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見非所見

原來那日昆侖山頂上,除了恒清之外,還有華澄仙君,以及恒清的師尊淨言仙君在場。

恒清欲入輪回道,淨言頗為惋惜,再三勸阻他:“恒清,你可想好?你這一跳,肉身滅,形貌不再,記憶也失,莫不說明塵日後找不到你,他日後便是找到了你,又能如何再續今日情緣?恒清,你為何不隨為師閉關修行,參破情關,得證大道?”

恒清站在崖邊,風吹發飛,衣袂飄飄,神色決然:“恒清主意已定。多謝師尊昔年教誨。倘使將來有幸再見,必報往日教誨之恩。”

言罷又向淨言行跪禮:“恒清今日既去,便留肉身在此地守他,我要他出洞第一眼所見,便是我。請師尊成全。”

恒清以頭磕地,伏地不起。寬袖覆土,華裳沾塵。

淨言轉頭看華澄,華澄默然而立,淨言便向恒清略一點頭,以示應允。

恒清喜不自勝,回望山洞半晌,乃盤膝打坐,豎掌念訣,片刻後已將肉身舍下,仙魄離體。

輕魂如煙,纏繞著肉身不肯離去。

淨言見了,隨手一拂,將那肉身變作一株小樹,立於崖邊。

恒清謝過淨言,仙魄繞著那小樹轉了三圈,忽然直向崖下墜去。

受厲風裂魂之痛,衝過輪回台,入六道輪回。

“恒清!”孟燁站在霧柱邊忍不住喊出聲,直到他失去蹤跡,乃轉頭怔怔問華澄:“那棵樹?”

“那棵樹。就是你出洞口所見的那株參天大鬆。”

孟燁一愣,他當日一出洞,就急著與阿奴來天書閣,根本沒有留意什麽參天大鬆。

他心如刀絞,撥動霧柱就要往裏撞去。

華澄連忙攔住他:“霧柱所幻,乃是天眼所見,你進不去,也改不了。”

孟燁情急攥緊了華澄的袖袍:“我……我要看看他……”

華澄搖頭:“沒有天帝命令,你無法離開天庭。”

孟燁輕輕搖頭:“我看看他……我都沒……”忽然就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華澄歎了口氣,從袖中拋出一麵銅鏡,道:“也罷。霧柱所幻,乃是天眼所見,這鏡中所幻,是我往日所見,且與你看一看吧。”

說話間,那銅鏡在華澄仙君手中陡然變大,足有三尺之寬,懸於崖邊。孟燁在看到那鏡中幻像的第一眼時,忽然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鏡中所現,乃是他當日離開昆侖山頂的情形。

他與阿奴在洞口匆匆切切交談兩句,便一道施法離開了山頂。

孟燁沒想到,他與阿奴的這般舉動,早已全落入華澄眼中。

他與阿奴離開後,華澄就從崖邊現出身形,飄近恒清肉身所化的那棵大樹,抬一抬衣袖,施法瞬間就將那鬱鬱蔥蔥的大樹化成灰燼,隨風四散。

孟燁看著鏡中景像,緩緩回頭:“原來當日,師尊就在明塵身邊……”

語氣中多少不可置信,多少憤怒,多少不甘,多少信念坍塌的痛苦,隻化作了一聲歎息。

原來,他這一手的錯誤,他最敬仰的師尊一直都冷眼旁觀著。

不提點,不糾正,任由他越陷越深。

華澄依舊不喜不怒,徐徐解釋道:“是恒清的意思……你走之後,就將他的肉身毀去。”

孟燁輕笑,了然道:“這是自然。我既已離開,他又何必留在原地……”

隻可惜……隻可惜……當時未能抬頭,看他一眼……

便是一眼,也好。

孟燁閉上眼,按捺著心中翻滾的苦澀,強撐著問華澄:“後來呢?”

“後來……”華澄道,“你進天書閣,見恒清轉世,可惜,還是沒能認出他。”

華澄淡漠地安慰他道:“天意如此,強求不得……”

孟燁身形一震:“我……不信天……”

華澄一笑:“你可知,天書閣內,所見即非所見。天書與你見者,你才能見,天書不與你見者,你去與何處見?你可知時維出生時,恒清在何處?”

孟燁立刻問:“何處?”

鏡中幻像景象變化,隨著一聲嬰兒哭聲,孟燁見到太監宮女簇擁著皇帝匆匆向後宮趕去。

華澄指著太監中落於最後的那個宦童,對孟燁道:“恒清便是他。”

時維一出生,恒清便被賜予他為貼身太監。

“你從一開始,就認錯了人。”

“你為愛而愛,因愛妥協,最終受愛所困,既負舊人,又誤新人,你如今可知自己究竟所愛是誰?”

華澄言語緩慢,卻字字誅心。

你如今可知自己究竟所愛是誰?孟燁捫心自問,竟已無法回答。

他以為時維是恒清轉世,對他百般容忍,刻意用心,終於使自己愛上他,又令他愛上了自己。可原來,時維他,並不是恒清……那他如今,究竟愛的是時維,還是恒清?

“唉……”華澄歎了口氣,“明塵,情是無常物,唯有道是永恒。你經此一事,自當參破情關,更上一層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