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明日天涯(1)

華燈初上,竹風軒廊簷下的燈籠,都亮了起來。

又是一個周末,許多學生,結伴來此消遣。天色未暗,堂上已滿座。皆因此間,有俯首可翻閱的書籍,有濃淡皆宜的清茶,如此一處妙地,卻有著最便宜的茶資。

閑來無事,此間便成了學生們最愛留連之地。往往到了周末,來人更是驟增。對此,葉道信手下的特務並沒有特別在意,每個禮拜的周末這幾日,竹風軒總會這般熱鬧。

窗外,夜色漸深。窗內,燈光漸亮。

半空中,不知何時飄起了細雨,稀稀疏疏。而在不經意間,竟轉而瓢潑。風雨並沒有阻了學生們的好興致,他們談興依舊。

在這般靜謐的雨夜裏,祥和的氣氛裏,異變突起。臨窗而坐的肖佩韋和陳奎超,忽然大打出手。如蝴蝶效應般,以他們兩個人為中心,與他們關係親近的友人,不問緣由,迅速皆加入了戰團。

瞬間,一樓至二樓,原本的書香與茶香之地,變成了戰場,狼藉一片。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在一樓和二樓假裝看書,負責監視柳如眉的兩名特務,也不可避免的卷入了戰火之中。

不久,巡捕房的巡捕趕到了,將圍毆的人群強行分開。

而三樓上的那道剪影,輕輕一晃,不見了蹤影。

街道旁那輛轎車內,數名黑衣男子的麵色驟變,其中一名快速下車,穿過了雨水滂沱的街道,步入了竹風軒。待他見到在三樓消失的柳如眉,此時正在一樓和巡捕交涉。原來報警之人,正是此女。此時巡捕趕到,她方下樓。她低聲和巡捕說了幾句,竟又返身上了三樓,將此間的一切皆交給了巡捕們處理。

黑衣男子見到他的同事皆在,眼神隱晦的交匯過後,便又返回了車上。坐定後,他向三樓的窗口望去,柳如眉的剪影,重新出現在了他們的視線中。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自竹風軒返回車上的短短路途中,在柳如眉返回三樓之際,數件事情如電光火石般悄然進行。

同一時刻,南宮琰和南宮琉璃,正在出席德國人舉辦的舞會,歌舞升平,通宵達旦。勾人心魄的歌聲,直至翌日清晨,方才停歇。

同一時刻,楚幽正悄無聲息地潛伏在竹風軒三樓的樓頂,整個人與暗夜融為一體,無人察覺。

同一時刻,一直把守在竹風軒後巷兩端的特務,還來不及發出一聲驚呼,便倒在了地上。洛炎和蘇晉,出現在他們身後。他們分別自長巷兩端,快速來至竹風軒後窗匯合。

洛炎拋出了飛虎抓,固定在三樓的窗口,隨即身形騰空而起,如履平地般便到了三樓窗口,柳如眉剛剛行至三樓。在洛炎的幫助之下,柳如眉順著繩索滑到了一樓。巷口,一輛黑色的轎車靜候已久。三人上車,司機赫然正是吳幼良。

而在柳如眉離開之際,楚幽則自樓頂翻身而入,端坐在了柳如眉的書桌旁,形成了三樓的那道剪影。

街道旁黑色轎車內目不轉睛地監視著竹風軒的黑衣男子,目睹軒內的學生和巡捕都離開,一樓和二樓的燈光漸次熄滅,三樓的燈光依舊亮著。軒窗內,一剪燈光,將柳如眉的身影剪映在窗紙上。她每夜都睡得很晚,依舊是子夜時分,她的燈光如常熄滅。

熄燈以後,楚幽依舊自窗口翻出,消失在了茫茫雨夜裏。

楚幽平安返回南宮家的時候,柳如眉正在江邊。

吳幼良有些不死心的最後一次問她:“如眉,你真的不再考慮,和我一起去美國嗎?我此次回國,就是為了帶你一起走。”

柳如眉對他,不是沒有歉意的:“幼良,你的心意,我一直都知道。我不想也不忍欺騙你,我心裏從來不曾愛過你,你我之間的緣分,僅姐弟之情而已。而我之心願,你應該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才是。我的國家,正在生死存亡之際,我豈能夠袖手旁觀?幼良,人各有誌,一如當初我們在美國留學時,你選擇留下,而我選擇回國。如今我的選擇,亦是如此。你選擇了離開,而我選擇了留下。”

吳幼良的眼中,滿是惆悵之意:“如眉,我這次走後,就不打算再回來了。此次一別,你我不知何時再見。”

柳如眉一向平靜如水的眸中,此時散發著灼灼的光彩:“幼良,我相信不用等很久,我們的國家會變得和平,繁榮昌盛。等到那時,我們的國家一定會需要很多如你這般的人才。到了那一天,歡迎你回來。”

吳幼良卻難以如她這般樂觀,如今的中國,軍閥混戰,日寇橫行,國家的統一和平,和諧,仿若遙遙無期。

吳幼良一笑道:“但願能有你說的那一日。”

“一定會有那一日。”柳如眉的眸光中充滿了堅信,她伸出了手,吳幼良輕輕握住,“幼良,沒有想到會是我先走一步,我就不能去送你了。”

他們互道一聲:“珍重。”

離別,終是不可避免。

離別,像是個最頑皮的孩子,總是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刻,驟然而降。

雨幕中,柳如眉佇立在船頭,漸行漸遠。

吳幼良徹夜立在江邊,他們之間,僅僅隻隔一江春水,卻恍若相隔了生生世世的時光。

想她,是不經意的一瞬間,讓淡淡憂傷跨過矜持惆悵的邊緣,透過每個罅隙的空間,在心頭暗暗滋長蔓延,最後成為心頭不曾放下的惦念,成為時光裏的永遠。

人生就像一場雪,匆匆來,喧囂鬧市中握著蒼涼,雲中燭火處嫋嫋炊煙,靜守藍天,雪落傾城。

翌日,到了竹風軒應該正常開門營業的時候,竹風軒依舊門扉緊閉。有學生過來,輕輕叩門,卻是無人應答。以往類似的情形出現,柳如眉總是會應聲而開。黑衣男子覺得不對,翻窗進入了竹風軒查探,此時方發現,竹風軒內,早已經是人去樓空。

淩晨時分,夜色將隱未隱,晨光將現未現。肆虐了一晚的風雨,業已停了大半。空中,偶爾劃過幾縷雨絲,涼過南宮琰醉意微醺的臉頰。

他的車子,碾過路上的積水,剛在公寓的門前停下,四周驀然多出了數名黑衣人,將南宮琰的車子,團團圍住。

南宮琰的酒意,在數管槍口瞄準他的瞬間,清醒過來。他並未顯露任何驚慌之色,從容地走下車,問道:“你們是什麽人?”

“我們是什麽人並不重要,麻煩二公子跟我們走一趟吧,到時候自然什麽都明白了。順便告訴二公子一聲,我們知道南宮家的人,各個絕非等閑之輩。但是,在二公子動手之前,還請看看周圍。”

南宮琰的眸光,隨意地掠過四周,便瞧見數名狙擊手,正端著槍,瞄準著他。南宮琰聳聳肩,道:“為我,你們還真是破費。”

“二公子,請吧。”

一個時辰之後,青幫已經很少露麵的幫主——南宮少欽,出現在特務科科長葉道信的辦公室裏。他直言來意,要求葉道信放了他的兒子。

葉道信直接否認了此事:“南宮幫主,你恐怕有所誤會了吧?令公子南宮琰與柳如眉一向走得很近,但礙於南宮幫主的麵子,我可是一直命令手下,不許對二公子無禮。”

南宮少欽冷笑道:“柳如眉的臉上可沒有貼著標簽,言明她是。她開門做生意,琰兒便上門喝茶,又有什麽不對?況且昨夜整整一晚,琰兒與琉璃在租界參加德國人的舞會,所有舞會上的人,都可以為他們作證。況且,若是如你所說,琰兒去竹風軒喝茶,便有可能是,那麽,你可以將整個上海美專的學生都抓起來了!他們去竹風軒的次數,可比琰兒多得多。”

葉道信陪笑道:“南宮幫主,我不是這個意思。”

南宮少欽打斷了他,懶得與他廢話連篇,直言道:“如果你們拒不承認此事,我為了救我兒子,可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到時你們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一語即罷,南宮少欽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怫然離去。

而在南宮少欽離去的短短時間後,葉道信接到了他的上司,戴笠的電話。

半個時辰後,上海灘如一壺沸水,翻騰了起來。

南宮少欽蟄伏了太久,三年的時間,讓他的敵人忘記了他曾經是這個上海灘上,一匹暗夜裏最凶狠的狼。

南宮少欽從來不是一個出手小氣的人,他發出了懸賞令,提供南宮琰準確消息者,酬謝十萬大洋。將南宮琰送回青幫者,酬謝一百萬大洋。或者,酬謝同等價值的黃金。

此懸賞令一出,舉上海灘,盡皆嘩然。

一百萬大洋,足以將一個乞丐,變身成一個國王。

一百萬大洋,足以讓一個上海灘上二三流的幫派,躋身於一流幫派。

因此,不僅僅是青幫成員,舉幫出動,而是上海灘上所有的幫派,傾城而出。

一些實力弱小的幫派思忖,若能探得南宮琰的消息,十萬大洋對於他們,亦不是一筆小數目了。

此時的葉道信,卻猶如熱鍋上的螞蟻,有些坐臥不安了。雖然參與抓捕南宮琰行動的人,皆是他與鳳九天心腹中的心腹。但是十萬大洋,隻是動動嘴唇便唾手可得,對任何一個人,都是難以抗拒的迷惑。

更何況,參與行動的那幾名狙擊手,皆是鳳九天花錢雇來的,也盡是些認錢不認人的。

而戴笠又對他下了死命令,不能動南宮少欽的人。南宮少欽,他們另有重用,不可得罪。即使是校長,在南宮少欽的麵前,也是要禮讓三分的。

趁著夜色,葉道信去見了鳳九天:“必須盡快讓南宮琰從人間蒸發,最好讓他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點蹤跡不留。”

鳳九天猶豫道:“一動不如一靜,現在外麵風聲太緊。若此時動手,驚動了南宮少欽,那我們就得不償失了。”

葉道信冷笑道:“這點小事都辦不了,還妄想吞下南宮家這根硬骨頭。”

鳳九天的麵容,不覺亦冷了幾分:“葉科長,飯要一口一口的吃,吃得太急,別一個不留神噎死了自己。”

葉道信不怒反笑道:“那好,九爺你慢慢吃,恕葉某不再奉陪了。關於此事,以後與葉某,再無半點關係。”

望著葉道信離去的背影,鳳九天低聲罵道:“盡是些隻想占便宜、不想擔風險的老狐狸!”

鳳邪有幾分擔憂地問道:“爹,就這樣和這隻老狐狸翻臉了?以後隻怕咱們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邪兒,你記住,在這個爾虞我詐的世界裏,沒有永遠的利益,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

鳳邪猶自不安心:“隻是,這一次雖然捉到了南宮琰,卻也不折不扣的像是一個燙手山芋,留也不是,丟也不是。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就依葉道信所言,讓南宮琰從這個世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萬萬不可,若真殺了南宮琰,激怒了南宮少欽,這還不是咱們洪幫能夠承受得起的後果。”鳳九天若有所思道,“南宮琰不宜久留在手中,要想一個穩妥的法子,將南宮琰送還給南宮少欽。南宮少欽不是放言,誰若將南宮琰送回青幫,酬謝一百萬大洋嗎?我們怎麽能夠辜負了南宮少欽的這番心意?”

夜幕時分,天色漸漸暗沉。

南宮府邸,一片燈火輝煌。

戒備森嚴的府門前,此時宅門大開,一輛接著一輛的黑色轎車,魚貫而出。穿過繁華旖旎的街道,駛進一條略顯泥濘破敗的小道,最後在青蛟幫那扇已經辨認不出顏色的、漆跡斑駁的大門前,停了下來。

南宮琉璃伴著南宮少欽剛一下車,青蛟幫的幫主陳海快步迎了上來。不待他開口,南宮少欽已經啟唇道:“帶我去見他。”

陳海不敢稍怠,在前麵領路,一路行至青蛟幫的密室裏。密室裏的軟榻上,一名年輕男子躺在上麵昏迷不醒。如雕刻般俊美的輪廓,不是南宮琰,又是誰人?

南宮少欽少有波動的漆黑瞳眸,在見到兒子安然無恙的那一刻,竟如冰裂的水麵,難以自持。

南宮琉璃輕輕頷首,蘇晉和洛炎正欲上前抬起南宮琰,南宮少欽阻住了他們:“讓我來。”

他抱起了兒子,一直回到了南宮府邸,將兒子放置到**以後,方才鬆開了手。

宋凡已經等候在南宮家,他為南宮琰做了一個詳細的檢查後,說道:“南宮先生,請您放心,二公子身體無恙,並無受到任何傷害。他隻是被人注射了鎮定劑,遲則明晨,他便可以醒過來。”

退出南宮琰的臥室,一行人來到南宮琉璃的書房。

南宮少欽望向女兒,問道:“琉璃,你怎麽看待青蛟幫這件事?”

那日重金懸賞南宮琰的下落,正是南宮琉璃的主意。綁架,已經成為了南宮家的夢魘。他們從來不提,不是他們已經忘記,而是因為,已經根深蒂固,植入骨髓。

這般孤注一擲,南宮少欽尚有三分猶疑,琉璃卻是主意已定。他忽然發現,也許,他真的是老了,少了年輕時的魄力與果敢。

南宮琉璃仿若早已經猜到是這般結局,緩緩說道:“陳海的青蛟幫屬於洪幫的勢力範圍之內,表麵上看似與洪幫沒有任何的關聯和往來,這才更令人生疑。我已經查明,青蛟幫其實是洪幫的附屬幫派,亦屬於洪幫的隱藏勢力。青蛟幫並不若表麵上看起來那般式微,它是一支洪幫潛藏起來的強大勢力。”

南宮少欽頷首道:“那麽,一百萬大洋,你們說我是付還是不付給青蛟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