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夫掃墓

《九九寒梅圖》讓程大媽用紅筆填完了最後一片花瓣,嚴酷的冬天過去了,後海冰麵逐漸解凍,柳樹抽芽,春暖花開。

經過了慘淡冬季的酒吧街,紛紛把桌椅涼亭重新擺出來,迎接紅紅火火的春夏。

春分之後十五日就是清明,氣清景明,萬物皆顯。

大清早,羅戰先開車到大雜院兒來接程大媽和程宇。他自告奮勇地非要陪著去給程爸爸掃墓,腆著厚皮大臉,以“幹兒子”的身份。

程宇和羅戰都是一身筆挺的黑西裝,白襯衫,黑色墨鏡,一左一右攙扶著老太太。

身後不遠處還跟著欒小武、賴餑餑等等好幾個陪同前來盡孝心的小弟,拎著白酒和點心匣子,威風凜凜的保鏢團似的。

一夥人甩開大步走在墓園子裏,引得周圍過往的祭奠客人紛紛側目,真以為哪個劇組來拍電視劇的,那場景甭提多拉風了!

程大媽在程大爺的墓碑前,拿小手絹一邊兒抹淚一邊兒說悄悄話。

程宇和羅戰站在不遠處,支著耳朵偷聽,隱隱約約聽不清楚。

早春料峭的寒風裏夾帶著玉蘭花的清香,程大媽跟她老伴兒說:“程建國,咱兒子最近挺好的,年底督察又發優異獎了,每年他考核都排前幾名,領導特喜歡他。年後肯定升銜兒,升一級警司。也許過一陣,就能讓他當刑偵隊的正隊長……

“程宇本來有個挺好的對象兒,吹了,也鬧不清楚是那姑娘把他甩了呢,還是咱兒子把人家給甩了,反正孫子又沒抱成,程建國你就再等兩年吧……可是這事兒,還不是我要跟你嘮的大事兒!

“咱院兒裏過年時候,可熱鬧了,有人給我們做飯。老程,我給你認了個幹兒子,這兒子其實挺好,貼心,孝順,幹活兒手腳麻利,還陪我遛彎兒打麻將,比親兒子還強呢,跟程宇關係也特磁。可是就是……倆人關係忒好了,那感覺怎麽就越來越不對勁呢?……

“有些話我沒法兒問小羅,我也不好意思問程宇,你老程家往上數三代都算知識分子吧,都是老老實實正派做人的吧?你說咱兒子萬一整出個亂七八糟招人議論的事兒,萬一讓人帶壞了、給帶溝裏去了,全大院兒老鄰居們瞧著,單位裏領導看著,程宇將來怎麽辦啊?

“他倆可親近了,你說我挑明了問,如果不是,我淨往歪處瞎想了弄得挺尷尬,萬一真是那個呢?程宇會不會覺著沒麵子、自尊心受不了呢?我要是不許他倆那樣兒‘好’,程宇真跟人跑了不回家怎麽辦?侯大爺那兒子就是,娶個漂亮媳婦就不要親爸爸了,程宇我覺著應該不會的,我真怕,我要是跟他違拗著,他以後不認我這媽,我一人兒怎麽活啊嗚嗚嗚……

“就剛才在你跟前鞠了三個躬、獻了一大把百合花白**的小夥子,就是他,程建國你說句話吧,要是你你怎麽辦啊?!……”

程大媽哭得眼睛發腫,回去一路無話。

程宇小心地問:“媽,您怎麽跟我爸聊著聊著,就說哭了?”

程大媽抹了把淚,小聲嘟囔道:“我埋怨你爸呢!兩口子裏邊兒,早走的那個,最不負責任了他,程建國他怎麽能給我扔這麽一爛攤子啊……”

程宇:“……”

把程大媽送回家,安撫好了,羅戰拉著程宇出來:“程宇,跟哥走,去看咱爸爸!”

羅大爺的墓安在郊區一個更加高檔漂亮的墓園子。

羅戰帶著程宇趕到,他大哥和嫂子已經在等著。

一行人一起,在羅爸爸的漢白玉墓碑前鞠躬,獻花。

程宇瞧見羅戰“噗通”給他爸爸跪下了,在石頭台階上梆梆梆磕了三個帶響的頭,眼睛紅紅的。他大哥把他扶起來,湊近了低聲勸說幾句,羅戰用力吸了吸鼻子,“嗯”了一聲。

羅家老大羅湧與羅戰十分的不一樣,程宇出於職業習慣暗暗觀摩了好幾眼。親哥兒倆眉眼相似,都是濃眉大眼的粗獷風格,氣質卻完全不同。

羅湧也穿著一身西裝,襯衣皮帶鞋子各處小細節卻分明透出郊區農戶出身的某種憨厚樸實。羅大哥一路忙前忙後,搬東西是他,找墓園管理員商量事兒也是他,鞠躬磕頭卻藏在後邊兒,把那露臉出風頭的事兒都留給羅小三兒了。

羅戰自個兒也檢討過,他大哥最老實本份的一個人兒。可是家裏孩子多了就是這樣兒,會哭的那個才有奶喝,羅戰最能得瑟,能鬧,所以羅爸爸最疼小兒子。

羅湧在樹蔭兒下站著,給程宇遞上一顆煙,哈腰點了點頭,神色間竟還透著小老百姓見著官家和警察大爺時那種與生俱來的卑微感與小心翼翼。

程宇想起自個兒當年躺在醫院裏病危,還輸了羅湧的兩大管子血呢,對方也算雪中送炭了,於是客客氣氣地寒暄幾句。

羅湧挺感激地說:“程警官,我們三兒現在改好了,做好人了,麻煩您多照應著他,多幫幫他!”

程宇點頭:“那肯定的。”

羅湧垂下眼笑了下,有些尷尬:“程警官,我們家三兒剛出來那會兒,還差點兒跟我打一架,跟我鬧。”

程宇皺眉:“怎麽了?羅戰他跟你鬧什麽?”

羅湧說:“我把他讓我幫他存著的東西給扔了,他跟我急了。”

程宇:“什麽東西?”

羅湧垂眼笑笑:“當年你們出事兒那天晚上,他跑回家,交給我一紙包東西,我打開看,裏邊兒是糖卷果和咯吱盒……都沾了血的,沒法兒吃也沒法兒看了。後來,實在是,再擱著就長綠毛了都,我沒轍就給他扔了!我以為,不就是兩包小吃麽,我都會做,他自個兒也會做的啊……”

程宇嘴巴微張,愣愣地聽著。

羅湧說:“我心想,三兒你要坐八年牢,這玩意兒我還能給你存八年啊,還不都長成炭煤球子了。我沒想到那小子這麽認真,這叫一個急眼啊,不樂意啊,跟我大吵了一通。他說,現在都找不見程警官了,都不知道你在哪兒,就剩下這包東西,我竟然還給他扔了,我把‘程警官’給他扔了!……”

“羅戰這人,有時候特犯渾,你甭搭理他……”程宇哭笑不得地。

羅湧望了一眼遠處坐著的羅戰,搖搖頭歎口氣,笑意裏浮出深切的無奈與寬容。

程宇也挺不好意思,臉頰發燙,耳廓微紅,心裏那股子酸的甜的苦澀的滋味兒就甭提了。

他的視線緩緩地移向濃綠濃綠的柏樹林,密實的針葉在陽光裏婆娑,光影中晃動的都是濃濃的回憶……

記憶裏那一片遠山塗滿了鮮血的顏色,那都是他的血,他的心!生死一線間淚眼相望刻骨銘心的懷抱,那是他跟羅戰兩個人這輩子永遠解不開扯不斷的糾纏……

羅家老大一句廢話也沒說,甚至都沒問過,噯,程警官你怎麽來給我爸掃墓啊?你誰啊,你算幹嘛的啊?

彼此之間,似乎啥話都不用問,也不必解釋,站在一處,就像是做一家人已經做了很久很久,已經五年了……

羅戰坐在白玉石碑跟前,春日一縷溫和的陽光在這人臉上描摹出半明半暗的浮影,神情肅穆。

羅爸爸碑前擱著一瓶二鍋頭,一碟糖耳朵,一碟芸豆糕。黑白色的小肖像在白**叢裏微笑,眉眼間慈祥和氣。

羅戰正在跟他爸爸嘮嗑,這會兒瞧見程宇來了,眸子一亮,趕緊拉著程宇也坐下來。

“爸,我今兒給您帶個人來,程警官,程宇,您瞧瞧,喜歡不?”羅戰說話間還不忘了耍貧嘴,“喜歡吧?小程警官人見人愛的,您老能不喜歡嗎!”

程宇默默地坐著不說話,又聽見羅戰說:“爸,我現在改好了,重新做人了,再不犯渾瞎鬧了,真的,程警官可以給我作證!

“而且吧,三兒現在有家了,有了一個媽,可疼我了!我還有了個好媳婦,對我特好,程警官就是我媳婦,您沒想到吧嗬嗬,您看我這輩子就這麽過了,成嗎?”

程宇下意識瞪了羅戰一眼。可是有羅大爺在麵前盯著呢,這麽莊重嚴肅的時刻,他也不能薅起羅戰的衣服領子搖晃說,明明你才是我媳婦!

羅戰恬不知恥地迎上程宇的白眼兒,眸子裏透出得了逞的快意,笑嗬嗬地說:“爸,我也不像以前招貓逗狗招三惹四的了,我可不敢,程宇管著我呢!媳婦最疼我了,是吧媳婦?”

羅戰說著捏程宇的手,程宇不理他。

羅戰又指給程宇說:“我爸以前常做糖耳朵和芸豆糕吃,他做的可地道了。你嚐嚐?”

羅戰捏了一小塊芸豆糕喂給程宇。

程宇搖搖頭,不吃。

羅戰說:“嚐嚐唄,今兒這幾盤點心是我做的,我沒我爸做的好吃,也能湊合了。”

程宇慢慢地咀嚼,默默地品味:“嗯,你做的確實沒你爸做的好吃。”

羅戰哼道:“你又沒嚐過我們家老爺子做的!”

程宇眼底的浮光盈動成異樣美妙的顏色,深深地望著羅戰,像是要把羅戰的影子卷進瞳仁的漩渦,刻在心裏。

程宇那時忽然輕聲說:“羅戰,我想,跟你們家老爺子說個事兒。”

羅戰:“啥事兒啊?”

程宇從隨身提的袋子裏掏出個方盒子,鄭重其事地擺在羅爸爸墓碑前。

牛皮紙一層一層打開,裏邊兒是一個破舊到不行的象棋盒子,破到隻要輕輕提一下,那盒蓋兒恨不得就要被小風兒吹成碎片。

程宇輕手輕腳極為小心地打開折疊的紙棋盤,鋪展開來,壓好四角。原本鮮紅色的楚河漢界曆經時光的催磨,顏色細微斑駁,線條仍然依稀可辨。

程宇瞟了羅戰一眼,眼眶發紅。他早想跟羅戰說這事兒,一直沒找著機會開口。他又不像羅戰那麽大大咧咧地喜歡窮咋唬,他有事兒隻喜歡擱在心裏頭。

“羅戰,我爸爸活著的時候,每天傍晚出門兒下棋,拎個小馬紮,還有這個象棋盒子,每晚都去前海的花鳥市,找他那個老棋友,下上五六盤,天擦黑了才回家……

“那時候,他們圖書館裏每年都舉辦職工比賽,我爸不是拿第一就是第二,所以平時也特愛找人下棋,顯擺他水平高唄……他老能贏別人,每回不是贏一袋子脆棗,就是贏一盤糖耳朵,好東西自個兒舍不得都吃完,就端回來給我和我媽吃。”

羅戰都聽得呆了,傻了。

他怔怔地看著程宇,那一瞬間恍如隔世,仿佛置身雲裏霧裏。

“還有芸豆糕,他老棋友做的芸豆糕最好吃了,每回我爸都先偷著吃兩塊,覺得忒好吃,然後趕緊拿回來給我吃。我也愛吃,就吵著還要……我爸第二天就去跟人家說,今兒再殺五盤,五盤三勝,不準悔棋,誰輸了誰做芸豆糕去!

程宇的聲音像是從胸膛裏流淌出來,在那一瞬間讓整個墓園方圓八百米之內,樹靜風止,鳥寐花眠,萬物陷入無聲,花叢中就隻看見兩枚靜謐不動的身影,籠罩在暖金色的陽光裏。

“程宇,程宇……”羅戰的聲音都哽咽了,說不出話。

“羅戰,我,我其實欠你爸爸一個解釋吧。”

程宇望著羅爸爸的小相片,說:“那年春天,我爸得了肺病,到醫院一瞧,已經耽誤了,轉成癌了。他住院住了小半年,就再沒去過護城河邊兒。所以那時候,就把您老人家晾那兒了,挺過意不去的……

“我爸其實沒忘了您,躺病**還跟我說呢,程宇你得過去一趟,你去瞧瞧我那棋友是不是還在等我呢,上回他又輸了,這人輸棋以後不死心,肯定又給我做吃的去了,又要回來重新殺五盤,你快去告訴他,別讓人家再等了……”

程宇紅著眼睛說:“可是我那時候犯懶了,腦子裏就想著我爸的病怎麽還不好呢,小孩兒也不懂事兒麽,就沒聽話去瞧一趟……

“今天我在這兒給您道個歉吧,棋盤子我都給您帶來了,我爸跟你沒下完的那盤棋,我替他跟您下一盤……”

老式象棋的實木棋子兒,沉甸甸的,摸在手心兒裏,是讓人流連不已的溫潤觸感。程宇規規矩矩地擺好棋子兒,執紅先行,兵七進一,還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下得不好,棋特臭,咱爸可別笑話我。”

羅戰抬起袖口狠狠抹了兩把眼角,眼睛裏還濕漉漉的呢,嘴角忽然迸發出笑容,咬著嘴唇深深地看了一眼程宇,替他爸爸拿起黑棋子兒,不假思索,炮8平4。

程宇馬二進三!

羅戰馬8進7!

程宇再上車!

羅戰再進炮!

倆人下棋的水平皆是半瓶子醋。羅戰打撲克打麻將特牛掰,程宇拿手機打遊戲手指也很利索,可是下象棋都上不了台麵,毫無章法,漏洞百出!

程宇忍不住捂著臉笑起來,羅戰嘿嘿嘿地撓頭,車馬炮很快互相吃得七零八落,隻剩下了幾枚小卒子和孤零零的老帥,一群小卒滿棋盤地追殺!

羅戰指揮兩隻小卒躍過楚河漢界,嗷嗷地追著咬程宇的帥,咬上就不撒嘴。

倆人一邊咬一邊躲,隔岸對峙的將帥之間最後一顆棋子兒都給抽沒了。

程宇一把推開羅戰,叫道:“你犯規,犯規!我‘對臉將’將死你了!”

羅戰嗷嗷得:“什麽啊,什麽叫‘對臉將’啊?老子不懂那套規則!”

程宇拿棋子兒砸他:“你輸了,你丫又輸了!……給我做芸豆糕去!”

紅彤彤的棋盤紙在風中發出簌簌的微響,像是心靈悸動的回響曲。

羅戰拋掉棋子兒,一把抱住程宇,把臉埋在程宇懷裏。

濕漉漉的東西湧了出來,洇透了程宇的襯衫,沾濕了胸膛。

羅戰哇哇哇地哭起來,咬著程宇的衣服,拚命壓抑著哭聲。

“程宇我覺著特對不起我爸爸,我爸要是活著多好啊……

“程宇你怎麽對我這麽好啊你,程宇,程宇……”

程宇沒有矜持,手臂緩緩圈上羅戰的脊背,摩挲羅戰的頭和脖頸,抱得緊緊的……

那晚後來,羅戰一直抱著程宇不撒手,簡直像個耍賴要吃奶的小孩兒,啃程宇的脖子,啃程宇的胸膛,把一腔悔恨的鼻涕眼淚抹了程宇一身。

“行了,你都鬧一天了,別鬧了……”程宇忍無可忍地推開這人。

“我就鬧,就鬧怎麽著吧!”羅戰用滿腦袋硬硬的頭發撓程宇的脖頸。

他跟程宇在一起,和以前跟那些傍家兒在一起,感覺完全不一樣。

以前他是老大,他是“金主兒”,人五人六的,端著架子,大把大把甩著鈔票。

現在他什麽也不是了,就是個最普通的男人,程宇是他的寶貝媳婦。在媳婦麵前,可以隨便撒嬌打滾,犯渾耍賴。反正他知道程宇是寵著他的,不會跟他急。

羅戰不依不饒地:“程宇,你為什麽不早說?你幹嘛耗到今天才說!”

程宇哼道:“早告訴你你能怎麽樣啊?”

羅戰一臉怒容,指天畫地得:“你當初為什麽不找我爸爸,為什麽不來我家找我,咱倆怎麽就沒早點兒認識?!早認識了,我從小就跟你在一塊兒,就不出去胡混了!”

程宇白他一眼:“你胡混賴我啊?”

羅戰蠻不講理地:“就賴你!誰讓你那時候不管我啊,讓我出去瞎混啊?我就是一沒媽管的孩子,沒人疼我!”

羅戰在被窩裏翻過來滾過去,像一條大懶蟲子,固呦固呦賴了吧唧的樣兒。

程宇扯著羅戰的頭發,捏了捏鼻子,又扯了扯臉,笑起來。

羅戰哼唧著:“你還扯我的臉!哎呦喂你說,咱倆從小在一塊兒多好啊,也能混個竹馬呢!你十四,我十七,多清純一對兒啊……”

程宇的眼黑黑的,忽然吻上羅戰的腦門兒,神思有些恍惚,低聲咕噥:“你想,做那個嗎……”

羅戰特委屈地往枕頭裏一趴:“做什麽啊?不做!我爸現在正在天花板上看著我,埋怨我呢,啥也不做了,哼!”

羅戰那天晚上二了,二到褃節兒上了。

他沒聽明白程宇跟他說的這句“你想做那個嗎”,暗含著他饑渴壓抑忍耐了許多年沒料想到的邀約,這邀約會讓他心花怒放心潮澎湃一步登天掉進極樂世界……

感謝我悄悄地寫文的地雷,感謝腳踏烏龜迎風飄揚的大炸彈ORZ好貴重的扭捏羞射讓大家破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