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生活反應

“著啊!”胖子猛的叫了起來,意識到什麽又把聲音壓低:“這柄劍至少也值紋銀百兩,老道士窮得叮當響,豈有殺人後把寶劍扔掉的道理?這農戶家境再好,也不像有上百兩銀子放在家裏的,為搶幾兩銀子反而把寶劍扔掉,天底下沒這種笨人!”

秦林輕輕把七星寶劍放回原處,又四下觀察了一番,當看到屍體周圍呈噴濺狀和滴落狀的各式血跡,那種古怪的笑容就再一次出現在了他的臉上。

最後他才小心翼翼的檢查屍體。

死者馬唐氏年紀大約三十歲出頭,皮膚白皙,容貌算得上標致,臉上施著層薄薄的脂粉,秦林將她的手掌抻開,發現掌心並沒有常年做農活形成的老繭。

牛大力在旁邊解釋:“俺們全村人都沾親帶故,馬家大哥還是我表哥呢,他是個桐油販子,常年跑川東一帶買了桐油,沿長江運到下遊販售,家裏也不做農活,在小門小戶裏麵算過得不錯的。

俺這嫂子心眼挺好,平日裏齋僧敬道的,隻可惜到現在還沒生下一男半女,反倒糊裏糊塗的送掉了性命。唉,馬大哥在外麵跑生意,還不知道家裏媳婦被害死了……”

說話間一對老夫妻從門口搶進來,呼天搶地的痛哭,原來是馬唐氏的公公婆婆。

老兩口清晨去鄰村走親戚,半道上得了消息說兒媳婦被人殺了,趕緊回家一看,早晨還活生生的兒媳婦已經變成具冷冰冰的屍體,登時心痛如絞,要和殺人凶手拚命。

“天殺的賊道士,害了媳婦兒的性命,俺們這條老命和你拚了!”老兩口吼著就去撓威靈仙。

可憐威靈仙身上那件道袍本來就是縫補過的,被老兩口一抓登時四分五裂,披一塊**一塊的搭在身上,又得竭盡全力躲避兩個發急拚命的老人,鬧了個手忙腳亂。

空青子見師父處境不妙,趕緊弟子服其勞,上前解勸:“大伯大嬸,你家媳婦真不是家師害的,有話好說不要動手啊。現在你媳婦已經死了,自然沒法活過來,咱師徒替她念幾卷經,好讓她魂歸西天早登極樂,豈不是好?”

“師兄不對吧,”雲華子眉頭緊皺,打岔道:“西天極樂世界要和尚念經才能去的,咱們道士打懺是祈福消災……哎呀!”

話還沒說完,馬家老公公氣不打一出來,已經把草鞋脫下來砸他嘴上了。

秦林皺了皺眉頭,現場勘察的思路被這番吵鬧打斷了,使個眼色,牛大力過去好說歹說才把老兩口安撫住,讓他們到門外去等著,靜待官府前來查辦,到查清案情自會有個公道。

威靈仙胡子被扯掉了幾綹,束好的頭發披散下來,左眼處烏青一片成了熊貓眼,道袍也扯得和抹布沒多大區別了,實在狼狽不堪。

他好不容易才擠出個笑容,朝秦林拱拱手,謝他再一次相助。

秦林沒理會威靈仙,動手把屍首的衣服揭開一點兒,發現還沒有形成屍斑。

人死後,在屍體低下部位皮膚出現的紫紅色斑塊,稱為屍斑,是人死後血液循環停止,心血管內的血液缺乏動力而沿著血管網墜積於屍體低下部位,屍體高位血管空虛、屍體低下位血管充血的結果,屍體低下部位的毛細血管及小靜脈內充滿血液,透過皮膚呈現出來的暗紅色到暗紫紅色斑痕。

屍斑出現一般是在時候兩到四個小時,既然暫時沒有發現屍斑,說明死亡時間的確就是在威靈仙師徒在馬家吃早飯到牛扁毛、陳皮匠發現屍體這個階段,威靈仙師徒具有作案時間,不能由此擺脫嫌疑。

見秦林把死者的衣服揭起來,院門口站著的幾人都麵帶憤怒之色,那拿魚叉愣頭青喊道:“喂,你怎麽把三嬸的衣服揭開了?”

秦林笑笑:“我看看傷處,找找線索。”

“你又不是仵作!”愣頭青撇撇嘴,不過身為民壯班頭的牛大力在村中威望很高,有他支持秦林,旁人隻好把埋怨裝肚子裏。

秦林仔細觀察傷處,忽地眼睛一亮,神色與尋常大為不同,伸手招了招小胖墩。

陸遠誌看見屍體胸腹處大大小小若幹處傷口,噴湧出來的鮮血已開始由鮮紅向暗紅轉變——他當然不知道這是暴露於空氣中,血紅蛋白中的亞鐵離子被氧化為正鐵離子之後,血液顏色的改變。

至於傷口本身,似乎並沒有什麽異常,陸遠誌困惑的搖了搖頭。

嘿然冷笑了兩聲,秦林手指著其中一處約摸一寸多長的傷口:“胖子,你仔細看看,這處傷口有什麽古怪?”

陸遠誌睜大了眼睛仔細瞧去,立刻奇道:“咦,不對,這是死後才拿劍刺的!”

這下輪到秦林吃驚了,打個手勢讓胖子小聲點不要被別人聽見。

法醫學上有個術語叫生活反應,是指機體在生前,即機體的循環和呼吸機能存在時受到刺激後發生的反應,在偵破殺人案件時往往成為全案的關鍵線索。

譬如活生生被燒死的人,因為吸進含煙塵的熱空氣,肺部會有燒灼傷形成的水腫,並且有煙塵存留,如果是死後再由罪犯放火試圖毀滅罪證,那麽屍體外麵雖然燒焦,肺部卻不會有這種生活反應。

現在這位被害者馬唐氏,她如果是死於七星劍下,那麽被刺的傷口就應該有生活反應,至少包括大量出血和傷口豁開。

活人被刺殺或者割傷除了出血之外,皮膚、肌肉、肌腱、血管、神經等活體組織都有一定的彈性,形成創傷時,兩邊的這些活體組織要發生收縮,把傷口向兩邊牽拉,使傷口豁開。

秦林所指的這處傷口,不僅出血量極少,傷口本身也不像其他傷處那麽肌肉翻卷,顯然是死後形成的。

不過,陸遠誌沒學過法醫,他怎麽知道的?

胖子不好意思的笑了:“我家開肉鋪子殺豬,一刀下去,刀口就和這屍首別的幾處傷口差不多,皮肉朝兩邊翻卷,血跡也多;到豬殺死了,放血褪毛最後開膛破肚,這時候再割的刀口就和秦哥你指著的那處一樣,傷口平順,皮肉不翻卷,也沒什麽血了。”

秦林恍然大悟,陸遠誌是從生活中吸取的經驗,確實豬的生理反應和人極其相近,後世為了器官移植還弄了一種專門的轉基因豬,準備用這種豬的器官來替換病人生病的器官,便是因為豬的生理結構與人相差不大。

不過能從殺豬觸類旁通到殺人,也太強大了,誰說胖子笨?人家那是“誠樸”,喵了個咪!

得到秦林的首肯,陸遠誌更加篤定:“哼哼,就是那牛扁毛殺的人。”

既然屍首上有一處劍傷是死後弄的,那麽案件的經過似乎可以認定是牛扁毛殺害了馬唐氏,然後在逃離過程中發現陳皮匠經過案發現場,害怕案件立刻曝光,牛扁毛又假裝和陳皮匠一塊發現屍首,以報案人的身份掩蓋其罪行——這種做法是屢見不鮮的。

待聽得村民議論早晨有道士在馬家吃飯,牛扁毛又靈機一動想把罪責推卸到威靈仙師徒身上,悄悄拿來寶劍,往馬唐氏的屍首上刺了一劍使劍上帶血,然後再裝作找到“凶器”,至此便成功嫁禍於人。

將這番推理說了出來,陸遠誌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著秦林。

“你這番推理算得上及格,但仍有一個無法解釋的漏洞,”秦林拍了拍胖子的肩膀,“現在不告訴你,等你自己慢慢想。”

陸遠誌苦著臉,嘟嘟囔囔的抱怨:“秦哥就愛賣關子……”

外麵傳來鳴鑼開道的聲音,老遠就聽見一個公鴨嗓子在大聲抱怨:

“你是怎麽當的地保,嗯?剛摁平了白蓮教,這又是人命大案,大老爺我在蘄州是一天也不想待下去了,幸虧還有石大人幫忙……石大人,今天您無論如何得拉晚生一把,咱考皇上家的舉人進士,講的是聖人之學,修的是正心誠意,這殺人越貨的事兒,打小沒見過啊!”

情知是知州大老爺來了,陸遠誌拉拉秦林的衣襟示意他退出去,秦林本拔腳走了兩步,想了想又停下來,靠院子的牆邊站著。

知州張公魚是萬曆元年癸酉科三甲出身,戶部觀政後外放知縣,六年間升通判,升知州,仕途雖不算青雲直上,也稱得上一帆風順了。

不料到了蘄州任上,先是白蓮教騷亂,好不容易平息下來,又發生了人命案子,張公魚登時急火攻心,坐在轎子裏屁顛屁顛的趕來現場。

俗話說人命關天,大明朝的地方官最怕兩件事,其一是稅賦征收不上來,其二便是人命案子破不了,而且比起第一條,人命官司尤其可惡。

因為稅賦征收不足雖然會影響考績,尚且能得個“惜恤民力”的清名,臨走時地方紳士還會灑幾滴眼淚,再送把萬民傘,搞搞脫靴留任之類的把戲;而人命案子結不清,非但每三年一次的“外察”要落下個“斷案不明”的考語,大大影響仕途,卸任時地方紳士還會當麵背後的罵你是個糊塗官,弄得裏外不是人。

所以衝進案發現場的張公魚張大老爺的腦門上,就掛了層油津津的汗水。

秦林隻看了他一眼,注意力就被大老爺抓著不放的人吸引了——那人身材雄偉,滿臉絡腮胡子,穿著明黃色飛魚服,正是本城錦衣衛百戶石韋石大人。

石韋奇怪秦林為什麽會在這裏,不過秦林好整以暇的向他點點頭,石韋便也笑著把手一拱。

張公魚正猜秦林是什麽來路,連自己手下的民壯班頭都對他謙恭有禮,這下瞧見石韋和他打招呼,隻當是錦衣衛係統的人物。

“哼,錦衣衛裏麵魑魅魍魎的事情太多了,這人不知道什麽來路,石韋既不引見,本官還懶得問哩。”

張公魚就朝秦林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石韋卻又會錯了意,既然知州和這年輕人認得,態度還很自然隨意,那自己的判斷就沒錯,多半是哪家的王孫公子了,命案現場無暇去問張公魚,再者身為錦衣衛,他也毋須太過在意這位年輕的“貴公子”。

張公魚本來心急火燎,到了這裏一看,好嘛,殺人凶手抓住了,凶器也有了,人證物證俱在,破案實不費吹灰之力,立馬轉憂為喜,對石韋道:“石大人,今天累你白跑一趟,改日本官請你喝酒看戲。”

石韋點點頭沒說什麽,他本來在州衙吃酒,突然遇上這事被張公魚強拉了來,本來錦衣衛就隻負責謀反謀逆大奸惡等事,地方上的普通案件是不歸他管的。

張公魚抖起威風,雙眼圓睜,神色凜然,像足了戲台上的包龍圖、狄仁傑,把官袍寬大的袖子一甩,卯足了勁兒喝道:

“來人呐,把這三個行凶殺人的賊道士給本官拿下!”

威靈仙嚇得**一緊,也憋出了竇娥喊冤的勁頭,拖長了聲音淒厲叫道:“青天大老爺在上,貧道冤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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