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紀時……

當年的我並不知道,我的一句賭氣之語,給越尹帶來的,是直墜深淵的痛苦。

很久很久以後,久到我對那段回憶恍惚的時候,我才感覺到了深刻的愴然和後悔。

流言蜚語,人言可畏。

這八個字像一堵厚厚的牆,把我和越尹殘忍的隔在了兩個世界。

我隻是輕輕一轉身,就跨過了一個世紀……

初夏五月,我們的事在學校鬧得沸沸揚揚。像那年燠熱的夏天一樣,人心躁動,各種關於我們的流言成了同學們減輕高考壓力的談資。麵對男生會意的笑容和女生意味深長的眼神。我第一次感覺到害怕。

我惶恐極了,幾乎坐立不安。

五月八號,勞動節長假後,我終於耐不住去越尹班上找越尹。原因是我們倆都被請家長了。一整天,學校裏的氛圍肅殺到我都有些不習慣。

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麽看我的,我也不在乎,我隻是覺得我該找越尹說點什麽,可我到底該說什麽呢?。

站在越尹班上的後門,當我躊躇不敢進去的時候,她們班女生議論紛紛的聲音傳入我的耳朵。

“……”。

“你們看到校門口的車了嗎?排場啊!校長估計都要缺氧了吧!省委書記和省長一起出現,這得多大麵子啊?”。

“切,有什麽了不起啊,官當這麽大教育的孩子稀八爛,還不如咱呢!”

“你們在說越尹啊?”。

“還能誰啊,就越尹那公交車啊,聽說和好多人睡過了,紀家老兄弟都睡過,紀時親口說的。”

“六班韓東也說越尹特別隨便,真看不出來。”。

“我早看她不順眼了,以為自己成績好裝死了。”。

“聽說她初中時候風評就不好了,仗著她爸爸官大老師都不敢說她。”。

“好像墮胎都墮過幾次了。”。

“哎,這些啊!”。

“……”。

我從來沒覺得人擁有語言的能力是一種罪惡,可是那一刻,我真的希望全世界的人都是啞巴,這樣,那些難聽的話就不會傳得沸沸揚揚了。

我不敢想象越尹聽到這些話該有多難過。

那一瞬間,我的心痛到**,我緊握著拳頭,真想一拳把自己打死。

紀時,你到底做了什麽?你還有什麽臉去見她?你看看你把她害成什麽樣了?。

我突然感覺很無力,我到底在我的青春裏做了什麽?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越尹不在座位上,我站在走廊上,看著外麵漸漸飄起來的雨,萬籟寂然。

初夏的雨,由緩到急,伴著雷鳴閃電,一陣一陣,不解暑,反叫空氣變得濕重。

我看著走廊圍欄上縱橫交錯的痕跡,突然有了一種預感。

我和越尹,也許真的隻能走到這一步了。

我衝入雨幕中,往學校操場角落的乒乓球台跑去。

越尹果然在那裏。她孤零零的坐在球台上,像一抹遊魂。雨水把她的頭發衣服都淋濕了,她安靜的樣子讓我好害怕,我輕輕的走過去,還沒靠近,她就冷冷的說:“別過來。讓我靜一靜。”

雨水降落在高聳的梧桐上,打得枝葉沙沙的響,雨越來越大,斜斜織成簾幕,淋得我幾乎要睜不開眼,可我不敢動,連眨眼都不敢太快,越尹看上去太悄無聲息,我好怕我一眨眼她就不見了。

雨聲很大,可我還是聽見了越尹壓抑的哭聲。

我隻覺得那哭聲在我心裏共振,我不知道越尹也會這樣哭,在我心裏她一直是個沒心沒肺不會傷心的人,我再怎麽欺負她她都不會哭的啊,可她此刻哭得那般哀涼,我覺得心驚。

“紀時,你從來沒喜歡過我是不是?”她的聲音帶著濃鬱的悲傷。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我好想否認,可話到了嘴邊,卻一句也說不出。我能辯解什麽?我對她做了什麽?我拿什麽反駁?她好好一個姑娘,被我折騰什麽樣了?我抿著唇,沉默著,還沒等我開口,越尹突然從乒乓球台上跳下來,她睜著一雙通紅的眼睛看著我,那般絕望:。

“為什麽不喜歡我呢?為什麽呢?不喜歡我幹嘛招惹我,為什麽這樣對我,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紀時,我真的好恨你。”。

“……”。

她黯然離開的背影就那麽深深的鐫刻在了我心裏,她一直在哭,肩膀輕輕抖動,在大雨中落寞的像一隻被人拋棄的流浪狗,瑟瑟發抖。

我好像上去擁抱她,可我猶豫了,我該對她說什麽,我做的這一切以死都不足以謝罪。

大雨衝刷著我的眼皮,臉頰上除去冰冷的雨水突然有了一股暖流。

我不知道原來天不怕地不怕的紀時也會哭……

那天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越尹。我並不知道那是最後一麵,我以為,我們隻是告別了共同的青春,然後各自成長。我以為,我不能給她的幸福,她在別人那裏可以得到。

我以為,在這個雁飛雲散的世界,我們分開了,隻是中止了愛情,卻不想,錯過的,卻是一生最美的年華……

那天課還沒上完我就被爸爸拎回了家。

全身的,我站在書房,和紀允並排站著,看著書桌前的父親大發脾氣。

他一個硯台摔過來,砸在我的膝蓋上,我默默低著頭,看著我的衣褲滴滴答答的往地板上滴著水,被砸的膝蓋頃刻就見了血,可我不覺得疼,一點都不覺得。

“你給我滾北京去,給我惹這麽大麻煩,我們紀家造了什麽孽養出你這種流氓!你給我滾!滾!”。

爸爸轉頭又踹了紀允一腳,同樣恨鐵不成鋼的口氣:“還有你!你也滾!管你去美國還是去死!沒一個像樣的!都給我滾!”。

“……”。

那之後,我被爸爸關了一個星期的禁閉。這一個星期我每天都蒙著被子往死裏睡。

每一個夢裏都有越尹,她笑著,她跑著,她哭著,她走著……她笑的時候眼睛裏仿佛有星光,那麽璀璨,她哭的時候,像一片海洋,就要把我淹沒。

我覺得好累好累,真想就這麽睡著,再也不用醒來……

一個星期後,我重新回到了學校。流言終於漸漸止息,聽說越尹轉學了。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裏,也沒人願意告訴我。

五月底,我同意了爸爸送我去北京的安排。得知我要走,一直不與我說話的紀允到我房裏來了。

我當時正在收拾行李,他靠在我的書桌上。我本以為他會罵我或者打我。可他沒有。

他看我看了許久,隻對我說:“該的,這一切都是該的,紀時,你這輩子好好反省吧!”

我感覺他的話像一道枷鎖,緊緊的把我鎖住了。

臨走那天,天空又下起了小雨,拎著行李箱我沒有打傘,我想帶更多的東西離開,關於這座城市的,關於越尹的。

那些苦痛的青春,我全都一並帶走,越尹,對不起,今生我不敢奢望你能原諒我。

如果有來生,我一定不會再這麽傻,這麽傻的弄丟了你……

越尹……

多年後,回想起那場慘痛的青春,心中仍是抽搐的疼。

當年的我太年輕,不是黑就是白,不懂任何一絲迂回,完全由著自己的性子,說話,做事,怎麽痛快怎麽來,傷人傷己,還偏偏覺得快意。當我疼的時候,我總要紀時比我更疼,千倍百倍的疼。我自私的利用了安慰我的紀允,他知道我一心喜歡紀時還配合著我。

我當年真傻啊,連所謂的報複都這麽任性。我氣著誰了嗎?到頭來最傷的還是自己。

越尹,為什麽要那麽強呢?台階來了不知道下,站那麽高的結果是什麽?摔得粉身碎骨。

疼麽,越尹,疼麽?。

我蒙著被子哭到歇不住氣,我真的好疼啊,怎麽會這麽疼呢?。

這就是愛情嗎?原來這樣痛苦啊,如果我知道結果,我一定不會去嚐試了。

整整半個多月,我醒了睡睡了醒,一句話都說不出。

我不知道該怎麽排解我心裏那些悲傷。那些悲傷就像隱匿在黑暗裏的魔鬼,將我吞噬。看著桌上被我小心收納的破碎玫瑰,我的心好痛,痛到無法呼吸。

我意誌消沉的時候,媽媽看著我不住長籲短歎。我知道爸媽都很生氣,可她們都舍不得罵我。

我很久以後才回去上學,而我回去以後才知道,紀時走了。

聽說他去了北京,真好啊,在把我打向地獄以後,華麗轉身,去了北京前途似錦,就這麽把對我的一切承諾都抹殺了。

原來,這就是男人所謂的愛情。

我忍不住大笑。

還一輩子呢,還結婚呢,全他媽騙我的!。

越尹,全世界就你他媽是個傻逼!。

你活該啊!……

我對紀時滿腔的愛就這麽生生熬成了恨。

我好恨,真的好恨,恨到給我一把刀我能殺了他。可我沒出息,我恨著我還想著他,想到睡不著覺。我有好多話想說,我後悔了,可一切都來不及了。

紀時,為什麽不要我了?不是說好永遠在一起的嗎?。

你丟下的越尹該怎麽辦?你說,我該怎麽辦?。

我眼淚都快流光了,可你不會回來了。

紀時,你走了……

我以為,愛情的打擊已經足夠讓我死去活來,卻不想,更大的痛苦都悄悄的等著我。

在官場上春風得意的爸爸突然被調查,馬上要召開的兩會他要進部委,可這兩會來沒開,他就被抓走了。還沒幾天就說他被審到痛苦不迭,全全交代。

一向高高在上的爸爸淪為雙規的嫌疑犯。我每天跟著媽媽到處跑,四處求人,賣盡了臉麵,嚐盡了冷暖。爸爸從前的幕僚在他倒黴後紛紛與我們劃清了界限,這就是人性,從前門庭若市的家也冷清的像一座鬼宅。

什麽叫上天無路,掘地無門,十七歲的我,總算是體會到了。

我以為,這是極限了吧?其實不是。

中國有句話叫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還真是。

麵對命運,我真的已經無可奈何了。

當媽媽焦急的抱著電話使勁打的時候,我在廁所吐到翻天覆地。

不用檢查,我已經能想象到底有什麽災難降臨到我身上。

坐在醫院裏,握著檢驗結果,媽媽終於忍無可忍的哭了。

她抱著我的腦袋使勁的捶,每一下都打得我耳膜梆梆的共振。

“你怎麽能這麽對我!越尹!你怎麽能這麽對我!你們越家的人怎麽能這麽對我?”

麵對媽媽崩潰的質問,我無話可說。

我也想問問,老天,你怎麽能這麽對我?你怎麽能?……

我不記得媽媽哭了多久,等她逐漸冷靜的時候,她接過了檢驗結果。在醫院冷清的長廊裏,她居高臨下的看著我,輕聲的說:“你準備怎麽辦?如果你想要,我就提前當外婆……”

“我不要。”我篤定的打斷了她。我怔怔的看著似乎沒有盡頭的長廊,光影斑駁,將幻覺拉長,迷蒙之中,眼前的一條路到黑,分不清終點在哪裏,就像人生。

睡在冰冷的手術台上,麻醉漸漸顯出效果,眼前越來越模糊,我看著醫生護士在我身邊有條不紊的準備,耳邊是嘈嘈切切的聲音,機器機械的聲音嗡一聲開始作響,恍惚中我好像還聽見了媽媽嚶嚶的低泣。

我心中覺得解脫。

結束了,這一切終於要結束了。

醫生會把我和紀時最後的一絲牽連剪短。

也好。

我終於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這血肉模糊的青春,再見了。

紀時,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