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白

老城區的中小學都開學了,胡同裏時常傳出激揚的音樂與脆亮的童聲。

日子過得飛快,一轉眼,鼓樓大街上的月季花兒都謝了,一行行銀杏樹化作金黃色的濃雲。

程宇那陣子隔個周末就和葉老師約會,一半兒是因為蓮花嬸盯得特緊,另一半兒是因為葉雨桐這姑娘確實認真執著,拿這檔子相親認真了。

李蓮花每天晌晚兒把程宇堵在大院兒門口。

程宇你小子今兒怎麽這麽早就回來啦?

你給葉老師打電話了嗎?

你約葉老師吃飯逛街了嗎?

神馬,好幾天都沒約了?!

沒約呢你就甭想邁進這道門檻兒!!!!!

而程大媽更是滿麵春風,出門遛彎兒都換上了鮮亮的碎花小褂,挺著胸脯,逢人就麵露微笑地主動攀談,然後等著胡同裏的老街坊們主動開口祝賀她。

“聽說你們家小程談女朋友啦?”

“還是氣質特高雅特漂亮的大學生呐?”

“郎才女貌啊,真般配!”

老鄰居們都是真心疼愛程宇,自然希望他過得好,早點兒把個賢惠美貌又高知的媳婦娶進大雜院兒。

程宇每天瞧他媽媽進進出出時那高興的樣子,心就沉下去了。

他看得出來,他媽媽是真心地為他高興,是真盼著呢。

程宇就是這麽一種人。如果眼前隻有兩個選擇,他一定會選讓身邊兒的人都舒坦了,而不是自個兒一個人隨心所欲恣意痛快,讓身邊兒人為他難過。

而葉雨桐,也沒有被程宇那些與相親市場時代潮流逆道而行的條件嚇跑。事實上,她對程宇是一見順意,再見更加傾心。

以往的相親對象絡繹不絕,個個兒都打扮得油頭粉麵,見麵兒以後把自己吹噓得天花亂墜,口舌生蓮,接觸過幾次才發覺是一群繡花的草包,庸俗不堪,讓人倒胃口。

程宇是一見麵兒,先把自己從頭到腳全方位毫不留情地埋汰了一遍,葉雨桐的期望值一下子跌到冰點。

隨後接觸過幾回,姑娘卻愈發覺得程宇這人渾身都是優點,性子內向,脾氣溫和,不愛招貓逗狗,不碎嘴不廢話不吹牛不扯淡;每次約會吃飯看電影逛公園大大方方掏錢,從來不摳縮,不尿遁,天黑了還知道把姑娘安安全全送回家門口。

一個男人長得這麽耐看,說話辦事兒竟然還挺靠譜、挺爺們兒的。這兩項迥異的優點合二為一在同一個人身上體現,在這個時代是多麽難得的一朵奇葩!葉老師就這麽陷進去了。

羅戰這些日子盡量把自己的時間精力埋沒在自家經營的幾間小飯館兒上。

他想辦法從銀行貸了一筆款子,把砂鍋居重新裝修開業,連帶二層一起租下來,做成雅間和宴會廳;門口擺起豔紅色的鼓,金燦燦的招牌,水缸大小的一隻造型古樸的砂鍋,特氣派。

做婚慶公司的那位大叔給他拉了不少生意,砂鍋居的經營紅火起來,國慶長假期間生意爆滿。老板熱情,菜好吃,門臉兒亦有本地人濃濃的鄉情風味兒,因此羅戰的店在點評網上的評分挺高的。

羅戰仍然每晚給程大媽帶幾盒飯菜過去。

有一回竟然瞧見那位葉老師,打扮得斯文清爽的,提著點心匣子過來討好程大媽,陪老太太聊天,羅戰就不願意久待,躲出去了。

程大媽還挺憂鬱的,問:“小羅啊,最近怎麽也不見你在家裏睡覺啊?你晚上都跑哪兒去啦?”

程宇有一回下班兒,在大院兒門口撞見羅戰,一把揪住了,拽到牆角。

程宇說:“你以後甭麻煩了,不用每天來給我媽做飯送飯的,我自己能照顧。”

羅戰黑眉跳動,話音兒裏透著不善:“怎麽著?你找著媳婦伺候老太太了?用不著我了?”

程宇:“……我不是那意思。”

羅戰:“那您啥意思啊,程、警、官?”

程宇是真心覺得這樣的狀態太不合適,某種程度像是他在“利用”羅戰的感情。他最不喜歡欠別人的人情債。

羅戰心裏也不好受,卻又找不出理由對程宇發飆。

倆人之間從一開始就是他追程宇,追得涎皮賴臉,死纏爛打,剃頭挑子一頭熱。程宇從來沒有接受過什麽,承諾過什麽,也確實沒有義務就必須接受這樣的追求。

就憑兩個人的年紀和閱曆,對感情的理解與認知已經沉澱為各自思維模式的一種慣性,早就過了瞎折騰的年齡階段,也沒那麽容易偏離麵前這一條既定的軌道。羅戰眼見著程大媽因為兒子有了對象,整日心花怒放,高血壓好久都沒再犯,程宇也已經二十九了,相親、結婚、生孩子,一步一步似乎是順理成章,絲毫沒有越軌出格兒的地方。

程宇和羅戰悶頭抽煙,相對無言。

羅戰眼底有兩片暗紅色,不甘心地問:“程宇,你跟那姑娘,你愛她麽?”

程宇說不出來。

愛麽?

什麽是愛啊?

需要愛嗎?多愛才算愛啊?

程宇自個兒就從來沒琢磨過他愛不愛葉老師這種敏銳問題。

倆人之間就是最傳統正經的相親關係,甚至一步跨過勞心費神糾糾扯扯的戀愛階段,大步朝著某個遠大目標就奔去了。

葉雨桐是個各方麵條件都很不錯的姑娘,溫柔漂亮,知書達理,大方得體,有體體麵麵的工作和家庭背景。將來如果跟這樣的姑娘結婚,還需要考慮到底愛不愛嗎?這是單身勞苦大眾經濟適用男們最理想一類的結婚對象吧?

至於羅戰……程宇沒敢深入想過。

他覺得倆人之間完全就沒可能。過往,身份,家庭……中間兒隔好幾座大山似的,一眼望去都看不到現實可操作性。既然沒有可能,不如不去想,免得想多了平白難受,痛苦。

羅戰說:“程宇,我覺得你應該好好想一想。”

羅戰用手指戳著自己的心口:“程宇,你這個人,在這方麵拎不清楚!要是有一種病叫肌肉無力的話,你這種病就叫做‘情感無力症’!”

程宇皺眉哼說:“我怎麽情感無力了?”

羅戰甩嘴道:“華哥陽子他們說你性冷淡來著,是吧?你不僅性冷淡,你他媽的還是情感冷淡!”

程宇:“……”

難道我必須要跟你怎麽著了,發生點兒什麽,我這人才叫做懂感情嗎?程宇心想。

羅戰不依不饒地質問:“你愛過人嗎,程宇?你嚐過愛上一個人是啥滋味兒嗎?你從來就沒嚐過,你就沒愛過!你自個兒用心琢磨琢磨!!!”

程宇瞪大眼睛盯著羅戰,嘴唇倔強地緊闔,額角青筋跳動。

他早該料到羅戰這種人這些日子任勞任怨做小伏低,熬不住了遲早要爆發,原形兒畢露。

羅戰是憋好多天了。他發覺自己甚至不需要明確的表白,程宇明明都知道,但是程宇就是不願意接受他,悄無聲息不損臉麵地就讓他出局了!憤怒、嫉妒、失落、後悔、自卑和不甘心各種五花八門兒的情緒摻和在一起,他也總有扛不住風度想要滿地撒潑的時候。

羅戰暴躁地把煙擲在地上,沉聲道:“程宇我告訴你,我愛過人,我知道愛上一個人他媽的是一種什麽樣茶不思飯不想掏心掏肺死心塌地每天晨昏顛倒就想著他就想對他好的滋味兒!可是你這人明白嗎?

“程宇你在乎過嗎?你在乎將來等到你老的那一天,你發現你一輩子就沒愛上過什麽人,而有個人死心塌地想你想了一輩子你他媽的就當他是眼前的一陣風樹坑裏的一顆野草路上的一泡屎,你看都沒有多看過一眼!!!”

羅戰低吼:“程宇你就永遠這麽過日子吧!”

程宇眼底映著天邊夕陽的血紅色,漠然低聲說:“羅戰,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兒……對不起啊。”

羅戰反駁道:“你跟我說對不起幹嘛?你沒對不起我,你也沒欠我的!我告訴你程宇,咱倆人之間,永遠都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欠了你!!!”

程宇心裏也挺難受的:“你根本就沒欠過我的,你以後別這樣兒了,成麽?”

羅戰一聽這話,扭頭就走。

走出幾步,羅戰回過臉來吼,兩眼紅通通得浸滿霧水:“我就樂意這樣兒!我想怎麽著就怎麽著,程宇你管不著!

“程宇你談你的對象,結你的婚去吧,老子他媽的不在乎!但是你也管不著我怎麽樣對你!!!!!”

對於羅戰來說,他眼前是一馬平川,無限風光,唯一的門檻就是程宇點不點頭。

可是對於程宇來說,他眼前分明就是一座座大山和一條條陰溝,他要是萬一撐不住,那就是拋出一顆炸雷讓他的生活翻天覆地四分五裂。

那晚兒程宇沒回家,在派出所值班室裏黑著燈坐著,瘋狂地抽煙。

他腦子裏不停地回響羅戰說過的每一句話,一團亂麻。

羅戰也沒回大雜院兒,在麻團兒武的炸醬麵館子裏喝了一整箱啤酒,喝吐了,睡在桌子上了。

恰恰是這一晚,大雜院兒裏就出事兒了。

作者有話要說:二更啦講完一個段落,求花花~

羅大灰狼好像終於攻了一回?類似這個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