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玲瓏心竅(3)

“隻是成為強者之路,依舊充滿危機。南宮少欽畢竟是南宮少欽,他寧願他的子女死在成為強者之途中,也不願他的子女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而南宮少欽的子女畢竟是南宮少欽的子女,我們一十八個兄弟姐妹,同時毅然決然地選擇了第二條路。失去親人的傷痛,我們要用敵人的鮮血來慰籍。”

“生男莫教弓與弩,生女莫教歌與舞,學成弓弩沙場滅,學罷歌舞為人妾。父親常常將這幾句話掛在嘴邊,可是他的兒女卻是別無選擇,人人隻能教弓與教弩。我們一十八個人,最後,隻回來了八個。可是,多年過去,爹再也沒有失去他的孩子。”

楚幽一如往日般,隻是靜靜地聽她說,麵無表情的一個字也不說。心中的一角,卻為了她,隱隱地泛著酸疼。不用問,也知道那些訓練何等的殘酷。明明已經猜到那沒有回來的十個人的結局,卻還是忍不住心存僥幸地問道:“那十個人——去了哪裏?”

琉璃一時間怔住,這是第一次,楚幽對她的話有所回應。短暫的出神之後,琉璃輕聲地回答:“有的人永遠地留在了荒無人煙的荒漠裏,有的人永遠地留在了不見天日的原始叢林裏……幹渴,饑餓,疾病,中毒,還有無休無止的追殺。每一樣,都可以輕易地奪走我們的生命。第一次知道,人類在大自然的麵前,原來是如此的渺小和卑微。”

楚幽冰涼的指腹,輕輕地撫觸她的麵頰,他的動作輕微到了幾乎不可察覺,琉璃卻感覺到了。這樣心疼而憐惜的輕摸,琉璃刹那間淚盈於睫。

“楚幽,我知道你恨我將你囚禁在我的身邊,但我就是不能放手。失去你,我也許不會死,但我一定會發瘋。”

靜夜裏,四目相接,他們之間第一次這樣長久地彼此凝視。沉寂許久,楚幽忽言:“以後如果晚歸,我會打電話給你。”

難以置信的驚喜,一波接一波地衝擊著琉璃。楚幽不再對她冷漠疏離,不理不睬。今夜的楚幽,會為她感到心疼,會溫柔地觸摸她,會對她所說的話有所回應。心緒尚未平靜,新的震撼接踵而至。

“你別多想,我沒有生你的氣。我不會再排斥保鏢跟著我,我會配合他們,免你擔心牽掛。”

楚幽這一晚對她說的話,比他們在一起數月,他對她說的話還要多。

琉璃低聲許諾:“楚幽,我知道你不喜歡如今的生活,如今的環境,更不喜歡我做的事情。不過楚幽,請你給我三年的時間,我會努力讓青幫變到最強。三年後,我會將青幫交給大哥,和你離開,去過你喜歡過的日子。你不是喜歡畫畫嗎?我們去歐洲,去意大利,傳聞那裏是藝術的國度,你一定會喜歡那裏。”

楚幽道:“對了,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我的老師邀我和他一起舉辦畫展,我說考慮一下。你覺得怎樣?”

琉璃的本意,並不願楚幽在上海太過招搖,隻是,她看見楚幽眼底隱隱一絲期盼之意時,拒絕的話再難說不出口了。況且,還有何事,能夠比呆在她的身邊更過招搖?於是,淡淡的一句應允:“隨你自己的心意吧,你若開心便好。”

“還有一件事,要與你商量。”

“你想做什麽事,就去做,不必與我商量。”

“可是這件事,要麻煩到你。”

“什麽事?說來聽聽?”

“我發現小刀很有繪畫天賦,這段日子,他一直在跟我學習繪畫,他的進步令人吃驚。我想請你給他辦一張在美專聽課的旁聽證。這樣,小刀也可以寸步不離地跟著我。若是他能在繪畫上有所發展,更是好事一件。小刀還是一個孩子,總不能讓他做一輩子的保鏢,在刀尖上過活。那樣,豈不是太過殘忍?”

琉璃不覺失笑。

“你笑什麽?”楚幽不解,他說的話,有何好笑的地方嗎?

琉璃為他解惑道:“小刀比你大著近一歲,他閱曆之豐富,更非你所能比的。否則,你以為他是憑什麽坐上金沙幫副幫主之位的?你叫小刀小孩子,小刀若是聽見,一定會大感鬱悶。”

楚幽的臉孔,紅了紅,又恢複了正常:“那——你答應了嗎?”

琉璃欣然頷首:“其實小刀這次回來,我也不想讓他再參與江湖上的是是非非。隻是一直也沒有想好讓他做什麽,這才暫時放在你的身邊,也好和他的哥哥冷非在一起。其實,小刀與冷非是我父親的一位生死之交,將他們托付我父親照顧。隻是父親認為,若想在這個亂世生存下來,必先能夠保護自己,這才讓冷非和小刀參與了當初我們兄妹的訓練。如今,你找到了適合小刀、而且小刀又喜歡做的事情,我怎麽會不同意?”

楚幽有些失神地望著她,和她相處日久,越來越無法將當初江心月夜下那個嗜血的修羅,與眼前的她,重合在一起。

夜色彌漫,月光流淌,在她冰雪般的瞳眸裏,楚幽仿若看見千樹萬樹的桃蕊,漫山遍野競相開放。桃之夭夭,其顏灼灼。

待楚幽回過神來,察覺到自己的失態,不覺有些訕訕道:“謝謝。”

“謝什麽?小刀就像我的親弟弟一樣。”琉璃許諾,“明日我便和你一起去學校打理此事,小刀明日就可以和你一起去上課。”

“那我今晚就給小刀準備好明日上課要用到的東西,小刀知道,一定會很開心。”

“我瞧著你比小刀還要開心呢。”琉璃柔聲的有幾分調侃道,“《禮記》中有雲,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我瞧著,你倒有幾分天下為公的胸襟呢。”

楚幽有些羞赧道:“我怎麽敢與天下為公的胸襟相提並論,我沒有想過那麽多,那麽遠,我隻盼著,我身邊的人,都過得好。”

琉璃低聲道:“我知道。”

此時此刻,夜靜,月清。雲疏,星朗。琉璃想起了唐玄宗和楊貴妃在長生殿山盟海誓: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夜色很安靜,而且,很——溫暖。

那夜,南宮琉璃書房的燈光,亮至很晚。她坐在書桌邊,怔怔地出神。冰雪般的瞳眸中,隱隱閃爍著類於傻笑的笑意。

小刀經曆過太多的刀光劍影,卻是第一回這樣坐在安靜的課堂裏,學習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他的眸中,少了幾分冷靜和肅然,多了幾分這個年紀該有的稚氣和好奇。認真與喜悅的光芒,閃耀在其間。

冷非自窗口望進去,望著這樣的小刀,胸口忽的軟軟的一酸,眼中竟不覺濕潤。

這個時間,正是楚幽上課的時間,南宮琉璃出現在了杜嘯的房門外。

看見是她,杜嘯笑道:“我知道即使我不讓楚小子和淩風告訴你,你也一定會找到我這裏來。”

“不知道他每天下午都和誰在一起一個時辰,我怎麽能夠安心?”南宮琉璃有幾分嗔怪之意道,“若是早知道他和師父您老人家在一起,我還會操這份心嗎?師父你又何必如此神神秘秘令人起疑?”

杜嘯大有深意道:“丫頭,楚小子不是個懵懂無知的少年,他會照顧好自己。所謂物極必反,事極則變。”

“如今青幫與洪幫積怨已深,各式暗算令人防不勝防,還是小心點好。況且,楚幽隻是一介普通人,半點防身功夫也不懂得。師父,我正想問一下,楚幽的飛刀學得怎樣了?”琉璃在杜嘯的麵前,竟不覺多了一分小女兒態,她自行去燒水泡茶,“師父,徒兒知道你老人家喜歡喝茶,我特意給您帶了好茶來。”

杜嘯笑道:“你這丫頭,我還不曉得你那點鬼心思?你不就是想要我將那點家底都傳給楚小子嗎?”

南宮琉璃有些赧然道:“那也得他有那份靈氣才行,我才不是那麽不講理的人。”

杜嘯笑嗬嗬道:“放心吧,丫頭,楚小子很合我的心意。此子心地純良,性情卻頗為執拗,有一股子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狠勁。最重要的是,楚小子學習這套淬雪刀法頗有靈性,比之當日你二哥與你,可是強得多了。”

昔日,南宮琰與南宮琉璃都曾拜在杜嘯門下。隻是,他們兄妹二人對此一道都不是太感興趣,皆都轉學了短刀,並與西洋拳術相結合,創出了一套適於近身搏鬥的刀法。

杜嘯沉吟道:“丫頭,暫時還是不要讓楚小子知道我和你之間的關係,免得他還以為這是你我之間串通一氣的。”

“我明白。”琉璃知道,楚幽的潛意識裏,對於她所為他安排的一切,都有一種厭惡心理,即使是為他好,他也覺得是一種強迫。

饒是南宮琉璃心比比幹多一竊,也隻能無奈苦笑。

夜深時,冷非例行的四下裏巡視了一遍以後,對正要上床休息的楚幽道:“楚少,謝謝你。”

楚幽一怔之後,明白過來:“我隻是隨口一說,你要謝的人是南宮琉璃。”

冷非明白,楚幽刻意表現得無關緊要,隻是不願增添他心中的負擔:“那也要楚少有心。”

“我早說過,你我之間,不必客氣。”楚幽道,“而且有小刀和我做伴,我也很開心。”

冷非關上房門出來,隻見畫室的燈光依然明亮。

如今的畫室,楚幽已經與小刀共用。

楚幽說得簡單隨意,他說一則小刀可以貼身保護他,也可以安心畫畫,二則畫室足夠大,足夠兩人使用,無需再多備一間。

冷非明白,楚幽此舉,有可能改變小刀的一生。

小刀畫得專心入神,他來到小刀的身後,小刀都未曾察覺。小刀真的改變了很多,以前,他從不會允許別人靠近他如此之近,而一無所覺。

此時,小刀握慣了長刀短刀、各式槍械的靈活手指,正握著畫筆,在畫紙上生澀地描繪著,童年時他的記憶中,家鄉的一山一水。

冷非失笑,真的是什麽樣的師父,教出什麽樣的徒弟嗎?小刀似乎與楚幽一樣,偏愛山水畫。

他的笑聲,驚動了小刀。小刀回首,歡喜地喚了一聲:“哥。”

不知多少年,冷非不曾見過小刀這般單純喜悅的笑容,他心疼地叮囑:“別太累了,早點睡吧。”

“我不累。”小刀的眼中,絲毫疲倦也無。

“凡事慢慢來,明日還要上課。”冷非又叮囑一句,便離開了畫室,不再打擾他。

望著畫室裏自門縫中溢出的燈光,冷非的心,如許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