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彭小蓮等桑桑睡了,自己又從她的小屋窗戶裏跳出去。很久沒有這樣縱身一跳了,她感覺這一跳是多麽新鮮。窗戶離地麵要比一般的一樓窗戶高一些,因為那是車街杭自己開的臨街的窗,所以要高一些。彭小蓮的夜生活已經停頓了一段時間了,這是奶奶死後第一次出來。她與陳九斤說好要到他的小木屋聊聊天,解解恨。她一邊走一邊罵道:他媽的,日她個祖宗王八蛋,竟敢打我耳光,看我日後怎麽收拾你。

彭小蓮在敲陳九斤小木屋的門時,就從窗口聞到一種鐵鏽味。原來陳九斤不知哪裏去弄來數十把汙七八糟的刀。彭小蓮想這些刀有什麽用呢?於是說,你要這些刀幹什麽?想殺人啊?陳九斤說,你肯定被人家一個耳光刮得昏頭了,動著就是刀啊、殺的。我覺得你越來越野蠻了。我這些刀,是要賣錢的啊!

能賣幾個破錢?彭小蓮很不以為然的樣子。

我要上學去

那天彭小蓮帶著桑桑看病回來,弄堂口遇到了智障女人,她拖著鼻涕哎哎地叫她們。彭小蓮本想不理她,但她跑了過來,手裏拿了一個烘番薯硬要塞給桑桑。桑桑沒有接,她就說,阿姨要吃吃,吃多了身體好,讀書好。阿姨,我很久沒有看見你背書包上學去了。智障女人的話,讓桑桑的臉紅到了耳脖根。她想這個白癡,怎麽就一點也不白癡了呢?連她都知道讓我上學去呢?那我真的一定要上學去了。

過了暑假,桑桑就升初中了。桑桑與彭小蓮說,小蓮姐姐等我上初中了,我一定要天天去讀書,一堂課也不脫,即使病倒了不能去,你也要把我的課補回來,你說有決心就能讀好的,對吧?彭小蓮說,那當然,桑桑這樣聰明,怎麽會讀不好書呢!來!小蓮姐姐再與你一起做做功課,背背唐詩、朗誦朗誦外國詩歌吧!咱們先朗誦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憂鬱不要憤慨。不順心時暫且克製自己,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就會到來,我們的心兒憧憬著未來,現今總是悲哀,一切都是暫時的轉瞬即逝,而那逝去了的就會變成美好的回憶。”

彭小蓮與桑桑一起朗誦時,無限的感慨油然而生。她想普希金說得多麽好,不要憂鬱不要憤慨。可她偏偏做不到。她既會憂鬱又會憤慨,總是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她想也許隻有普希金能做到,忽又想普希金也未能做到。他要是做到了不憤慨,就不會去參加決鬥了。不去參加決鬥,也就不會命喪黃泉。唉,不過血性男兒,還是令她喜歡又欣賞的。

轉眼到了暑假。其實,本來任何一個寒暑假對桑桑來說,都無所謂。可這個暑假就不同了。這個暑假,意味著桑桑要做好一切上學去的心理準備。她要準備自己成績不及格時,依然堅持上學,不逃避。

八月初,桑桑的身體還是好好的。彭小蓮每天早上帶她去公園散散步,早晨的空氣很新鮮。桑桑穿著白色連衣裙,紮著馬尾巴辮,誰也不知道她是一個病人。當然,桑桑每天10粒賽斯平藥是不斷的。最多停一些中藥。因為中藥吃多了,桑桑的胃就不舒服。在公園裏,桑桑還結識了幾個小夥伴。桑桑非常羨慕他們練習體操。那一個個高難度動作,讓她想起曾經看過的奧運會。也想起那個因為體操,而摔傷了的桑蘭姐姐。桑桑喜歡桑蘭姐姐的勇敢。

桑桑這一次發病的確切日子,是8月15日。那天車街杭錯誤地覺得,桑桑去遊一場泳應該沒有問題了。於是他心血**地,叫上了梁水娟與桑桑一起去遊泳。車街杭的目的,主要是想通過遊泳讓桑桑與繼母溝通溝通。然而也許是過度的疲勞,桑桑回到家就躺倒了。開始大家都沒有引起重視,還以為累了休息一下就好。結果耽誤了最佳治療時間。桑桑被送去醫院,已是一個星期後了。

現在,桑桑躺在病**。她臉色蒼白,人一下瘦了很多。彭小蓮日夜守候在她的身邊。桑桑說小蓮姐姐你不要離開我,我慌,我慌慌。彭小蓮聽了桑桑這樣的祈求,眼淚也掉下來了。她連連說,桑桑,小蓮姐姐不離開你,小蓮姐姐永遠在你身邊。

彭小蓮知道桑桑的病是很重的了。因為車街杭已找了最好的醫生,但醫生們都搖搖頭。車街杭已背著桑桑哭過很多次了。自從桑桑兩歲得病起,他每一天都在努力掙錢,努力給桑桑最好的治療。他沒想到自己極力想留住桑桑的生命,卻終究還是留不住。他想起了當年他的前妻,為了要放棄對桑桑的治療,而與他大鬧一場,然後跟著別的男人走了。他沒想到一個女人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怎麽會這樣的狠心?這是他心中一個永遠的痛。他的痛有誰知道呢!現在,眼看著桑桑一天天的枯萎,他的心如刀絞。

桑桑不要梁水娟去看她。桑桑對爸爸說,我那天看到她打小蓮姐姐的耳光,所以我就更加不喜歡她了。車街杭聽桑桑這麽一說,才知道彭小蓮與梁水娟發生的矛盾。他想小蓮從沒有向他提起過,原來她是在忍受苦難。梁水娟太不應該了,怎麽可以這樣對待一個傭人呢?小蓮哪一樣做錯了,家裏全靠小蓮在做事。車街杭對梁水娟心裏有點不高興,想馬上說說她,但她不在,他也就安慰了彭小蓮幾句,暫時把這件事擱下了。

幾天後,桑桑越來越不行了。桑桑對彭小蓮說,我要上學去。小蓮姐姐你要把爸爸給我買的新書包拿來,還有新的文具盒。學校裏開學會發很多新書,你要把我的新書包上封麵,你要買漂亮的卡通紙包。桑桑的話一點點地輕了下來,越來越輕,越來越輕。彭小蓮、車街杭的心都拎緊了。桑桑,桑桑,小蓮姐姐一定去把新書包拿來,一定買漂亮的卡通紙,把新書包得漂漂亮亮。桑桑,桑桑……

桑桑、桑桑,爸爸在這裏,桑桑……車街杭的聲音幾乎是哭泣著的。桑桑微微睜了睜眼睛,聲音更輕地說,爸爸,我愛你。爸…爸…桑桑還沒有說完,便停止了呼吸。桑桑,桑桑,車街杭與彭小蓮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哭泣著呼喊!

桑桑去世的那天,離9月1日開學隻差三天。9月1日彭小蓮按照桑桑的遺囑,把新書包送到學校她的課桌上,裏麵是用卡通紙包的新書,還有新的文具盒。同學們都坐好後,老師說:“同學們好!大家看看窗邊第二排,那個空著的位子上擺著書包,她是我們班的同學車桑桑。她很想來讀書,但是她不能來了。三天前,她不幸生病去世了。我們為她默哀三分鍾。”老師的聲音很低沉、悲傷而肅穆。

野鴨和小船

桑桑去世後,家裏一下冷寂了很多很多。車街杭似乎再也沒有笑容了。他拚命工作,也許想把悲痛在工作中淡化。梁水娟這女人卻依然如舊,畢竟不是自己生的小孩,也沒有自己養過,對繼女的去世,她並沒有太多的悲傷。相反,她還認為是一種解脫。畢竟桑桑的醫藥費,是一項巨額開支。

車街杭拚命工作,在家呆的時間越來越少。這使彭小蓮在單獨麵對梁水娟時,感到越來越厭煩。為此她幹完活,隻要她在家,她就出門去。偶而為了一點小事,兩個人也會發生爭吵。彭小蓮的心裏老早就想炒東家的魷魚,隻是桑桑剛死,有許多後事車街杭都喜歡讓她去辦。現在,她一個人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為了一個祖母的銀鐲子,她與陳九斤鬧翻了快五個月時光了。盡管陳九斤有時還會給她發短信,偶而也會給她撥電話,但她都不能原諒他打她的那一巴掌。她始終不接電話,不回短信。她想起祖母的銀鐲子,想起那一巴掌,就仍然怒氣未消。但一想到他們在西餐廳喝意大利濃湯,吃火腿漢堡,以及擁抱在一起時的甜蜜,心又會軟下來。說實在她還是想著他的,隻是她的臭脾氣:好馬不吃回頭草。

那天彭小蓮整理完桑桑與奶奶的遺物後,想起了自己私藏的那把桑桑爺爺的刀。那是被陳九斤說成青銅古刀的刀。為了這把刀,她才失去了自己祖母的銀鐲子。她想陳九斤真是可惡,怎麽就把她的祖傳寶物賣掉了呢?後來陳九斤來短信又說沒賣,誰還相信他的話。這個老賊不賣才怪呢!

彭小蓮想假如那真是一把青銅古刀,那她現在就是一個富婆了。她要把它賣掉,賣很高的價。於是彭小蓮想拿出去請行家鑒定,並且估估價。然而,請行家鑒定並不那麽容易。彭小蓮對古董市場是外行,又怕如果真的是青銅古刀,被董行的人調了包,豈不做冤大頭?所以,彭小蓮格外小心翼翼。這些天她神出鬼沒,自我感覺仿佛像一個江湖大盜。原來做一個賊還這麽過癮、刺激。彭小蓮想難怪陳九斤喜歡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這與他的老賊經曆確實有點關係。

又是幾天過去了,事情終於有點眉目了。那個古董鑒賞家,讓彭小蓮過兩天去找他。彭小蓮有點喜出望外。她想正好車街杭與梁水娟都不在家,把這個事先辦了,然後等他們回來就炒了他們的魷魚,一走了之。彭小蓮想得美滋滋的。她想這樣才不枉自己在車家做了這麽些年的女傭,受了那麽多年的賊氣。尤其那個梁水娟,簡直就是她的冤家死對頭。

然而,彭小蓮與古董鑒賞家說好的那個下午,梁水娟突然提前回家來了。正要出門的彭小蓮,拿著刀做賊心虛地見了梁水娟,就慌了神。她把刀,拚命往背後藏。梁水娟這就敏感地知道些什麽了。她放下手中的旅行箱,正好抓住把柄地發泄一通。於是她凶狠地說,你把身後的東西拿出來,你偷了咱們家的東西想逃跑嗎?沒那麽容易。這下總算給我逮住了,你還有什麽話好說?

彭小蓮說你別血口噴人,我拿刀辦事,哪裏就是偷了?梁水娟說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老早就在打這把刀的注意了。桑桑活著時,我老公說等家裏沒錢了,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就賣了這把爺爺留下來的古刀。現在你倒是識貨,想先下手為強了。梁水娟說著就去奪彭小蓮手中的刀。她一邊奪一邊說,我沒看錯你,你就是一個賊。你不但偷東西,還偷我老公的心。你這個臭婊子,看我不打死你。梁水娟說著,就動起了手。

開始彭小蓮心裏慌慌的,有一種不打自招的感覺。但梁水娟作為東家女主人的霸氣,一下就把她激怒了。她想起前陣子的那一個耳光的帳還沒有算,現在又是劈劈啪啪如雨點一樣的耳光落到了她的頭上。她終於忍不住屈辱,開始發瘋般地反擊了。她把藏在她背後的刀,倏一下拿到了前麵,眼冒金星地朝梁水娟坎去,一下、二下、三下,一共坎了二十七下。梁水娟被她坎得一動不動。梁水娟死了。她倏地打了一個寒戰,把滿是濺著鮮血的刀摔得很遠。她沒想到自己會把梁水娟坎死。她心裏怕怕的。

彭小蓮把梁水娟坎死後,第一個念頭就是自首去。於是,她恍恍惚惚地走出門去。她走在去街道派出所的路上,兩腿發軟,眼淚不住地掉下來。在走出弄堂口時,那個智障女人哎哎地叫著,攔住了她的去路。智障女人說,阿姨,血,你身上有血。阿姨,你哭,哭哭。彭小蓮推開了她,彭小蓮有氣無力地對她說,阿姨,累了。

彭小蓮繼續向前走,那步子走得很緩慢,仿佛有千斤巨石綁在她腳上。她的腦海裏出現了從前電影上看到過的囚犯,那沉重的鐵鐐、手銬將會銬到她的身上。她走得很緩慢、很緩慢。一會兒,她聽到了口袋裏的手機響了起來。她知道自己取手機時的手在發抖,接著雙腿也抖了起來。那是短信,她打開時,看見是陳九斤發來的短信。陳九斤已經很久沒有來短信了。陳九斤在短信中說:“小船、你好嗎?你不肯原諒我,我相信你總有一天會原諒我,回到我的懷抱中來的。我等你!”

彭小蓮看了這條短信,眼淚刷刷地流下來。她用顫抖的手,按著手機上的字盤回信道:“野鴨、鴨鴨、我原諒你,但我永遠回不到你的懷抱中來了,你把我忘記吧!永遠。”彭小蓮發完短信,關掉了手機。在穿過護城河時,她把手機仍進了河裏。

2004年11月28日

載《作家》2005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