上,手裏揮舞一把剁肉餡兒的那種沉甸甸的大菜刀,聲嘶力竭地嚎叫:“讓開,都給我讓開!別攔著我!!!!!”

羅戰瞧見潘陽和吳大滿已經在一層樓抻開一隻大號的塑料氣墊子,在下邊兒兜著。他趕緊跑過去:“陽子,大滿,我來幫忙的!”

吳大滿說:“羅子你趕快躲開點兒,待會兒萬一真跳下來,可別砸著你!”

潘陽接口道:“一百多斤的份量,從五樓跳下來,這重力勢能要是砸我腦袋上,估計得把我砸成一張煎餅!”

吳大滿樂道:“你本來長得就跟一煎餅似的!”

潘陽唧唧歪歪地反駁:“你才煎餅呢!我好歹是帶餡兒的好不好,我裏邊兒有瓤子的!”

羅戰眼觀六路迅速一掃,心裏一沉,問:“程宇呢,程宇沒來麽?”

潘陽拿下巴往樓上一擺:“程宇在上邊兒呐!”

羅戰就知道,程宇怎麽可能不來,出了啥事兒能少得了他這一號兒模範麽!

羅戰瞧見那小青年揮舞著菜刀衝著屋子裏大吼大叫,估摸著程宇正在屋裏跟那廝拉鋸講道理呢。這種喳喳呼呼見天兒哭著喊著鬧自殺的人最慫了,是不敢死也舍不得死的那一類。那些真想死的早就撿夜深人靜月黑風高的時候,手腳麻利兒地自我了斷了!

羅戰氣憤憤地心想,媽的,想跳趕緊跳,有勇氣你丫就頭朝下使勁跳,跳一個給爺瞧瞧!別他媽瞎晃悠那柄大菜刀,再把我媳婦給誤傷嘍!

旁邊兒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小飯館兒的老板娘斜倚在門框上嗑瓜子兒,杏眼斜飛,瓜子皮從嘴裏彈出來,呸呸地吐到門檻外。

飯館兒門口站著一個穿連衣裙的姑娘,抬頭往樓上一瞧,驚道:“那孩子怎麽了,好好地為什麽尋短見呢?”

老板娘王翠翠哼道:“孩子不學好唄,跟一幫壞孩子出去瞎混,還老管他爸他媽要錢!”

姑娘道:“得趕緊勸勸那孩子啊!”

王翠翠不當回事兒地撇嘴:“甭擔心,有咱們程警官潘警官在這兒盯著呢,真跳下來了,就拿充氣墊子兜著他唄!”

姑娘皺了皺眉,跑過去了:“警官同誌,我跟樓上那孩子說幾句話。”

羅戰瞧見那一領淡黃色飄逸的連衣裙站在五層窗口下邊兒,絲毫也不畏懼樓上那一口一百多斤的大麻袋朝她腦頂上砸下來。

姑娘抬頭問:“噯,樓上的,你為什麽想跳樓呢?”

小青年吼道:“你們都他媽的瞧不起我,我就要跳樓,我死給你們看!!!”

姑娘笑了:“你覺得你要是跳下來,我們就瞧得起你了?我還是瞧不起你這樣兒的。”

小青年唔了一聲,叫道:“你你你,你憑啥就敢瞧不起我?!”

姑娘說:“你有什麽讓大夥瞧得起的啊?你給我說說看?”

小青年:“……”

姑娘:“你吃早飯了麽?吃得什麽?”

小青年:“吃啦,油條豆漿!”

姑娘:“吃午飯了嗎?”

小青年:“吃啦,米飯炒菜!”

姑娘:“是啊,早飯午飯都吃了,還吃得這麽好,這麽多,你pia一下兒跳下來了,早飯午飯就全都白吃了,對吧?你浪費了多少糧食呢!這兩天《新聞聯播》你沒看嗎?雲南貴州百年不遇的大旱,山區的孩子都吃不上飯,連水都喝不上,你吃了這麽多頓飯,你說你還好意思死麽?”

樓下圍觀的群眾開始笑,覺得這姑娘真能攪和,口齒伶俐。

小青年被圍觀人等嘲笑,急眼了:“你你你,你管不著我!我就是想死!我死給你們看!”

姑娘兩條潤白的手臂環抱胸前,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兒:“成,你實在想跳,那你就跳唄!”

小青年:“……”

姑娘淡定地指揮他說:“你跳的時候注意下落弧線,三樓四樓人家都安了空調的,二樓還安了遮陽棚子,你別跳得太正太直,與地麵呈45度夾角比較合適,千萬別把人家的棚子給砸壞了!”

其他人也開始起哄:“樓上的你跳啊,你跳啊,敢不敢跳!再不跳老子回家看球去了,今兒晚上國安客場踢康師傅,我們沒工夫等著你磨嘰!”

小青年窘了:“唔,你們,你們,我要跳樓你們都不攔著我,你們都他媽的不是好人!!!”

小青年騎在窗台上騎虎難下得,想不到自己的生命如此沒有價值,樓下一群喪盡天良的壞蛋非但見死不救,竟然還鼓動他跳樓!你們想看爺的笑話,爺偏不跳,不能讓你們的陰謀詭計得逞!

雙方正在沒完沒了地耍嘴皮子對峙,觀戰的人瞧見隔壁的窗戶,又探出一個人。

羅戰一眼就認出那是程宇!

程宇沒戴大簷帽,手臂扒著外牆的管道,一條腿伸了出來。

潘陽和大滿壓低嗓門兒,指揮圍觀群眾:“噓,噓——別喊,別告訴他……”

羅戰手心兒裏冒汗了,開始緊張了,急吼吼地跟幾個警察說:“咱把充氣筏子往程宇那邊兒挪挪啊!先甭管這跳樓的,丫絕對不敢真跳,程宇爬那麽高多危險啊,下邊兒可要兜好了啊!”

連衣裙姑娘仰臉看著從那扇窗戶爬出來的矯健身形,突然回頭問羅戰:“你剛才說,上邊兒那個警察他叫什麽?”

樓下的圍觀群眾紛紛失語,屏住呼吸,有人悄悄拿起手機拍照。

連衣裙姑娘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與菜刀男閑扯。

兩個窗戶距離很近,程宇大半個身子穩穩地攀出窗外,頎長柔韌的身形緊貼外牆,冷不丁兒地突然發力,伸出一腳踹向菜刀男!

“啊——”圍觀群眾緊張地驚呼,像看現場大片兒一般地雞血。有人低聲嚎叫:“使勁兒,再悶一腳!球兒就進啦!”

小青年被踹歪,程宇毫不客氣,緊跟又是幹脆利索的一腳,把那人直接從窗台兒上踹回屋裏,被待命的小警員撲上來,一舉按倒,擾民凶器菜刀收繳!

樓下的群眾集體鼓掌歡呼:“嗷嗷,好棒!!!!!咱管片兒的小程警官帥呆嘍!!!!!”

程宇從樓門口出來,羅戰趕忙跑上去慰勞,幫程宇整理製服衣領,把警帽兒戴端正。程宇接警出任務的時候,他是一邊兒擔心牽掛著,又一邊兒全身心自豪臭美著,覺得自己的未來媳婦特好,特棒,心裏美滋滋兒的。

羅戰正要拽著程宇回家,做褡褳火燒吃去,那穿鵝黃色連衣裙的姑娘不動聲色地走過來,微微點頭:“警官同誌,請問,你是叫程宇嗎?”

程宇嗯了一聲,眼皮都沒抬,隨口說:“剛才謝謝你啊。”

姑娘說:“你是後海派出所的警察對嗎?你們單位就你一個叫程宇的?”

程宇抬眉,鼻音悶悶得,一如往常的平淡:“您哪位?”

姑娘說話聲兒溫和甜潤,聲如其人,落落大方:“我叫葉雨桐,我是八中的語文老師,嗯……我班上一位學生的家長李蓮花,跟我談起過你幾回。”

羅戰窘然一愣,程宇更是一愣。

立馬兒就明白了。

葉雨桐挺大方地伸出手來。

程宇眼神兒裏閃過一絲絲的窘迫,趕緊把沾滿牆粉石灰的手在製服褲子上狠狠擦了幾把,跟葉老師握了握手。

葉雨桐不愧是當老師的,雖說是個還沒結婚的年輕姑娘,每天在講台上對著五六十號兒人講課,在大操場的主席台上講話,各色各類活泛難纏的學生都見過不少,尤其不懼人多的場麵,不像一般的姑娘那般羞羞怯怯、轉不開磨的小樣兒。

葉雨桐笑著對程宇說:“我聽說你最近特忙,所以沒時間跟我見麵。沒想到今天碰巧在這裏遇見你。你媽媽的病好些了嗎?”

程宇一聽頓時耳朵根兒發紅:“好了已經好多了,最近是挺忙,所以……那事兒不好意思啊!”

葉雨桐毫不介意地笑道:“我以為我們當老師的就夠辛苦的,你比我們更辛苦,這麽晚還沒下班兒呢?”

程宇訕訕地說:“這不是趕上個要跳樓的麽,接完這趟警就下班兒……你住這片兒啊?”

葉雨桐回答:“我不住這兒。學校剛開學,還不忙,我剛才是去一個學生家家訪,正要回去呢。”

程宇:“那……”

羅戰被徹底晾在一邊兒,傻不愣登地看著。他從程宇眼底辨認出幾分尷尬無措,從葉雨桐那姑娘臉上分明瞧出了滿滿的好奇與期待!

程宇下意識地看了羅戰一眼,透露出那麽一絲兒窘迫和歉疚,卻又說不出來。

明擺著的啊,姑娘自己都送上門兒來了,程宇無論如何也不能不開麵兒啊!

別說這是熟人介紹的相親對象了,就憑程宇跟李蓮花的鄰裏親近關係,葉雨桐即使是來蓮花嬸家串門兒的客人,程宇抬頭低頭地也要用心招呼,更何況這人還是蓮花嬸家小孩兒的班主任呢!

程宇雖然性子內向些,正經也是見過世麵懂得人情世故的人,這種情勢下再磨磨嘰嘰的,讓人家姑娘沒臉,就太不爺們兒了。

程宇客客氣氣地說:“那,你要是今兒有空兒,我請你吃頓飯。”

葉雨桐極大方地點頭:“好。”

羅戰在程宇屁股後邊兒無聲地呐喊,我呢,那我咋辦啊?

我這頓褡褳火燒呐?!

我忒麽的做給誰吃啊,那二貨為啥選今天跳樓啊,你大爺的!

他眯著一對狼眼,看著程宇摘掉警帽捋了捋微汗濡濕的短發,一雙眉眼漆黑又英俊,睫毛簌簌抖動,再瞧那位葉老師,微紅的臉,垂眼抿嘴微笑的模樣兒,這表情,顯然第一麵兒就看上眼了!

程宇長這麽標誌,什刹海方圓八公裏十六條胡同頭號帥哥王老五,能看不上眼嗎!

羅戰暗暗叫苦,一顆外強中幹的老心肝兒,脆弱得就跟一鍋飽受煎熬的油炸饊子。自己這還不緊不慢地滲著呢,彪悍的女老師已經出手了,向小程警官伸出了魔爪,這回真他媽的壞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