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巾幗須眉(1)

暮色四合,街上的霓虹燈,次第亮了起來。

廣漠的天空中,雲層,深深淺淺,層層疊疊,半明半暗,像是一方硯墨隨意潑染,墨染了,便成了一幅寫意畫。半空中,細雨如織,漫漫揚揚。空氣中,寒意微涼,沁入肌膚。

南宮琉璃緊了緊身上的披風。落雨的黃昏,夾雜著涼風,隱隱有了秋的涼意。她獨自佇立在路邊,等待著吳幼良。唇邊隱含的笑意,不是為了她正在等待的人,而是因為楚幽。

她不願在家中,讓楚幽見到她與別的男子,雙雙離去的背影。即使,隻是演戲。

吳幼良的車在她的身邊停了下來,他異常紳士地致歉:“八小姐,不好意思,我來得遲了。”

一雙溫柔得似乎要滴出水來的澄澈眸子,鑲嵌在一張完美俊逸的臉上。細碎的烏黑發絲,覆蓋住他光潔的額。

他一身黑色的西裝,在沒有陽光的暗沉天幕下,顯出異樣高貴淡雅的氣質,配合他頎長纖細的身材。

“你來得剛剛好,是我到得早了。”

他溫婉一笑,端的君子溫潤如玉:“令小姐久等,終是我的錯。”

南宮琉璃道:“叫我的名字就好了,不必客氣。”

“也好,你我就以彼此的名字相稱。”吳幼良並不是迂腐的人,隨即應允。他調轉了車頭,問道,“我們先去哪裏?”

她已與楚幽在家中用過晚餐,並沒有興趣一晚上吃兩餐:“我不太餓,想去喝杯茶。”

“也好,我也並不餓。”

“我來開車,我路熟。”南宮琉璃道,“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短暫的一段交談以後,南宮琉璃對吳幼良此人,並不反感。

他這個人,在中國長大,在美國受的教育。溫文爾雅之間,思想卻頗為開明。

車子在一座獨立的三層小樓前停下,微微舉首,竹風軒三字映入眼中。

竹風軒外,青竹數杆。

竹生水畔,荷香暗動。

月上中天,影落荷池。竹風軒的門楹兩側,題著一副對聯:

竹雨鬆風琴韻,茶煙梧月書聲。

吳幼良微笑道:“此間主人倒是一位雅士,令我憶起了一位昔日故人。”

“我將她介紹與你認識。”

三樓,落地的玻璃窗下,南宮琰與柳如眉相對靜靜而坐,隔著桌子,他們的雙手,相握在一起。四目相接,柔情繾綣,在他們的眼中,隻有彼此。

窗外,細雨如織,寒意凜凜。

窗內,紅爐綠蟻,一室春光。

初見到柳如眉的瞬間,吳幼良的眸中,先是驚喜。接著他見到了擁著她的南宮琰,繼而愕然。最終,他的眸中,歸於一片沉寂。自有一種空落的疼,清清淺淺的,流過指尖。相忘,終不能夠。往事,終難忘。不能忘。

“師弟,你何時歸國的?”驟逢故人,柳如眉不覺驚喜。

“兩日前,”吳幼良拾起了心中的痛,安然回答,“剛剛回來。”

“你們怎麽會在一起?”柳如眉的眸光,在兩人之間流轉,意味深長。當年在異國,她與這個低她兩級的師弟,頗為投契。許是同在異鄉,他們亦同為中國人的緣故,他們之間,幾乎無話不談。他甚至對她說過,他五歲時偶爾還會尿床,為此,他大哥不知取笑過他多少回。在他的話裏行間,卻從未曾提及南宮琉璃隻言片語。

心痛得一陣緊似一陣的翻江倒海,吳幼良卻雲淡風輕般地解釋:“琉璃與我父親頗多來往,是這次回國後,父親介紹我們認識。我們,隻是普通朋友。”

一男一女,單獨相處。孤男寡女,怎麽普通?況且,是吳大市長禦筆欽點。隻是,南宮琉璃的身邊,亦有楚幽。柳如眉心中不覺隱隱有些為楚幽,擔憂起來。

四人同坐了一桌,隨意的閑聊。隻是他們都不是多話之人,聽音樂喝茶的時間,遠遠多於說話的時間。

吳幼良的神色之間,恢複了常態,倒也不覺異常。

隻是歸去的途中,一路之上,吳幼良異常的沉默。

南宮琉璃有一刻,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殘忍。

人生最痛,莫過於他愛她至深至切,而她,卻無知無覺。

回到南宮府邸,琉璃走在庭院中青石板的幽徑上,行至樓下,情不自禁微微仰首,望向楚幽的窗口。窗口內,一片漆黑。凝望良久,方垂下了溢滿了溫柔的眸光,回到了自己的臥室。

黑暗中,窗欞的另一邊,楚幽靜靜佇立。

冷非忍不住問道:“整晚,你一直在等八小姐。八小姐回來了,你為何不見她一麵?”

“因為我不想令她內疚,讓她以為她的外出,會讓我心神不寧。”楚幽的唇邊浮上一抹淡淡的笑意,“況且,我已經見到她了。”

冷非的眼中,也不由地有了一抹淡至無痕的笑意:“楚少,你真的不擔心八小姐會對那個吳幼良動心嗎?”

“怕,怎麽會不怕?”楚幽的聲音如夜風一般飄渺,“暫不論吳二公子出身政要之家,我聽聞二公子本人亦是相貌不俗,性情溫馴,且在美國受過良好的教育。這般出色的男子,我若說心中絲毫不慮,未免狂妄。但是,我願意選擇相信她。除非她親口對我說,她不再愛我。否則,我不會相信任何留言。”

冷非心安,終於知道,這兩個人之間,再也沒有允許旁人插入的縫隙。他也明白了,經曆了那麽多不幸的事,本已變得冷心冷麵冷清的南宮琉璃,為何會義無反顧地愛上了楚幽。

天然居。

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

人來交易所,所易交來人。

吳幼良約南宮琉璃在天然居相見。

南宮琉璃知道他偏愛茶樓的原因。

茶水氤氳間,吳幼良目光清澈心思清澈地望著她,輕輕一笑:“外麵傳言,直把你說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說這些話的人,一定是因為他們不夠了解你。”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南宮琉璃並不掩飾,“我並非一個養在深閨人未識,閑時繡繡花讀讀詩書的大家閨秀。”

吳幼良輕輕啄飲一口茶,然後放下手中的茶盞,道:“這次約你出來,是有件事想要坦白告訴你。我沒有辦法再與你交往下去,我心裏有一個喜歡的人。此次回國,我也是為了她。”

“關於這件事,我也是身不由己,沒有選擇。”南宮琉璃暗示道。

“你的難處,我也明白。你放心,我會暫時配合你演戲,直到我們找到一個妥善的解決辦法。”

“那真是謝謝你了。”南宮琉璃問道,“幼良,恕我冒昧,我可以問你一個很私人的問題嗎?”

“請說。”

“你喜歡的那個人,是柳如眉嗎?”

“不錯。”沉吟片刻,吳幼良承認,“我對她的心思,在外人眼中,竟是如此明顯嗎?”

“幼良,恕我直言,柳如眉待你,不過是姐弟之情而已。”

“我知道她心裏喜歡的人,是你二哥。”

南宮琉璃試探地問道:“那麽,如果柳如眉有了性命之憂,你還會傾囊相救嗎?”

吳幼良神色略顯黯然,眉宇間頻添一段愁思,“我知道你的顧慮,**,本就是兩情相悅、你情我願之事。我不會因此生怒,而遷怒於人。”

他如何會對如眉置身事外?

此去經年,他卻被擱淺在了那年夏天,在異國大學的校園中初見到如眉的驚鴻一瞥。

滿空豔陽,她靜靜佇立,卻逼退了所有的光芒。

那種歡喜,像極了暗夜裏的星星,那麽近那麽遠,那麽清那麽靜,隻此一眼,便是恒久。

“我們相識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我知道你不是一個會說廢話的人。沒有如果,說吧,如眉出了什麽事?”

南宮琉璃以指尖為筆,在桌麵上寫下了五個字:軍統特務科。

吳幼良眼神轉沉,沉吟片刻,問道:“消息來源可靠嗎?”

“消息來自你父親。”南宮琉璃反問,“你說可靠嗎?”

而此時,在楚幽的校門口,楚幽甫一打開車門,一管槍口抵在了他的胸口。車後座上,憑空多出個一身黑色勁裝的男子,沉聲簡單命令道:“別喊,上車。”

楚幽漫眼掃過,校園四處出沒著巡捕房的警察和日本兵。他心下已明了了幾分,吩咐冷非道:“上車。”

冷非上車後,又瞧了黑衣男子一眼,便轉過頭去,再無異議。

楚幽心下清朗,知道這個黑衣男子在上海灘,並非默默無名之輩,冷非是認識他的。

車子駛離後,黑衣男子方移開了槍,手掌緊緊地按在了左臂上,鮮紅的血色,自他的指縫間溢出。

楚幽看在眼內,默不作聲地脫下外套,扯下了襯衣上的兩隻袖子,移開黑衣男子握槍的手,為他包紮傷口。

黑衣男子沉默地看著他做完這一切,複又穿好了外套以後,不解地問道:“我以槍相協,你為何還會幫我?”

楚幽的回答言簡意賅:“因為我們都是中國人。”

黑衣男子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晶瑩的笑意:“你不怕我連累了你?”

楚幽隻淡淡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國之不存,家之焉附?”

“兄弟,說得好。”黑衣男子讚賞道,“不知兄弟怎樣稱呼?”

“楚幽。”

“宣濟民。”黑衣男子也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見到八小姐的車停在這裏,又見到冷非跟在你的身後,我便猜到可能是你。”

已經解開了心結的楚幽,自我調侃道:“看來我這個吃軟飯的小白臉,知道的人,還真是不少。”

宣濟民嗤之以鼻道:“那些人算什麽東西?憑他們也配對南宮琉璃指手畫腳?在這個上海灘,我大哥能看得上眼的人不多,南宮琉璃算是一個。我大哥說,南宮琉璃雖身為女子,卻是世間大多男子,也難以企及的。性烈如南宮琉璃這般女子,怎會美色惑心?而是世人見到了你的外貌,犯傻的犯傻,發癡的發癡,早已無暇探究其他。而世人所忽略的,我想正是南宮琉璃心動之處。”

宣濟民忽而一笑道:“月前你舉辦畫展,衝著南宮琉璃的麵子,我去看過。我不懂畫,但我喜歡你的畫。你的畫,像你的人,幹淨,純粹。像南宮琉璃和我這樣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你就像是罌粟花般迷惑的致命存在。”

“多謝誇獎。”

宣濟民失笑道:“看來你真是不記得我了,你還記得嗎?當時我還找過你,想買你的那幅雪景圖。”

楚幽頓時想起:“原來是你。”

這時,坐在前座的冷非忽然道:“不好,前麵的路口,臨時設了關卡。”

宣濟民沉聲道:“讓我下車。”

冷非輕輕一皺眉,道:“已經來不及了,你們不要動,等會我下車應付。”

天然居內,吳幼良和南宮琉璃亦感受到了街上的喧囂和紛亂,他們臉孔微側,望著窗外的街道。

“對不起,我下去一趟。”南宮琉璃忽然起身,快步下樓而去。

行至臨檢的路卡,正聽見冷非冷聲道:“這是南宮家八小姐的車,你們也敢檢查?”

巡捕房的警察一臉的為難之色,他們中很多人,本是青幫弟子。隻是日本人在一旁,不依不饒。

南宮琉璃突然而至,一言不發,隻是打開了車門,坐在了副駕座,低聲一句:“開車。”

她神態從容沉靜,卻有一種高高在上的、不容人拒絕的強勢。

巡捕房的青幫弟子,自然而然地護在了車的兩側。

日本士兵紛紛舉起了手中的步槍,對準眾人:“讓開!”

南宮琉璃沒有說停車,司機便沒有停。

日本士兵見到車子啟動,又將槍口調轉車頭:“停下!”

街道上,不知何時,突然多出了很多人,漸漸逼近日本人。他們身上服飾各異,行業各迥,但他們卻有一個相同的身份——青幫弟子。

日本軍隊中,走出一個小軍官模樣的人:“南宮小姐,我是大山中尉的部下,大山中尉一直將你當作我們的朋友。我的部下不認識你,多有冒犯,還請你原諒。”

南宮琉璃看都不曾看過他一眼,隻冷冷問道:“我可以走了嗎?”

“當然可以。”那個小軍官道,“放行。”

車子駛過臨檢的關卡以後,琉璃的耳邊傳來楚幽的一聲輕歎:“和這樣的你在一起,我注定要淪為旁人眼中的小白臉了。”

琉璃回眸望向他,竟心中忐忑,不知他語出何意?

楚幽一笑道:“不過,這樣的你,我喜歡。”

宣濟民慢慢地直起了身子,眼中隱含著純屬善意的調侃笑意:“兩位,救命之恩,不敢言謝。日後,兩位若是有用得上我宣濟民和我們斧頭幫的地方,盡管開口。”

南宮琉璃不以為意道:“在日本人麵前,你我皆是一家人。”

楚幽此時方如夢初醒般詫異道:“你就是斧頭幫的宣濟民?你大哥就是斧頭幫的幫主王亞樵?”

宣濟民笑道:“兄弟也知道我大哥的名頭?”

“當然知道。”楚幽溫潤如玉的麵上,染上了一層興奮之色,“同學給我講了許多王幫主做過的事情,真是令中國人大快人心。”

南宮琉璃道:“你們就先別忙著聊了,宣先生,你身上的傷,需要先處理一下。”

宣濟民道:“這點小傷,對我來說,早已經是家常便飯。”

南宮琉璃問道:“是送你回家?還是回斧頭幫?”

“那就有勞八小姐先送我回幫裏吧。”宣濟民下車之際,含笑對楚幽道,“兄弟,有空來找我玩,我請你吃飯。”

南宮琉璃眸光流轉,隱露憂色,但終究是一言不語。

宣濟民滿含深意的對著南宮琉璃笑了笑。

回到家中,客廳裏等候著一位意料之中的不速之客,吳幼良。

初見楚幽的瞬間,他竟覺一幅絕美的山水畫,在他的眼前,次第展開,延伸。他自然知道楚幽,暫不說楚幽的才氣與美麗,暫不說父親將琉璃以未婚妻的身份鄭而重之的介紹給他,單單兩人之間的緋聞,整個上海灘,仿若無人不知。他想不知道楚幽,都難。

他在打量楚幽時,他知道,楚幽亦在打量他。他淡笑,對楚幽微微頷首。楚幽亦淡笑,微微頷首道:“你們聊,我先上樓,不打擾你們了。”

吳幼良起身笑道:“我也沒有旁的事,見到你們無事,我也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