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愛 棋局

王楓從青州趕到,時維將所有事務都交給他,自己隻管養病。

朝晚有人問安,起居有人隨侍,偷得浮生日日閑,時維本以為當過得愜意無比,不料日子竟會冗長得令人煩躁鬱結。

在**翻來覆去,直覺厭倦枯燥,時維讓若雅將他撐起,到院子裏走一走。孟燁一去三天沒有音信,他心裏頗感忐忑,也不知孟燁有沒有遇到什麽麻煩,也不知還要多久才能回來。

其實,致遠縣地處偏僻,即便快馬到青州來回也要四天,如今才過了三天而已,孟燁當然不可能回來。隻是自己怎麽……竟如此沉不住氣!時維自覺惱怒不甘,像是輸了什麽似的,硬是逼著把這份擔心拋到腦後,悠悠將視線從屋頂高翹的簷角收回,問身旁的若雅:“會下棋嗎?”

若雅沒想到時維還有這種興致,點點頭:“會一點。”

“下會兒棋吧。”時維說。

若雅用袖子掃了掃石凳,扶著時維坐下。

時維卻拉住若雅的手腕,請他坐到對麵:“這種事,以後你不必做。”說著,表情微有些不悅。

若雅心下奇怪,也不知自己是哪裏惹他不快,順手又提起石桌上的茶壺給時維倒了一杯水,招手讓廊下伺候的丫鬟走近,吩咐她去拿副圍棋來。

時維被狐毛圍脖裹得嚴嚴實實,呼氣都帶著白煙,靜靜看對麵若雅嫻熟自若地伺候他,心裏莫名就堵著口悶氣,又強調了一遍:“坐吧。你是我請來的大夫,不必做這些事。”時維在心底歎了口氣:若雅大概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了吧,他雖生在皇宮,卻也知沒有大夫會給病人拭凳子的。就連孟燁,殷勤到極致,也沒有給他拂過座椅。

很容易地,便又想到了孟燁,時維不禁皺眉:孟燁雖然殷勤,卻與若雅不同,一點沒拿他當主子尊敬,反而經常忤逆他,一開始還覺得讓人生氣,不過如今大概是因為身體變差,連氣都生不起來了。那個人,總對他說那些聽起來很篤定又根本不能讓人相信的話,甚至還做出那種事來,若依從前的脾氣,孟燁早就已經屍骨無存了,可如今……自己怎麽竟信任地把他留在身邊?

時維竟然看不懂自己的心了。

告訴自己孟燁總歸還是大有用處,所以留他下來,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借口。

究竟為什麽,沒有把他趕走?

時維無法給自己一個答案。

這般的心軟猶豫,哪裏有半點在朝堂上叱吒風雲的沐王爺的樣子。

時維想入了神,指尖的棋子“咚”地一聲掉在棋盤上,將他突然驚醒。

“是不是有點冷。要不要進屋去下?”若雅關切地問他。

時維擺手拒絕了,收斂了心思,清了清嗓子問道:“你們苗巫,也學下棋嗎?”

若雅按下一子:“閑來無事,看了點書,一知半解的,還從來沒和人下過。”

“這麽說,我還是你的第一個棋友了。”

“可不是!”若雅感慨著,“我呀,也不知道以後還會跟誰下棋,說不定,你就是唯一的那個。”

若雅說得無意,時維卻起了模糊念頭,抬眼不動聲色地覷他。

隻見若雅低頭看著棋盤,長睫毛遮住了雙眼,冬日的陽光照著他表情溫順的臉龐,在輪廓邊緣打上一層金光,連臉頰上細小的絨毛也依稀可辨。

此情此景,讓時維不由想起似曾相識的曾幾何時。

一子落下,若雅抬起頭來,時維立刻低下眼看著棋盤,掩去自己的目光,邊落子邊告訴若雅自己為什麽要這麽下。

若雅很好學,而且奇奇怪怪的想法很多,時維暗猜,是不是所有的巫師都這樣好學。他自己也出奇地有耐心,即使是沒邊到令他哭笑不得的問題,他也是會一本正經地為若雅講解。

溫暖冬日裏悠長的講解對弈,讓時維幾乎以為自己回到了過去。

在他崇琦宮的後花園裏,和那個人麵對麵坐著,他趴在石桌上教那個人認字。

他從太傅那裏學到的東西,一回到住所,都迫不及待地想交給那個人。

那個時候,大概是因為孩子的天性使然吧,喜歡跟大孩子玩。而自己身邊,隻有那個人。

費盡心思隻為了討好他,總想討得他的笑容作為對自己的獎勵。

唉……少年不識愁滋味,快樂不自知。而今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假如那個人一直沒有離開的話,現在他們會是怎樣?

主仆?君臣?兄弟?還是漸行漸遠形同陌路?

時維不敢再想。

生死,死生。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世事無常,朝中風雲變幻,誰又能料到將來之事。

時維自從做了那個夢後,看到若雅,總會想起那個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會做那個夢,那麽多年以前的事了,他以為自己早已看開,沒想到猛一麵對,心中依舊不能平靜。

原來果然,未得到的,才是最在意。

指尖的黑子被隨意放在白子中間,棋盤上的黑黑白白,入了眼,卻看不明白。

若雅琢磨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好奇地問:“為什麽放這裏?”

時維一愣,定神看了看,不由失笑,原來是步死棋,自己把自己圈死了,還不能置之死地而後生,便對若雅道:“走錯了。”

“想什麽?想得這麽入迷?”

時維笑:“沒什麽。”心不在焉地伸手就去夠那枚黑子,被若雅按住手,斜睨著他:“出手不悔。”

不悔?

對,出手不悔。不能悔,無法悔。

時維的手沒有收回來,看著若雅抓著自己的手,片刻,忽然問:“我可以摸摸你的眼睛嗎?”

若雅一怔。

時維就那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時維說:“我想……摸摸你的眼睛。”

這樣,就可以離那個人近一點。

他都快忘了,最後一眼看到那個人,是什麽樣子。

就當是最後做一個了結吧。

該放手。必須放手。無法不放手。

若雅好奇地笑問:“真的那麽像嗎?”

“不像。”時維還是這句話,“根本不像。”人卻站起來,走到若雅麵前,伸出食指,緩緩摸上若雅的眉。

若雅閉上眼,感覺時維冰涼的手指撫過自己的眼廓。

果然啊,有些東西,過去了就不再回來。不論多努力都找不回來。

若雅閉著眼笑。

時維問他笑什麽。

若雅說,你的手好冰。

時維還未理解他的意思,手腕卻猛地一痛,被人一把抓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