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流洶湧(1)

這日清晨,楚幽剛剛自洗浴室出來,就見楚正強作鎮靜、卻是心急如焚地等候在會客廳裏。見到楚幽,楚正一臉諂媚的笑:“幽兒,我聽淩先生說你這幾日胃口不太好,我今早特意去廚房給你熬了點銀耳蓮子羹。”

楚幽沒看見他似的徑自去了臥室換衣服。

楚正緊跟了幾步,也進了臥室,輕輕地合上了門,低聲道:“幽兒,瞧著八小姐對你這陣勢,那是任何人都不曾有過的恩寵。你趁著這機會,趕緊跟八小姐討下我這條老命。”

楚幽漠聲道:“我既然答應你,就一定會為你做到。但要怎麽做,那是我的事。”

說罷,楚幽不再多看他一眼,開門,離去。

門外,冷非恭聲道:“楚少,八小姐請您一起早餐。”

餐桌上,楚幽不經意似地說:“我以後,不想再看見楚正。隻是,也不要為難他。”

琉璃若有所思地凝睇著他,最後,隻是輕聲應允:“我知道了。”

琉璃略作沉思後,啟唇道:“我二哥好像對我說過,他那裏缺一個管家,讓楚管家過去,你看可好?”

楚幽道:“那倒也不必,別讓他進我房裏,也別讓他擅自在我眼前出現,這樣就好。”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他以後不會再出現在你的麵前。”琉璃看他一眼,忍不住問道,“你的神色有點憔悴,沒睡好嗎?”

楚幽默然片刻,答道:“我隻是有點認床。”

自那日以後,楚幽再也沒有見過楚正。不過,楚幽也知道,楚正繼續在南宮府邸裏當著他的管家。

匆匆月餘,時光不緊不慢,楚幽的日子過得意外的閑適。南宮琉璃和他一般大小年紀,卻是日日早出晚歸,更是從來不曾見過她去學校。他們的交集,也不過是早晚兩餐飯而已。南宮琉璃留下他,好像隻是為了讓他陪她吃早餐和晚餐。

這日晚餐後,南宮琉璃忽道:“陪我出去走走吧。”

楚幽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他的生活也是異樣的簡單,不過是學校和他的房間而已。

他一直知道南宮府邸很大,卻沒有想到是這樣的大。

南宮琉璃領著他自後門出來,宅子的後庭院裏竟是別有洞天。

梧桐參天,花影扶疏,綠草如茵。

林蔭下,一座小小的院子。

目之所及,楚幽平淡如水不見波瀾的臉孔上,不覺驚愕。恍然之間,仿佛又回到了嘉興老家那所小小的庭院裏,回到了與母親相依為命的舊日時光。

情不自禁地推門而入,一景一物,莫不爛熟於心。庭院的一角,依然綻放的梔子花,清雅如水。那是母親親手栽下的,她最愛的花。每當梔子花開的季節,花香總是溢滿了一院。閑暇之際,她喜歡坐下梔子花下,替人縫縫補補,貼補家用。

狹小的廚房,母親卻能夠用最便宜的價錢,給他烹製出最可口的飯菜。

狹小的廳堂臥室,無論何時,總是潔淨得纖塵不染。

楚幽眼眶一熱,眸中水意晶然。他猝然低下了頭,垂下了眼眸,掩住了一汪清水。

“認床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怕你休息不好,我就讓人仿照著你老家的房子建了一所。屋裏的家具物什,都是從你老家的屋裏搬來的。日後若是想家了,就來這裏坐一坐。”

南宮琉璃低緩的聲音,打碎了屋裏沉寂的悲傷。

楚幽緩緩地靜下心來,望向她:“謝謝。”

庭院裏的梔子花正在盛開,淡淡的星光透過晶瑩嬌嫩的花瓣斜斜映照在微濕的青石台上。月光如水,透過窗欞,灑落在靜靜相對佇立在黑暗中的兩人。

夜風染著涼意吹過他們之間,發絲被風吹得輕輕飄起。

楚幽是安靜的,安靜得恍若不存在。他常常可以幾天不說一句話,就自己一個人呆著。放學途中,他微側著頭,習慣性地望著車窗外。此時,正值下班的高峰期,街道上人潮洶湧,霓虹燈次第亮起。

喧囂的繁華仿佛與他無關,匆匆自他眼中一閃而過,卻不曾留下任何痕跡。而他,隻是一個冷眼旁觀的過客。

一抹白色的花顏,浮光掠影般,自楚幽眼底流過。他仿佛聽見了花開的聲音。

“停車。”楚幽忽然坐直了身子,開口道。

司機應聲而停。

楚幽下車,後退了幾步。

花無缺。

是否真的可以月長圓?花無缺?

楚幽走進這間名為花無缺的花店。一大束潔白玲瓏的花朵,層層疊疊映入他的眼中。清冷的濃香,淡溢而出。

思緒在恍惚之間回到了老家那小小的庭院裏。庭院的一角,一株開滿了白色花朵的梔子花樹。黃昏時分,結束了一天的勞作,母親總是喜歡坐在這棵樹下,依舊不曾停歇的縫縫補補。鼻端,是綿綿不絕的花香。書桌旁,放著母親為他準備的熱氣騰騰的宵夜。而不經意間舉首,是滿天的夕陽下,端坐在花樹下溫柔嫻靜的母親,在她的鬢邊,插著一朵碗口大的梔子花。

楚幽的眼中**著薄薄的水光,原來,幸福曾經如此簡單,一朵花開,便可。

“小姐,請給我包一束梔子花。”

楚幽話音未落,就聽耳邊傳來輕輕一聲驚歎聲。他一徑的無動於衷,從小到大,這樣的驚歎聲他已經聽過太多太多。隻是他沒有想到這人行動力之快。伴隨著那聲驚歎,一張狂妄邪魅的臉孔映入楚幽的眼中。棱角分明的臉上,細長的眉峰斜飛入鬢,桃花眼眸閃著璀璨的光芒,周身籠罩著尊貴的氣息。

楚幽被他驚人的行動力,驚得呆住。

鳳邪走進花店的刹那,第一眼就看見了他。他的肌膚上隱隱有光澤流動,眼睛裏閃動著一千種琉璃的光芒。鳳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上真有這樣美的人,美得不似真人。

鳳邪不知今夕何夕,做夢般地歎息:“你是誰?”

鳳邪不知自己是在夢中?抑或在現實中?

而他,是人?是仙?

楚幽來不及回答,冷非已經橫擋在他們之間,將楚幽遮在了身後:“鳳少,您好。這位是楚少,是我們八小姐的朋友。楚少性子喜靜,不喜人打擾,還望鳳少見諒。”

“你出現在他的身邊,我當然相信他是八小姐很重要的人。”鳳邪俊美而邪魅的臉上,此時噙著一抹不羈的淺笑,“你別緊張,我隻是想認識他一下,做個朋友而已。”

冷非依舊挺立在楚幽的麵前,沒有退開的意思。

鳳邪玩味地笑了:“隻是認識一下,也不可以嗎?”

冷非微微頷首:“鳳少,抱歉。”

楚幽事不關己般,給花店的店員付了錢,這才回轉過身。他眼神示意冷非退下,冷非微微退讓到了楚幽的身側。楚幽簡單道:“我是楚幽,我是男的。”

他會有此一說,是因為經常會有人弄錯了他的性別,他很無奈,亦很無語。

鳳邪含笑的鳳眼定定地落在楚幽的瞳孔深處,伸出手:“我是鳳邪。”

楚幽無動於衷地漠視了他伸出的手,言不由衷道:“幸會。”

“幸會。”鳳邪並不介意地收回了手,笑意暈滿了眼底,“就此別過,我們改日再聚。”

鳳邪倒是說走就走,不再纏繞。

隻是,望著他含笑的眼,楚幽的心底莫名地生出了一股寒意。

回去的路上,冷非欲言又止,終是輕聲道:“楚少要小心鳳邪,鳳家勢大,旗下洪幫,風頭僅在青幫之下,甚至有隱隱與青幫相抗衡之力。平日,對於洪幫,八小姐也是能避其鋒芒,便不與之針鋒相對。而那鳳邪,就是一個瘋狗,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最為可怕的是,他是一個理智的瘋狗。”

南宮琉璃認識的人,楚幽無意與他們中的任何人做朋友。

猶豫片刻,冷非又道:“而且,他男女通吃。”

楚幽這才覺得有點頭痛起來。

在春末夏初的暖風裏,漫天飄舞著梧桐樹上揚起的黃色的飛花,滿滿揚揚,像天上下起了一場奇異的雪。

楚幽捧著花束佇立在花店的門口,微微仰首。漫天飛花,尚知歸處,而他,何處是歸處?

冷非在他的身後,注視著他的背影,隻覺這道背影,說不出的寂寞。冷非的心裏,忽然一窒。

琉璃推開畫室的門,一室花香幽靜。

桌上,細白瓷的花瓶裏,插著一束梔子花,極盡嬌妍,芳香四溢。而楚幽背門而坐,他麵前的畫布上,小橋流水,白牆黑瓦,河邊的依依楊柳,河中川流不息的過往船隻。淡淡的潑墨,一派江南小鎮的旖旎風光。

琉璃走到他的身後,靜靜而立。

楚幽的手微微頓了頓,便繼續作畫,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這是你的老家嗎?”琉璃問道。

“是。”楚幽回答。

“你想家了?”琉璃又問道。

楚幽沉默。

許久,琉璃方道:“很晚了,早點歇著吧,明兒再畫。”

說完,琉璃離去。

楚幽的眸光落在那一束梔子花上,想家了又能如何?他早已經身不由己。肖佩韋和陳夔超對他說,他們要改變這個世界,終有一日,他可以隨心所欲,做自己的主人。

隻是那一日,何其遙遠,他真的可以等到嗎?

早餐桌上,琉璃道:“過幾日,是我十八歲生日,我爹會舉行一個宴會,你做我的舞伴吧。今晚我會讓裁縫過來,給你做幾身禮服。”

慢了兩三秒,楚幽才答:“我知道了。”

出門之際,楚幽明顯感到身邊的保鏢增加了很多。

楚幽不解。

冷非解釋:“出於對您安全的考慮,昨日您遇見鳳邪的事,我不能不對八小姐說。增加保鏢,是八小姐的意思。”

楚幽沒有責怪冷非的意思,他也不過是聽命行事。

楚幽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木偶,南宮琉璃拉一拉手中的線,他隨著她手上的動作動一動。

衣裳送到楚幽房裏時,不是南宮琉璃說的幾身,厚厚實實的幾十套。一年四季,各種款式,應有盡有。衣裳顏色很是素淨,都是仿他平日裏衣裳的顏色做的。

楚幽隻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便任由下人將衣裳都收進了衣櫃裏。平日裏,他還是穿著自己從老家帶來的那些衣裳。南宮琉璃新給他做的,他都封存了起來。

南宮琉璃生日這天,南宮府邸裏明顯的忙碌起來。一大早,各色人等,進進出出。所有的人,都在宴會廳裏忙碌。鮮花,香檳,美食,絡繹不絕地送進宴會廳。百樂門最紅的舞娘,也是早早過來彩排。

楚幽放學後,便躲進了自己的畫室。入夜時分,華燈初上,屋外喧囂了起來。汽車的笛聲,緋靡的樂聲,男士的虛偽客套,女士的玲瓏笑語……楚幽恍若未聞,直至冷非進來說:“楚少,時間到了,您該換衣裳了。”

更衣室裏,望過去黑壓壓的一片,皆是南宮琉璃為他新添的衣裳。楚幽隨手拿起了一件銀灰色的禮服。淡墨的顏色,令他想起了淡墨水鄉的老家。

南宮琉璃開門而出之際,恰巧碰上迎麵出來的楚幽,不由得一怔。

見慣了他一襲長衫的模樣,總是淺淡的顏色,或淺藍,或月白,清冷若水,溫潤如玉。驟然見到身著禮服的他,恍若變了一個人。月光般的銀色,裁剪合度的線條,在璀璨的水晶吊盞下,楚幽高高在上如最優雅高貴的王子。

琉璃手中執有一朵梔子花,她親手為他簪在衣襟上。她冰雪般的瞳孔裏,閃過一抹晶瑩,最後隻道:“我們下去吧。”

記憶深處,浮起一個難以抹去的畫麵。母親總喜歡在梔子花開的季節,摘下一朵,簪在耳邊。

剛一下樓,所有的聲音再無遮攔,滿頭滿臉的兜撲而來。楚幽的眉頭不露痕跡地皺了皺,他實在是不喜歡這樣的喧囂與奢靡。客人很多,多到他記不清任何一張麵孔。

南宮琉璃的出現,宴客廳裏的喧囂聲靜了一下。南宮少欽望過來,對女兒招了招手:“琉璃,過來。”

琉璃對楚幽道:“你自己找個地方坐一坐,吃點東西。等會兒,介紹我的家人給你認識。”

楚幽求之不得,他並不想站在她的身旁,贏得所有目光的注視。他也並不想認識,她的家人和朋友。如果可以,他希望所有的人,都可以忽略他的存在。

楚幽四下裏張望,想找一個安靜的無人打擾的角落。

南宮琉璃陪在父親的身邊,父親正式將她介紹給上海灘方方麵麵的人物,以鞏固她在青幫的地位。

如今的上海,以青幫、洪幫和龍幫三大幫派最為勢大,呈鼎足之勢,但許多二流幫派,其實力也是不容小覷。

洪幫幫主鳳九天年約五旬,精神矍鑠,絲毫不見老態。一襲藏青色的長衫,姿態閑雅地坐在黑皮沙發裏,嘴裏叼著一支古巴雪茄,染得這一處煙霧嫋嫋。

鳳九天出生自貧民窟,他能有今時今日的地位,都是他自己一刀一槍在洪幫打下來的地位和江山。即使如今他身居高位,依舊常常被上海的名流界瞧不起,常常一句“鄉巴佬”對他一言而概之。因此,他格外在意自己的出身,上海灘一旦出現了什麽時髦新潮的玩意,都能夠在他的身上體現一二。

他極力想要做一個溫文儒雅、氣質高貴的上等人,他氣派雖是有了,隻是,斯文於他身上體現出來時,常常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但在接連幾次嘲笑了他的人總會莫名其妙的少了胳膊,或是斷了腿以後,就沒有人再敢當麵嘲笑他。而鳳九天,依舊若無其事的努力地學做著一個上流社會的上等人。

鳳九天道:“南宮兄可曾聽聞,最近黑市上出現了很多黃金,其成色之純,令人驚歎。而這些黃金,全都用作了軍火交易。外間傳言,這批黃金與哥老會有關,哥老會的龍頭親臨上海,要購買大量軍火。南宮兄,青幫占了整個上海灘軍火生意的80%之多,若是哥老會的龍頭找上了你們青幫,可別忘了分兄弟們一杯羹。”

南宮少欽道:“鳳兄有所不知,近年我已經很少插手幫中事務,一切都交給了琉璃打理。鳳兄所言,我還真是未曾聽聞。琉璃,這件事,你知道嗎?”

南宮琉璃的唇角勾勒出一抹嘲諷之意:“若是哥老會的龍頭找到了我青幫,我定會告知諸位。”

鳳九天道:“可是,據鳳某所聞,龍頭已經身在青幫。”

南宮琉璃唇邊的嘲諷之意更甚:“九爺,您身在江湖,更應該知道所謂江湖傳聞,十成裏能信一成,就已經很不錯了。道聽途說,終究是不可信的。”

鳳九天語哽。

這時,楚正來到了南宮少欽身邊,低聲道:“老爺,您請的客人,都已經到齊了。”

南宮少欽起身道:“諸位稍坐,在下失陪。”

南宮琉璃隨著父親離去。

高寒獨自占據一角,他身為龍幫新任幫主,想要巴結討好他的人,自然是多如過江之鯽。隻是,他周身散發出的冷冷寒意,竟在他的身邊多出了一個空白地帶。

他倚著庭柱,輕輕地晃動著手中的高腳玻璃酒盞,酒盞中的紅酒在閃爍迷離的燈光下,泛著誘人的光澤。他的眸光若有似無的始終追隨著南宮琉璃的身影,觥籌交錯之間,他的漆黑瞳孔中,隻倒映著她一個人的影子。

鳳邪卻是不怕他,晃到了他的身邊。

“你的審美,我還真是不敢恭維。”鳳邪打量南宮琉璃的目光,滿是鄙夷,“這樣的男人婆,哪裏好了?”

高寒不語,他的眼眸深沉而含笑,讓人看不出其中的波瀾。

鳳邪又道:“你這人真是奇怪,上海灘的名門淑女任你挑任你選,哪個不比這個男人婆溫柔可人?況且還是一個殺人機器般的男人婆。”

高寒眸中的笑意漸漸斂去,冰冷異常:“鳳少,你的廢話可是越來越多了,小心禍從口出。”

他的臉色再冷,別人怕他,鳳邪卻是不怕:“而且,我不相信消息靈通如寒少,還沒有聽說這個男人婆已經有了一個小白臉,就是剛剛和男人婆一起下樓的那位。我親眼所見,她將冷非都給了他,可見他在男人婆心中的地位。”

高寒眉眼一挑,那樣黑深的潭目,冷冽逼人:“那是我自己的事,不勞鳳少操心。”

“不識好人心。”鳳邪懶洋洋地說道,“不過你們兩人還真是有些相似之處,一個是涼颼颼的凍死人,一個是陰森森的充滿了死人氣的嚇死人。”

高寒沉默一時,遂冷然啟聲:“鳳少,你還有好人心嗎?既是入了黑道,就別再說這些令人作嘔的話。你真以為我不知道嗎?你看上了那個楚幽了吧?”

鳳邪不以為意道:“如此不好嗎?你我各取所需,正好合作。”

高寒怎會不知他意,他黑眸寒澈,盡是肅然,卻分明帶有嘲弄的意味:“鳳少,你我同道中人,平日裏皆是心機用盡,所以我不希望我的婚姻裏也充滿了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