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式家具

怒潮古典家具公司注冊在城東的中央商務區,而生產車間和辦公地點卻位於城西北的西山腳下,並且廠區建在一個村子裏。

總經理個子不高,中等身材,略顯發胖,穿著一身中國最古典的夏季大紅色唐裝,一張大大的圓盤臉,皮膚很白,眼睛很大,也很亮,戴著一副老式圓鏡片的金絲眼鏡,嘴顯得有些大,總是和善地微笑著。

關衛兵趕忙走上去,與來人熱情地握了手,向董大為介紹道:“這位便是賀總,也是古典家具的專家!”而後,又把董大為、駱雪、楊蘭蘭依次介紹給賀總。

賀總微笑著,很禮貌地給每位客人分別遞上了一張五顏六色、印製精美的名片,上書:董事長兼總經理賀蘭。

賀總待大家坐定,首先從紅木百寶格上取下了紫泥茶具,放在紅木茶幾上;而後,他在紅木茶幾前就坐,從木製茶葉筒裏捏出幾捏紅茶,分次投進古舊的茶壺裏;再而後,他轉身一邊均勻地搖著茶壺,一邊從飲水機裏注入滾燙的礦泉水。下一步,他又從茶具裏,拿出五個紫沙碗,用茶壺裏的頭過水,很麻利地把茶碗依次衝了,在茶壺裏再注入滾燙的礦泉水,再重新倒進五個茶碗中,最後,他微笑著把茶碗推到每一個客人旁邊。

國商銀行的四位客人被賀總熟練的茶道迷住了,也像賀總一樣微笑著,無言地端起茶碗,細細地品起了賀總沏泡的仿佛帶著濃鬱中國文化的茶水。

“其實,鄙人不姓賀!”賀總見來人喝起茶來津津有味,又不吵不鬧的,同時,兩個女同誌一直對自己的精美名片品味不斷,讚歎不已,仿佛還有那麽一點文化人的意思,便感覺像遇到了知己一般,便熱情開口了。但是,他這一開口,便馬上語驚了四座。

關衛兵首先在紅木沙發上騰空了屁股,忘記了剛從賀總身上學會的斯文,大聲問道:“怎麽?您不姓賀?原來可沒有聽說呀!!”

而國商銀行的其他同誌由於是與賀總第一次見麵,對賀總是否姓賀倒沒有什麽深刻的感受,於是都沒有支聲,繼續“吱嘍吱嘍”地品著茶。

“鄙姓蘭,叫‘蘭賀’,為了避免和鄙人大姐蘭宛茹重名,避免同叫‘蘭總’,故改叫‘賀總’。名片上是‘賀蘭’,身份證上卻是‘蘭賀’。”賀總抑揚頓挫地說。

“您與蘭總是親姐弟?我說怎麽在認識您之前,就一直好像在哪裏見過您一樣呢!”關衛兵驚歎道,“對了,你們姐倆的笑容是一模一樣的!”

“本‘蘭總’非彼‘蘭總’也,為了以示區別,故鄙‘蘭總’,改曰鄙‘賀總’也!”賀總滿嘴的之乎者也,但卻似乎沒有裝腔作勢、附庸風雅的樣子。

“咱們怒潮家具公司和怒潮集團到底是什麽關係?”駱雪問。

“除了一個怒潮的品牌,除了我和蘭總有血緣關係,就沒有什麽了!單從法律上看,我們沒有任何關係。”賀總品一口茶,笑咪咪地望著駱雪,那看駱雪的神態,像欣賞一件藝術作品一般。

楊蘭蘭開口了:“兩個企業明明是母子關係,怎麽說沒有關係呢?”

“你可以分析我企業的基本要素嘛。”賀總端起紫沙碗,品一口茶,放下碗,再蓋上碗蓋,“投資人是我賀總,而不是姐姐蘭總。這裏沒有蘭總的一分股份,她雖然是我的親姐姐,但是,經濟上我們是完全獨立的。”

“你們經常在資金上大量往來,怎麽解釋?這次怒潮股份貸款三個億,不是還有六千萬劃到你們這裏了嗎?幹什麽用了,是不是還貸款了?”楊蘭蘭很不客氣地揭發道。

駱雪見楊蘭蘭弄得賀總麵露尷尬之色,便打岔道:“聽說,原來咱們辦理貸款時有一個叫‘謝雲’的副總經理,怎麽沒有見到他?”

賀總解釋道:“失蹤了!辦完那五千萬貸款之後,有一次,打網球的時候突發了心髒病,出了院,就再沒有來上班了!”

關衛兵若有所思,用慢得讓人難受的語調說:“我跟謝雲熟悉,身材魁梧,方頭方腦的,一個絕頂聰明的人!我怎麽聽說他跑俄羅斯去了!”

“也有可能。反正我們公司用人也都是市場經濟的,失蹤也好,出國也好,沒有人能攔著!”賀總的腦子還沉浸在楊蘭蘭的問話裏,用股份公司的貸款,經過集團公司轉一個圈歸還自己公司貸款的事,一直是他的一塊不足與外人道的心病。他回答完駱雪,便又繼續回答楊蘭蘭這一問題:“我跟怒潮股份隻有經濟上的資金往來,怎麽可能讓他們幫助還貸款呢!中國證監會也不準許上市公司這麽折騰呀!你們銀行自己也不準許呀!”

關衛兵也感覺出了楊蘭蘭剛才的話語太直白,見賀總尷尬之情依然沒有完全退去,便給賀總找台階,對楊蘭蘭解釋說:“企業的經濟往來,我們銀行也不能夠幹涉呀。”心裏卻對楊蘭蘭抱怨著:這些官太太,真是不懂事!如果不是賀總提前還了貸款,我現在還不是得代你寫檢查!如果換個別人,僅信貸台帳錄入有誤造成重大影響這一個事,那韓行長就可以讓你下崗回家了。總行的段主任怎麽就會娶這麽一個膚淺的女人回京都市呢?他的嘴上還真想埋怨一句:“這種事情,沒有證據,是當著大家隨便亂講的嗎? ”但是,話在嘴裏轉了幾個圈終於還是沒有敢出口。

賀總站起身,為大家的茶碗裏,倒了一回水,同時,認真地解釋著:“是蘭總先向我借過錢,她現在有錢了,便還了我的舊帳,不信你們可以查帳嘛!”

“按照現行法律和工商企業注冊製度,這兩個企業的確沒有關係。”駱雪說,而後,望一眼斯文四溢的賀總玩笑道:“如果怒潮集團出了事情,我們銀行討債時,還沒有辦法向賀總要呢!沒有法律關係,法院不受理!”

“怒潮集團是優質企業,怎麽會讓銀行追著討債呢?怎麽也不會鬧到法院去呀!”賀總聲音很大地說,斯文之氣全無,“隻有銀行追著怒潮放貸款的時候,沒有銀行追著怒潮討債的年月。”

一直默默喝茶的董大為見賀總麵露慍色,便言歸正傳:“賀總,怒潮企業一直是我們國商銀行的優質客戶,此次我們是想落實一下,你們給遠東投資公司擔保的事情。”

董大為話音未落,賀總卻拍了桌子,白白的臉有了幾分扭曲,斯文之氣已經全部變成了囂張的氣焰。董大為不知因何惹腦了他,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時候,那賀總卻開口罵街了:“張夢天這個傻B,別看他個子不高,臉又瘦又窄,戴著金絲眼鏡,一副書生相。可這小子滿肚子都是壞水!媽的,上次擔保,他們的錢千謙串著我的謝副總,竟給我弄了一份假合同,險些弄得我們怒潮企業一身臊:好像我們怒潮企業都是騙子!這還不算,現在這小丫頭的居然還讓我給他擔保,說什麽,如若不然,就把騙保的事情,告中央銀行去!砸了怒潮的牌子!他媽的,為了他上次的假擔保,我付給他們公司百分之一的擔保費,整整五十萬呀!他居然還要告我!”

賀總的話把董、駱搞了個膛目結舌,關、楊也驚詫不矣:遠東投資公司的張夢天口口聲聲說是從來沒有擔過保,被騙了,而怒潮家具公司的賀總卻又說付了五十萬元擔保費,隻買了一份假合同!是兩個副總錢千謙和謝雲相互勾結欺瞞兩個老總蘭賀和張夢天,騙了銀行,還是兩個副總和兩個老總四個人唱雙簧或演苦肉計共同騙銀行?到底誰是誰非,真正是撲朔迷離,搞也搞不清楚了。

與賀總座談之後,大家才確信怒潮家具公司給遠東投資公司的擔保是真實的,而且此次遠東投資公司的被保是沒有成本的。那張夢天也真可謂商場上的高手,硬是利用一次騙保事件,逼著賀總為了維護怒潮的牌子,給他的五千萬元貸款提供了一年的免費擔保!

為了考察清楚怒潮家具公司是否具備五千萬元貸款的擔保能力,董大為又帶著大家研究了企業財務報表和各項資產證書。這個家具公司財務報表上的總資產已經做到了一億八千萬元,資產的兩個大項是固定資產和存貨,其中,固定資產隻有土地和房屋,高達九千萬元,存貨主要是庫房裏麵的新舊紅木家具,也高達五千萬元。結論是:如果報表是真的,怒潮家具公司應該具備五千萬元擔保能力的。

在看報表的過程中,駱雪在董大為的耳邊小聲說:“他們的固定資產可能是虛作的!!”

“為什麽?” 董大為也小聲問,由於駱雪的臉蛋離他的鼻子很近,他嗅到了駱雪臉上和身體上散發出的香氣,內心不覺產生了異樣的感覺,身體也有了性的衝動。別忘了,堂堂一個營業部的副總經理,年近四旬,還是一個童男子呢!

駱雪似乎沒有發現董總心裏和身體上的變化,繼續貼著他的耳朵小聲說:“土地證都是鄉一級的,土地、房產評估也是鄉一級的,沒有法律效力!!”

“還有什麽?”董大為眼睛盯著駱雪看,心裏進行著胡思亂想,嘴上隨意地問。

駱雪翻著企業財務報表:“存貨也應該有水分!那些紅木家具,尤其是舊的,能夠值五千萬嗎?”

“那,我們到庫房去看一看!”董大為非常願意讓駱雪在身邊多呆一會兒,但是,他必然是個年近四旬的人,他的理性是大於衝動的,他明白他此行的目的是要把京都市怒潮古典家具有限公司的情況摸清楚,而不是體驗與女孩子的溫馨感覺。

說起看車間和庫房,賀總反倒興奮起來:“好,我們的全部文化,我們的全部精華,都在車間和庫房裏麵。那裏,可以充分體現出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

怒潮家具公司的車間與庫房基本上沒有區別,全部是麵積足有一千平方米的諾大、寬敞的平房。庫房分為成品庫房和材料庫房;成品庫房擺滿了琳琅滿目的已經修繕、改造好的古式家具;材料庫房則堆積著從全國各地收購而來的各式古舊家具。而作為車間的平房,中間是空地,一側擺放的是作為材料的古舊家具,一側則是正在修繕、改造的半成品。工人們全部都是有手藝的木匠,在車間的空地上,用靈巧的雙手和智慧,把一件件破爛的古舊家具,修繕或改造成舊料新家具。

國商銀行的一行人不覺看得入迷,董大為連連讚歎:“這不是點石成金嗎!”

“我們的利潤是很高的。”賀總自得地說,“產品既是新家具,又是老家具!說是新家具,因為,我們的產品,件件都是幹淨、結實,沒有瑕疵的;說是老家具,因為,我們的產品,件件都是老料,真正經過了十幾年,甚至上百年的玩意!”

“到哪裏賣呀?”楊蘭蘭問,她也開始愛不釋手地撫摩起一件明式太師椅了。

“大部分出口,由蘭總的副手丁博士幫助銷往日本和美國。不過,國內也賣一部分。”賀總解釋著,“東三環的潘家場有一個古舊家具樓,那裏有我們的門市!”

“像這套太師椅,要賣多少錢?” 楊蘭蘭問。

賀總走上來,摸一下太師椅,再仔細看了一下木料和做工,說:“兩椅一桌,大概兩萬吧。”

“兩萬?您在開玩笑吧?”關衛兵吃驚了。

“紫檀木!木料大概是清末的,一定是這個價,沒有多要!”賀總異常認真地說。

“暴利,暴利!” 楊蘭蘭感歎著。

賀總繼續解釋:“我們的收購成本也很高。”

“這些舊東西都是從什麽地方淘換來的呀?”董大為饒有興致地問。

“全國哪裏都有。但主要是山西和安徽的。”賀總看著滿目的家具說。

“為什麽主要是山西和安徽?”董大為也頗有耐心。

賀總一邊帶客人徜徉在舊家具的海洋裏,一邊說:“因為這兩個省過去富有,有晉商、徽商富可敵國之說,因此才可能有老式高檔家具。但是,現在這兩個省現在又都是窮地方,因此,才可能低價賣這些老家具。應該說,紅木家具是與國運、家運緊密相連的。”

國商銀行一行人看罷產品,正準備離開怒潮古典家具公司的時候,賀總卻熱情的挽留起來:“我倒不是留你們吃飯,那忒俗,我希望你們再參觀一下我的精品屋,我新打了件戰國桌,是用老榆木的棺材板做的,它可以告訴你們一個概念,就是高檔的古式家具不一定非是紅木不可!”

駱雪最先來了興趣,對董大為說:“董總,我們參觀一下嘛。”

那董大為本是一個沒有什麽文化雅趣和愛好之人,對中國傳統文化也沒有什麽好奇心,見駱雪喜歡,便附和道:“行,我們去看看。”

怒潮家具公司的精品屋就在賀總辦公室的旁邊,是一個七八十平方米的大房間。本來抱著無所謂之心前來的董大為見了一套黑酸枝木的清式沙發後,也不由叫起絕來。隻見那十件套的沙發,用料極大,整個椅背和左右扶手的下麵全部是雕龍刻鳳的,而且刻工極為精湛:那龍噴雲吐霧,栩栩如生;那鳳駕風禦雲,翩翩起舞。

“不愧是精品,真漂亮,可惜我這輩子也買不起了!”駱雪快樂地坐在沙發上,用一雙小手,輕輕撫摩著椅背上的龍眼和鳳冠,帶著幾分貪婪的模樣說。

“等駱小姐結婚的時候,我送你一套嘛!隻要你敢要。”賀總開著玩笑,見楊蘭蘭撇了嘴,又說:“我也同樣可以送蘭蘭同誌一套!!”

關衛兵訕笑著插嘴,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咳,還用那麽費勁兒!像我們蘭蘭一樣,找一個好老公一嫁,不是什麽都有了嘛!或者,不拿這種沙發作聘禮,我們就不嫁嘛!”

關衛兵的一句玩笑話,惹腦了兩個女同誌。楊蘭蘭率先揪住了關衛兵的耳朵,疼得關衛兵嗷嗷直叫;駱雪也趕忙跑上去,用瘦小的拳頭,照準關衛兵的肩頭垂了一下。

董大為最看不慣男女之間的打打鬧鬧,但是,又不好意思出言阻止,便對賀總大聲問道:“您說那件棺材板做的桌子呢?”

“在前麵。”賀總興致勃勃地引導著大家,“就在這裏。”

這是一個條形桌,桌麵是一塊老榆木的整板製成的,寬有六十公分,長有兩米左右,桌腿也是用與桌麵一樣薄厚、一樣質地的老榆木的整板製成的,從桌麵的邊緣光滑而圓潤地連接起來,呈流線型一直到地麵,桌腿接地處,還外卷著圓形,使得整個桌子的外形古樸、儉約,美侖美奐。

“這就是戰國款式?”董大為欣賞著桌子。

“棺材板怎麽能夠這麽漂亮?”駱雪則用小手,仔細摩擦著桌麵。那榆木本來就是非常粗糙的木種,紋路粗而大,而老榆木經過多少年的風吹日曬,木紋的表麵已經龜裂了。但是,經過人工打磨之後,桌麵上龜裂的榆木花紋卻像浮雕一樣留在了麵板上,顯得底蘊深厚,而巧然天成。

楊蘭蘭用手摸索著龜裂的榆木花紋,說:“確實漂亮,隻是想起,這曾經是一口棺材,就感覺害怕了!”

“這口棺材一直沒有用過,是沒有進土的。”賀總解釋著,“沒有幾十年的風吹日曬,這木紋表麵,不會龜裂得這麽漂亮的!”

這幾天,國商銀行的郝總也為怒潮家具公司擔保遠東投資公司申請貸款五千萬元的事情頭疼。千心萬苦、絞盡腦汁好不容易才堵上的騙保窟窿,再為著遠東投資公司貸款一事而重新翻出來豈不麻煩!

韓小飛已經專程趕到營業部,跨過隔壁的董大為,向他匯報了這個項目的具體情況、利害得失,同時,也反映了董大為在營業部審貸會上的態度和在怒潮家具公司現場調查時的具體表現。臨走時,韓小飛還給郝逍遙扔下了一句話:“咱們剛抹平的事情,可別讓董大為這個書呆子又給攪和起來了!”

董大為這個書呆子的確還是一個不知深淺的人,這一點郝逍遙心裏是非常有數的。但是,總體來說,他對董大為這個書呆子還是不當一回事的,他有自信,可以輕而易舉地控製他,根本不相信這個書呆子能夠蹦出自己的手心去。他對自己可以自信的保證,不要說董大為隻是一個想出妖蛾子的普通大學生,隻會寫一兩篇歪文章,就是把董大為換成一個博士後,著作等身,八麵玲瓏,如果他郝逍遙自己願意坐著現在的寶座,也不會有人能夠搬動他。他明白,隻需他老子秘書的一個電話,總行及營業部的行長們就會屁顛屁顛地溜他郝逍遙的馬屁!這就是他郝逍遙在這個國度裏生活的超人的優勢!

於是,郝逍遙以很穩定的心態,撥響了隔壁董大為的電話:“大為,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再叫上駱雪。”

董大為在自己的辦公室裏一連說了幾個:“是”,而後,拿起筆記本和筆,小跑著到了駱雪的辦公室,招呼了她,便又小跑著來到郝總辦公室門前,敲響了郝總辦公室的門。聽到郝總“請進”的大喊後,董、駱才如進廟堂一般地進了來。

郝逍遙招呼有可能正在搞小幫派的兩個下屬坐下,從辦公桌抽屜裏習慣地抽出三包雀巢咖啡,扔到駱雪跟前,用下巴指一指門口的飲水機。不管駱雪在心裏如何對郝總的作派看不順眼,也不管駱雪的眼裏郝總如何如何地不學無術,此時,或者說每次這時,駱雪都會乖乖地從郝總處取了咖啡,滿懷虔誠地跑到飲水機旁,按照郝總教導的方式,一邊注水,一邊搖晃著紙杯,沏咖啡。這就叫權威!!

人是很怪的動物,約定俗成的東西,對人的思想和行為,都比其他生命,具有更強的影響力。

“怒潮家具公司怎麽樣?”不等駱雪就坐,郝逍遙便開門見山地問董大為。

“產品還是有新意,是古舊家具翻新;企業也有一定的實力。” 董大為不知道郝總葫蘆裏裝著什麽藥,完全按照商業銀行對企業的評判原則開始了自己的分析。

“到底有沒有擔保能力?”郝逍遙倒直截了當。

董大為本著對企業和銀行負責的精神,沒有敢妄下結論:“企業固定資產有一億八千萬元,可高達九千萬元的土地和房屋,實際價值還很難說;存貨高達五千萬元,主要是庫房裏麵的新舊紅木家具,價值也很難說。”

駱雪衝完咖啡回來,先給郝總遞上一杯,而後是董總,最後是自己:“我認為企業的財務報表有可能不真實,我認為他們不具備五千萬元的擔保能力。”

郝逍遙對駱雪的直言不諱不知是憂還是喜,薄薄的單眼皮下的一對小眼睛,直直地望著駱雪:“依據是什麽?”

“土地沒有產權證,便作了固定資產。”董大為說。

“土地是企業從鄉裏租的,租期三十年。在租用土地上修建的房屋,根本沒有合法性,更不能夠作價記入固定資產。”駱雪補充。

“那些家具也像玉石一樣,喜歡的,就認為價值連城;不喜歡的,就會認為是破爛一堆,作價五千萬元,我認為也是高估。” 董大為繼續說。

“我都不知道天竺支行是怎麽搞的!這麽一個企業,他們過去居然能夠給五千萬元貸款!聽楊蘭蘭說,那筆貸款還是怒潮集團幫助還的!”駱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說著。

她的話在無意之間刺痛了郝總。郝總把小眼睛上的單眼皮翻了幾翻,嘴努了幾努,想對駱雪批評兩句,但是,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

“是不是怒潮集團幫助還的貸款,還不好說,而且,我們也管不了。隻是我也同意駱雪的看法,這個怒潮家具公司的確沒有承擔五千萬元貸款的擔保能力。”董大為補充著,他也沒有發現郝總內心的變化,完全按照銀行的管理模式分析,並下了結論。

“原來可以放五千萬元貸款,現在卻不具備五千萬元貸款的擔保能力!!!這樣下結論,我怎麽給葛副行長交代!原來給怒潮家具公司放貸款的時候,葛副行長也是簽了字的!”郝逍遙終於說出了他內心在管理層麵上的苦衷。

聽郝總這樣說,董、駱啞然了。就是嘛,他們都是新來的,完全可以新官不理舊帳,甚至還可以“破四舊,立新功”,可郝總卻是要新帳、舊賬一起背的。

“那,我們就同意?” 董大為討好一般地說。

“你們發現這麽多問題,還同意什麽?”郝逍遙氣憤而沮喪地說,“我們不還都是**員嗎!不是還要對國家財產負責嗎!”

董大為繼續討好一般地說:“那,我們不同意?”

“不同意就完了?那天竺支行為什麽還把球踢給我們?那遠東投資公司不是還要告我們的狀嘛!為這信息錄入有誤,駱雪和楊蘭蘭不是還要寫檢查,中央銀行不是還要我們的罰款嘛!”

“那,我們怎麽辦?”平日裏異常聰明的董、駱在權威人物郝總麵前,都變得非常弱智了。

看那郝總的控製能力有多強,像會施魔術一樣!

“怎麽辦?拖著不辦!”郝逍遙教誨著。

“不辦?那企業總要催呀!” 董、駱又異口同聲地驚歎。

此時,郝逍遙似乎已經是胸有成竹了,大口地喝了咖啡,又點燃了一隻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閉上眼睛,倚靠在老板椅上,把那一口煙在五髒六腑中回味過了癮,才從口中吐出來,在空氣中形成了一個大大的煙圈:“我寫了一首詩,叫作:《山中無題》。我給你們兩個大知識分子朗讀一遍,若何?”

見郝總情緒突然好了起來,董、駱連聲說:“好、好!”

此時,郝總愁雲全無,神采飛揚地朗誦道:

“風吹古樹,

灑落幾點天藍;

小路盡頭——

潺潺清泉;

溪流替你我細語——

在小溪邊。

黃昏換走清晨,

何時再有今天——

你我悄坐無語,

聽響泉;

看天藍,

在山間。”

聽罷郝總的詩,董、駱又按照老程序連聲讚歎幾聲“好”之後,便準備出門。郝總在身後叮嚀著:“無論張總、賀總、還是什麽總,問起這個貸款的事,第一句話是:‘我們正在研究呢!’第二句話是:‘沒有找到葛副行長,等等再說’。”

出得門來,駱雪沒有直接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而是尾隨董大為進了副總的房間,關上門,不禁哧哧的笑起來,連聲說:“太滑稽了,太滑稽了,我感覺他像個瘋子,而我和你,就活像兩個傻子!”

第一天沒有張總找;第二天沒有賀總找;第三天還是沒有什麽總找;企業還是很懂事的,他們給銀行留出了研究問題的時間。

第一個星期,張總找了,大家用第一句話:“我們正在研究呢!”應付了過去。

第二個星期,賀總找了,大家用第二句話:“沒有找到葛副行長,等等再說!”又對付了過去。

第三個星期,如果在來個什麽總找,問起貸款的事怎麽應付呢?大家正在犯愁的時候,郝逍遙辦公室的電話鈴突然響了。

對麵是一個熟悉的聲音:“郝總,我是賈好運。”

“賈處長,你好,你好!我怎麽聽說,你調到參股銀行當行長去了!也沒有給我打個招呼,我好給你餞行呀。”

“當什麽行長呦,我讓人家玩兒了一把!” 賈好運話語很是陰沉,又把自己的一腔苦水向郝逍遙倒了一遍。

郝逍遙對賈好運的不幸遭遇頓生出幾分快感,因為他自己是沒有本事通過自己的能力跳槽的,因此,從骨子裏對懷才不遇之人,對動不動就炒領導魷魚的人,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反感,他在心裏快意連連的時候,嘴上卻急忙安慰道:“你是金研所的碩士研究生,給他們幹出個樣子來,還愁沒有行長當!不成,回到國商銀行,到我們這裏當支行行長嘛,絕不給你下達硬指標任務的!”

“已經走出了這一步,還怎麽好意思回來呦,要不是有求您郝總,我都沒有臉皮給您打電話了!”

“賈處長,走到哪裏,你都是領導!有事你就吩咐!” 郝逍遙努力不使自己的口氣裏流露出虛情假意來。

“我已經到參股銀行兩個星期了,還一分錢存款沒有,一筆貸款沒有放出去呢!賴主任每天打電話來催,支行吳力行長每天直接問,掙小銀行這一點工資,好像比掙土地主的錢都難。因此,我也是沒有辦法,有兩個事情,隻有求您郝總啦。一是能不能給我介紹幾個客戶,讓我放一點貸款出去。二是能不能幫助我聯係一下怒潮的朱副總,讓他在參股銀行箭樓支行開個戶,給我存一點款。這是他答應的事情,可我卻好長時間找不到他了。” 賈好運幾近哀求地說。

郝逍遙心裏罵道:你原來是總行領導,屁股剛一挪窩,怎麽就指使我挖國商銀行的牆角呢!嘴上卻說:“好說,好說,你賈處長領導了我們這麽多年,你的事情,還不跟我的事情一樣嘛!隻是我跟朱副總也不是很熟悉,我讓他給你存款可以,隻是不知道,好不好使,不過……”郝逍遙正準備找一個漂亮一點的借口推脫賈好運,忽然想起了怒潮家具公司擔保遠東投資公司申請貸款五千萬元的事情,於是便靈機一動:“項目我這裏倒有,而且有一個是現成的,還是優質客戶怒潮集團的關聯企業,隻是不知道參股銀行願意不願意做!”

“願意!願意!您介紹給我,貸款出去了,我還可以給您回扣提獎呢!” 賈好運不知道郝總正在對自己使一個嫁禍於人的伎倆,見有了做業務的機會,便迫不及待地說。

郝逍遙也興奮起來,他在心裏感歎道:市場經濟就是好,金融競爭就是好,這種競爭可能對京都市國民經濟和整個金融環境沒有什麽好處,卻對自己有好處,對企業有好處!在競爭中,國商銀行的包袱神不知鬼不覺地甩給了參股銀行,企業在國商銀行騙不到錢,也可以換到參股銀行去騙。而且,在這個過程中,自己還可以拿到參股銀行的獎金。當然,錢肯定不會很多,他也不在乎這一點錢,但是,他在乎的是除了甩掉包袱之外,自己還可以獲得幫助朋友的好名聲。

“好,好,賈處長,今天晚上我請客,介紹你和張總、賀總見個麵!”郝逍遙集自己五十幾年來修煉的功力於此時,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平靜,而不要笑出聲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