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借個膽愛你 / 兄弟鬩牆/看書閣

羅戰原以為他到了監獄裏,會看到獄警荷槍實彈劍拔弩張,羅強被重鐐加身嚴加看管。他入獄那時候也見識過的,犯人不服管犯了事兒,被澆冷水、半吊著拿軟皮帶抽,那都是輕的。嚴重的會被關“禁閉”,關到隻有一米見方的小籠子裏,蹲都蹲不起來,隻能蜷在裏邊兒,吃喝拉撒都那麽蜷著。

關上三五天,再囂張跋扈的犯人,都得服軟認慫。

羅強走進探監室,用眼神跟羅戰打個招呼,才走了幾步,卻又扭頭轉回去,跟門口的警察動了動嘴角,歪著頭,兩隻手指像撚鈔票似的做了個手勢。

獄警“操”了一聲兒,從兜裏掏出煙,給羅強一根,自己叼一根。

那倆人還湊著頭點火兒,挺熱絡的。

羅戰半張著嘴,托著腮幫子看著他哥,徹底服了。

羅強是誰啊?這人就是那種半隻腳趟進地獄裏都能混得如魚得水的人物兒。

為啥?因為羅家老二自己就是那個閻羅王!

倆人坐下來,隻簡單談了幾句,羅戰就大致清楚發生了什麽。

羅強確實“殺”人了,可是這回也比較寸,誰都沒料到會出這種事兒。

這話還得往幾年前那場聲勢浩大的打黑行動上講,當年京城四霸幾路黑道大哥,落網的可不僅僅是羅氏兄弟,還有好幾家人。後海勢力最大的譚家,譚老頭子年事已高,很多事情坐鎮幕後,沒有親自出馬,躲過了牢獄之災,但是他的親兒子栽進去了。

譚五爺祖上是在朝的漢官,侍奉八旗王爺的,家道頗有淵源,自視甚高。

老頭膝下就一個寶貝公子,名叫譚龍,當年跟羅氏兄弟同時下獄,也判了十五年,而且以涉黑重刑犯的身份關押在清河監獄,跟羅強關在一個鬼地方。

監獄遠在郊外,四周大片大片荒涼的農場,灌木野草叢生。犯人們每天蹲在地裏幹活兒,或者在小廠房裏做些簡單的塑料品加工活計。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別說囚犯性子都給磨平了,連人生前途的希望都快要磨沒了……

做代工也是根據犯人的特長,大致擅長什麽就分到那個組。

譚龍和羅強還都是有手藝的人,於是做工也分在一個大組,平時就是手工編織小玩具、紮塑料紙花兒什麽的,由一支獄警小分隊管理著。

這倆冤家對頭碰到一起,可就熱鬧了!

剛開始進監獄,被扒得一毛不剩的,手底下一個小弟都沒有了,因此都沒好果子吃。進去時,獄警還故意給這些重犯更改了名字,改成個張三李四盜竊犯,裏邊兒就沒人再認識這兩個在江湖上曾經赫赫威名的老大,進去以後就是活活挨整的……

什麽?你敢說你叫譚龍?你叫羅強?

譚龍是誰?老子們他媽的不認識你個小癟三兒,給我打!!!

羅強是誰?老子認識,但是你個沒名沒姓的竟敢冒充羅強,再給我打!!!

……

那時候在牢裏,什麽苦沒吃過?什麽非人的虐待沒受過?都是硬挺著熬過來的,就看誰能跟這十五年的漫長刑期耗得起。

後來慢慢地不挨打了。

再後來混出頭,牢號裏也是論資排輩兒的,像羅強這類有氣場有能力有手段出手凶狠也敢在眾人麵前拔份兒的,自然而然還是混成了牢房大哥的地位。

譚龍住在相隔不遠的另一間牢號。這人跟羅老二一直就不對付,今天你往我茶缸子裏撒泡尿,明天我在你床鋪上抹一把屎,這種事兒簡直司空見慣。

譚大少爺其實比羅強的日子更難捱,畢竟是世家嬌貴少爺出身,從小驕矜跋扈慣了,也有幾分本事。在監獄裏,火氣性子平複不下來,不甘心,不消停。

最終耗不下去了搞出事兒的,不是羅強,是譚少爺。

譚龍之前就因為鬧事兒,被獄警整治,關了兩趟小籠子了,這回又折騰,在飯堂裏向羅強挑釁,往羅強的凳子上放釘子,結果卻紮了一個胖獄警的屁股。

胖獄警嗷得一聲嚎叫,惱羞成怒,轉身尋覓罪魁禍首,提著帶電的警棍朝著譚龍衝過去。

譚大少也是心懷怨恨,抄起凳子就拽向胖獄警。

場麵頓時大亂,監獄裏性情粗暴脾氣乖張借機尋釁滋事的犯人可多了,個個兒都不是省油的燈。

獄警提著警棍和槍托猛砸……

桌椅翻倒,拳腳相加,血水飛濺……

羅強還算冷靜,用眼神喝止自己牢號裏的小弟:都不許摻和。

更多的獄警衝過來,一個身材瘦削的警察一腳踹倒譚龍,要上手銬。譚龍手腳也是有功夫的,一個利落的鷂子翻身,隨手抓了一隻板凳掄向那個警察。

板凳砸中了人,不成想那凳子上有一顆大鐵釘子崴出來了,生生戳進那年輕獄警的小腹,鮮血迸射!

誰也沒看清羅強是怎麽衝出來的。

事實上,羅老二在半分鍾前還坐在飯堂另一頭,悠閑地喝茶看熱鬧,誰也沒明白這人為什麽插手多管閑事兒?

羅強踩著一溜桌子,飛身從半空撲了下來,抬起一條胳膊,用肩膀和後背生扛下譚龍砸過來的第二下板凳……

大粗釘子“噗哧”紮進羅強的後肩。

羅強臉色鐵青,暴怒之中出手,狠狠地兩記鐵拳砸在譚龍耳側和下頜!

譚大少幾乎當場暈厥,滿鼻孔噴血,向後倒去,落地一瞬間突然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羅強,眼球慢慢翻白……

急救車來了,把人翻過來一看,譚大少倒地時,後腦砸進了一枚鐵釘,腦幹重傷,人就這麽完了……

那個年輕獄警,脾髒被刺破,大出血,幸虧搶救及時,摘除了脾髒,保住一條命。

探監室裏,隔著一層發烏的玻璃,羅強的麵孔在香煙煙霧裏浮出嘲弄的笑,神情間沒有一絲殺氣,完全看不出剛犯了事兒、沾惹了一條人命。

後肩戳了個洞,流了點兒血,已經包紮過,這種傷對這號人根本不值一提。

羅強邊說話邊緩緩地吸著煙,就連吸煙的方式都不太一樣,不像以前那樣用力地吞吐、粗俗地咬過濾嘴,而是輕輕地含著,靜靜地品嚐煙葉的香氣,坐牢坐得很享受似的,嘴角翹起微彎的弧度……

羅戰也沒瞧明白,他哥怎麽好像變了一個人兒,褪去了一層粗野暴虐的軀殼兒,言談舉止都變得平靜,眼神柔和了許多。

分明就是有哪點兒跟以前不一樣了。

絕對就是不一樣了。

是在工房裏衲鞋底子、紮塑料花兒,把那火爆脾氣都給磨圓溜兒了嗎?羅戰心裏琢磨著。

羅戰問:“哥,譚家小子死了,警察愣沒為難你?”

“為難我?哼……”

羅強向後仰過去,嘴角冷笑。

事後監獄領導調查這事兒,羅強屬於在押人犯參與鬥毆間接致人死命,按理說要重罰。可是他救了個獄警,他要是不扛那一下,死的就可能是警察。

羅強自己倒是特別不吝,說,你們罰我吧,再給我加刑幾年,你們樂意讓我在這座清河農場裏一直蹲到老死,我不在乎,你們看著辦!

那個被救的警察也不是一般人兒,是隔壁市某個公安局領導的公子,原本在清河監獄裏“鍛煉”兩年的,沒想到碰上意外,差點兒掛了。

也是因了這裏邊兒的內情,最終的結果就是,羅老二被定性為“見義勇為並失手誤傷同囚犯人”,隻例行公事地關了幾日禁閉,這事兒不了了之了。譚龍則定性為“暴力襲警鬥毆致死咎由自取”,死了白死!

羅戰扒著玻璃,一臉難以置信:“哥,你腦子裏是咋想的啊?你怎麽可能出手救個警察?”

羅強抬眉哼道:“怎麽著?讓你不爽了?”

羅戰搖頭:“我沒不爽,應該救,救得好!我就是納悶兒了,哥你不是這輩子最討厭、最不待見的就是條子嗎!姓譚的跟條子火並,你出什麽手啊?”

羅強還真讓人給問住了,叼著煙,緩緩移開眼神。

半晌,羅強從嘴角裏扯出一句:“老子就樂意出手,關你屁事啊?!”

羅強跟他親弟弟鬥嘴,話音兒裏沒有戾氣,反而透著某種不能為外人察覺的親密的狎昵,嗬斥小屁孩兒似的。

羅戰這時候一拍大腿:“還就關我的事兒了!”

羅戰口水四濺地說:“哥你在牢號裏混得風生水起的,跟警察大爺們稱兄道弟,你威猛風光了,我在外邊兒給你兜著呢!譚家老頭子可就這麽一個兒子,這人說到底死得跟你脫不了幹係,這人現在找上門兒來了,我咋整啊?!”

羅戰趁機就把他店裏那一筐爛事兒說了。

羅強輕聲罵了幾句,說:“三兒,哥不會讓你吃虧。”

羅戰說:“你說不讓我吃虧,我就不吃虧啊?哥您快幫我省省吧,我這遵紀守法的正經生意,做得可不容易!”

羅戰憤懣不滿,也是被程宇追在屁股後邊兒絮絮叨叨教訓得。小警帽兒這枕邊風兒吹得,羅戰如今為人處世的心思都與以前大不一樣,爭勇鬥狠睚眥必報的曆史已成過眼雲煙。他也確實認同程宇說的,掙那麽多錢下輩子都花不完有什麽用?擺什麽排場?混什麽道兒?還有什麽能比一家人開開心心安安穩穩過日子更重要?

所以羅戰不願意再聽那些打打殺殺的事情,自己不沾,也不想讓他哥再沾是非。

羅強聽著,臉就慢慢沉下來:“你小子他媽的,這是在找茬兒埋怨我嗎!”

羅戰也歪著頭,冷著臉:“沒,我可沒埋怨你。哥,這事兒處理不好,是我無能,我沒本事,我在外邊兒跟白道黑道各路牛鬼蛇神點頭哈腰夾著尾巴做人!可是現在跟以前形勢不一樣了,哥!

“哥,我現在有一大家子要養,我們家那口子也替我擔著心,不願意讓我再招惹那些事兒!”

羅戰嘴上說“沒埋怨”,羅強聽得真真兒的,三兒就是在埋怨他在牢裏惹事生非。

羅強冷冷地吸淨最後一口煙,“啪”一掌將燃著的煙屁股碾在桌上,突然問:“三兒,你那口子誰?什麽人?”

羅戰眨巴兩下眼睛:“哥,你要是說你不那麽厭煩條子了,我就告兒你。”

羅強粗著嗓子問:“臭小子廢什麽話?誰?!”

羅戰說:“當年,延慶那條山道上,他因為我,廢了一條胳膊,救我一命。”

探監室裏人多眼雜,而且有監聽,羅戰不可能直接把程宇的大名和警號報出來。他有意把話說得很含糊,外人肯定聽不懂,羅強卻恍然大悟。

羅強悶著頭,咬緊嘴角,像是在想什麽,突然厲聲道:“三兒,你怎麽能跟這麽個人混在一起!”

羅戰說:“我怎麽就不能跟這麽個人?而且我們倆也不是‘混’的。”

羅強臉色陰暗下去,深沉得看不透心思。

羅戰又說:“哥我現在都知道了,當年那事兒沒那麽簡單,那根本就不是意外!”

“哥,你最知道是誰幹的,不用我說出來!”

羅戰兩眼發紅地低吼了一句,倔脾氣也上來了。

獄警用眼神示意羅戰,你小子吼什麽?

又指了指腕表,探視快到時間了,你倆長話短說。

羅強盯著羅戰,眼底迸射出得知真相後的震驚與暴怒,視線再緩緩變得陰沉冷鬱,半晌,啞聲道:“說到底,是哥連累你,哥對不住你了……”

羅戰撅嘴搖頭:“沒有,我一根毛兒都沒傷著,傷的是他!是我連累了他你知道嗎哥?我把他害了!”

羅戰情緒有些失控,也是憋了這麽多天,難受極了。這話沒法兒跟旁人吐露,隻能跟二哥說。可是這些話當麵噴到羅強耳朵裏,羅戰哪像是在自責懺悔?分明是說給他羅老二聽的。

羅三兒出道時年輕,才十幾歲,怎麽混歪了的?顯然是被哥哥帶歪的。

羅強又是憑什麽發跡?一個草根出身的黑道混混,在一次又一次爭奪地盤火並仇殺中紮穩了根基,結交上層人物,收黑錢替人出場消災,利用官家的庇護黑傘做各類非法生意。

羅強替姓劉的做了很多事兒,手裏有把柄,當年也是邀功威脅著劉部批下三裏屯的高檔娛樂城項目,以極低的資金弄到那塊地,一下子就發了,財源滾滾,紙醉金迷……

當然,對方也攥了他的把柄,也巴不得羅老二永遠地閉嘴,不再講話……

羅強被親弟弟搶白幾句,震驚而惱火,調轉麵孔,瞪視窗外,不說話……

沒有第二個人敢這麽跟他說話,敢這麽指責他,也就是羅小三兒敢。

羅戰屬於那種從小在哥哥們麵前胡天胡地撒嬌打滾兒耍賴賴大的。二哥遞給他一塊糖,小三兒舔一舔,不好吃,“啪”扔了;羅強就能冷笑著再遞給他一塊兒,就像溺愛兒子一樣寵著這個小弟弟,還覺著挺得意,瞧見了沒,這就是咱親弟,多牛掰多囂張一小屁孩兒啊!

羅強那時候忽然就有點兒傷,眼球微微紅了:“三兒,你是不是巴不得胳膊斷了的人是我?”

羅戰眼也紅了,哼哼著:“不是。”

羅強的聲音突然變得暴躁嘶啞,從牙縫兒裏扯出一句:“為個不相幹的外人,你怨我?他胳膊廢了又怎麽著!……老子白養你十五年,養了個白眼兒狼!”

羅戰也委屈地吼:“他就不是外人!沒人比他對我更重要,我就是心疼他!他是我的!”

羅強也吼:“那你想讓我怎樣?我替他申冤報仇,把那個混帳也弄進來,然後把老子的性命全賠進去?!”

羅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羅戰委屈著發飆的神情,就好像小孩坐地耍賴抱怨被哥哥摔壞掉的心愛的玩具。他說著說著,聲音就哽咽了:“哥我沒那個意思,我沒怪你,我就是心裏難受,你不懂……我後悔了,我真他媽後悔啊我!我以前怎麽那麽混蛋呢,我怎麽就沒好好做人呢!……”

羅強狠狠一掌揮掉桌上的煙頭,熏焦的煙葉被撚成風中的灰粉……

他就算是大傻子也聽得出,三兒是替那個警察鳴不平,三兒後悔了,後悔跟著他這個混帳王八蛋哥哥在外胡混,混出了仇家,擺不平了,出事兒了……

人在江湖飄,善惡終有報,出來混,你遲早是要還的!

可是怎麽沒還在你姓羅的身上,卻報在完全無辜的程宇身上呢?怎麽掛掉的人就不是你這個罪魁禍首呢?

羅強心裏全是這個弟弟。

可是羅戰現在心裏全都是程宇了。

羅戰那天吼叫著被倆獄警轟出去了,臨走還跟他哥說:“哥我不是怨你!……”

羅強一個人呆坐在探監室裏,一動不動,脊背仍然挺得直直的,坐姿像一尊雕塑,似乎是平生第一次,眼眶發紅,眼底水霧彌漫……

寫得我好激動啊,摩拳擦掌的趕腳,果然是關底快到了嗎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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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交民巷:始建於元大都時期,舊中國的“使館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