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牌
“孟燁?”時維聲音飄忽,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心中所猜。
自己也不過就罵了孟燁幾句,至於擺出這副德性嗎?他這個屢次三番被……被那什麽了的人,都沒有這樣那樣的想不開,孟燁這是在幹什麽呢!是故意要哭給他看嗎!真是……
“孟燁!”時維沉下肩,不願孟燁再靠在他身上。
孟燁抬起頭時卻是一臉平靜,連眼睛也不見紅。
時維幾乎懷疑自己剛才猜錯了,伸手往頸窩上一抹,那丁點的濕潤居然也不在了。
果然是……錯覺麽?
“藥已經找到了。”孟燁端過藥碗繼續喂時維。
時維本不想張口,但望著孟燁期待的眼神,不知怎麽的,竟抗拒不了,不甘不願地讓他喂了。
“明天就可以讓若雅印一些藥方,各縣都發過去。”孟燁低聲說著,又舀了一勺送入時維口中。
時維看著眼前的人,這個人現在,就像被剃了刺的刺蝟,被削了螯的蠍子,被拔了牙的老虎,被剪了翅膀的老鷹。小心翼翼,亦步亦趨,老態龍鍾,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要多礙眼有多礙眼。
時維心裏一時也說不清什麽感覺。孟燁究竟有多愛著他的那個“維”?既愛他,又不去找他,偏要在這裏與自己糾纏不休!是懦夫吧……還是,那個人已經再也找不到了……以孟燁那樣的執著,如果那人還在的話,怎麽會舍得放手?
可笑啊!名字一樣就被當作是替身嗎?可是這麽可笑的事,時維卻笑不出來,相反,胸口悶悶的,酸澀難消。為了什麽?為了誰?
“孟燁……”時維猶豫著。
“恩……”孟燁安靜地聽。
“……放手吧,他不會回來了。”
孟燁手一顫,藥水濺落在被上,染褐了幾朵繡梅。孟燁立刻要擦。
“本王不是你那個什麽維,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
孟燁默默將那藥汁擦幹,心底有什麽,繃得緊緊的,被拉扯,要被生生拉扯出心肺,細如發絲,好像脆弱得一碰即斷,卻又強硬得無論如何不肯斷裂。孟燁一言不發盯著時維良久,忽然道:“如果我說是呢?”
時維冷笑:“是什麽?”
“我說……你就是他。你就是那個維。”
時維一震,呆了許久。
孟燁微笑著,大掌撫上時維的耳,珍惜萬分地看他:“你就是他。維,快想起來吧。”
半天,時維才反應過來。
“啪!”
他一手揮開孟燁,打碎了藥碗。
他匆匆掀開被子就要離開這個令他窒息的地方,他一刻也無法再待在孟燁身邊,他坐起身,腳卻是軟的,他居然站不起來。腳下是紛飛的碎片,滿地的狼藉觸目驚心,他沒有踩下去的勇氣,就那麽坐在床邊,腦中一片空白。
“你怎麽樣?讓我看看。”孟燁急切道,快步走到他身前抬起他的腳查看他的腳底,見沒有紮進碎片,呼出一口氣,將他抱回**。
時維安安靜靜,任由孟燁抱著,替他蓋好被子,又親親他的臉。
孟燁蹲下身,收拾好地麵,對他道:“你就是他。不管你信與不信。”
時維靜默不語。
孟燁苦笑:“睡吧。我出去了。”
走到門口時,時維突然叫住他:“我不信。”
孟燁回頭就要辯解,時維卻不容他開口:“滾。”
孟燁站在門口,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平心靜氣一點,而後出門。
盜聖水的事也許很快就會被發現。這讓孟燁覺得時日無多。
他不知道華澄仙君會如何對他。
當年華澄仙君就不讚同他與恒清在一起,說他們是執迷不悟,道性不堅,勸他早日回頭,不過到最後,又是華澄仙君為他求情。
他這位師尊,講原則,心腸卻軟,大概……也是還沒修煉到極致吧。
如果華澄仙君獨自來找他,也許還有回旋的餘地,若將此事報之天庭,就隻有放手一搏了……
所謂神仙,參透人道,參透天道,參透鬼道,達無我之境,究竟需要輪回多少次?修行多少年?
孟燁坐在自己房裏,看著桌上黯淡的燭光,想不出答案。
仙與凡,果真有高低上下之分麽?
如果可以,他倒寧願與恒清做一對凡人。縱情肆樂,相伴相隨。
明明一切隻是他二人之事,為什麽偏有那麽多人要來插手?
正百思不解,若雅卻到門口敲門,搓著手就要往裏進:“我們屋裏說。”
孟燁毫不客氣,將他杵在門口:“什麽事?”
“倒也沒什麽要緊的事。”若雅一邊笑著一邊側身要往裏頭擠:“就是到上君您這來補補覺。”
見他不肯讓開,若雅又狀似無意地笑道:“這兩日為了照顧時維,我都沒怎麽睡好。”
孟燁的身子不由就偏了一偏。
若雅又緊接著道:“今晚得好好睡一睡,明天再仔細給他看看。也不知道那藥對他有沒有效。”
孟燁低頭瞥他一眼,終於撤開身子讓他進門。
若雅徑自坐到孟燁**,脫了衣,扯過那原本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蓋在自己身上,找個舒服的姿勢躺好,客氣地問孟燁:“上君,您晚上不睡的吧。”
孟燁橫了他一眼,到桌前坐下。
若雅嘿嘿笑著,閉上眼要睡,忽然又撥拉開被子問孟燁:“上君,您那有沒啥神器,恩?能讓我睡得安穩一些的,送我一個?您也不用這麽辛苦不是?”
孟燁閉著眼:“去投胎吧。別在凡間禍害他人。”
若雅的笑容一僵,很快又笑道:“真沒有?”
孟燁不再出聲。
若雅等了一會兒,見孟燁毫無搭理他的意思,長歎了一口氣,拉過被子閉上眼睡了。
夢裏,有個人一直守著他,背影挺拔又堅定,讓他心定神安。
這一覺睡得熟,第二日也起得早。
孟燁和若雅一前一後開門出去的時候,隔壁時維的房門也正好打開。
時維穿了件單衣就走出來,側頭看到孟燁,以及孟燁身後正從門裏走出來的若雅,立刻變了臉色。
孟燁不以為意,走過去道:“這麽冷的天,快進屋去。”說著就要把他推進屋去。
時維卻不肯動。
孟燁便不再強求,越過時維進屋拿了件披風出來,替他披上,又仔細為他係好。
時維的目光飄向站在一旁的若雅。
若雅看著他們,嗬手跺腳笑一笑,識相地往邊上走去。
時維按住孟燁為他係披風的手。
“我記得你說過,我跟他長得不像。”
“恩。”
“脾氣也不像。”
“恩。”
“那你為本王做這些事的時候,心裏想的是誰?”時維語調平淡,聽起來,就像是隨口一問。孟燁卻感到那人抓在他手上的力氣,像要摳進他骨頭裏一樣。
看他的眼神,脆弱又倔強著,直想讓人立刻就在這外頭廊柱邊上了他。
孟燁沒回答,按捺著心中的衝動,垂下頭繼續為他係著披風的帶子。
“夠了。”時維陰著臉喝道,一把拉下孟燁的手。
孟燁不解地看著他。
“本王不是你那個什麽維,不需要你假惺惺。”時維這句話脫口而出,忽然覺得心中空了一塊,無力道,“孟燁,你走吧。”
走?去哪裏?孟燁想問他。
孟燁就那麽定定站在原地。
時維自己也後悔了,可是見孟燁若無其事的表情,忍不住恨恨又加了一句:“去王楓那把你這段時間的俸祿領了,回家好好過日子吧。”
孟燁撫上時維的臉,眼神霎時陰冷無比。
時維隻覺得自己下一刻就會被那人撕碎了,卻還是那麽強勢地反瞪著他,不肯露出一絲懼意。
“我愛你。”那人表情陰騭地開口,卻說出這樣的話來。
低低的,一閃而過。
時維怔在他絕望痛苦的眼神裏。
崩了,壞了,亂了,眼睛裏酸澀地要流出來的是為什麽?心裏翻騰著莫名的情潮,到底是空空落落還是滿滿當當,時維根本就辨不清。突如其來的這麽一句話,不過就這麽一句話,不是沒想過那人終有一天會出來,可是終於說出來的時候,自己根本毫無招架之力,隻能呆若木雞。像是站在洪水之中的尾生一樣,緊緊抱著一根柱子,任憑四周急流衝垮所有。
孟燁靜靜看著他。
他也靜靜看著孟燁。
有時候眼神比話語更讓人心碎。
孟燁看起來那樣的深情脈脈,好像他愛的真的是自己一樣。
他幾乎都要不忍心去拒絕這樣一個癡情的人了。
仿佛過了幾百年的時光,他聽到遠處傳來致遠知縣的聲音:“王爺——朝廷急報。”
一言驚醒夢中人。
時維心下慌亂,為自己差點沉淪夢裏。
致遠知縣舉著廷寄急匆匆穿過走廊跑過來,氣喘籲籲對時維道:“王爺——朝廷急報。”
時維接過信看了半天才將那些字看進眼裏。
原來他私自出城又染上疫病的消息已經傳到宣帝耳中,宣帝在信中詢問他的病情,並讓他多注意身體,早日解決疫病之事回京。
時維拿著信,好半天才能將方才紛亂的思緒按下,盤算起信中的事來。這信現在落在他的手上,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太子的眼線布滿他的四周,而他的眼線,或許已經被太子發現。
時維不經意瞥了孟燁一眼,又立刻移開視線,對致遠知縣道:“讓王楓來找我。”就自進屋去了。
孟燁便守在時維門口。
若雅站在廊下看著他們。
他想起很久以前,時維還是個孩子,高興了就賞他點好玩意,不高興了就罰他不準吃飯,結果到了半夜帶著點心輕輕敲他的房門,問他餓不餓。
那個孩子,脾氣是壞了點,心腸倒不壞。
卻是可憐。
若雅打了個嗬欠,對孟燁道:“好餓。我去看看早飯好了沒。”
孟燁卻還陷在自己剛剛那句話裏,沒注意到若雅。
若雅便又搓著手往廚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