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內地村鎮地方,所有人家,都是祖居的,地方又小,又沒有往來客商,朝夕見麵的,無非是這幾個人。所以,一村之中,無論富貴貧賤,彼此多是認得的。譚村亦複如是。所以張鳳也是認得粱天來的。譚村村中之人,也沒有一個不知道這個張鳳。

閑話少提。且說張鳳在窗外聽了那一番言語,知道天來今夜有難,急急要去報告,也顧不得身上有病,一口氣奔到天來門前,舉起手來,把門打得震天響。祈富不知何故,吃了一驚。連忙開出門來,看見是個張鳳,罵道:“呸!你這個沒嘴臉的,隻怕要作死了,討飯也好好的討呀!”張鳳道:“我不作死,隻怕你家有人要作死呢!”祈富大怒道:“張鳳!你今天可是發了癡了!怎麽登門咒起人來?”張鳳道:“你且不要動氣,我要求見你家官人呢!”祈富道:“我家官人太沒事了,要見你呢!”說著把他一推,便要關門。張鳳就大喊起來道:“你這不識好歹的奴才!你家官人可是當今皇帝,連見也不得的……”一陣亂鬧,裏麵驚動了養福,出來喝道:“是甚麽人在這裏混鬧?”張鳳道:“我是特來送要緊信的,叵耐你家祈富這廝,不同我通報!”

養福道:“你送甚麽信來?”張鳳道:“我送淩貴興的信來!”

養福聽得“淩貴興”三個字,心中吃了一驚道:“是淩貴興叫你送來得麽?”張鳳道:“我又不是他家奴才,他好使得我動!是我聽了一個信息,特來通報的!”養福道:“是甚麽信息?你給我說了,可不是一樣?”張風道:“這是個性命交關的要緊信,不見了你們大官人,是不說的。”養福聽了,心中詫異,隻得喝住祈富,不要同他廝鬧,自己卻到裏麵告知天來。淩氏道:“不消說,這又是貴興那廝,叫他來胡鬧的。”天來道:“且待孩兒出去看來。”

說著,走了出來,便問張風何事。張鳳道:“官人,可借一步說話?

天來便讓他到門裏來。張鳳便把自己如何討飯,如何發病,如何睡到窗下,如何聽見密話,一一說知。天來道:“多承你關切,我這裏提防著就是了!”在身邊摸出一塊銀子,約有一兩多重,遞給張鳳道:“這個請你買碗酒吃呢。”張鳳千恩萬謝的去了。

天來回到後堂,告知淩氏。淩氏道:“這個寧可信其有,不可不提防他!”君來道:“這是張鳳窮極了,想出這些謠言來騙賞錢的,貴興就是凶惡到十二分,這個升平世界,怎麽就好殺人,難道沒有王法麽?”

大家正在半疑半信,議論這件事,忽見祈富進來說道:“張鳳那廝,又來鬧了,趕也不去,還說要見官人。”天來聽說,出來看時,張鳳道:“官人!我想起一件事來了。方才我來報信,多謝官人賞我一塊銀子,我本來萬千之喜。我走到半路上,想起我是個叫化的人,今日無端來送這個信,官人賞了我銀子,我若是受了,官人們一定要疑心我造作謠言,來討賞錢的,一定不做準備;到了晚上,依然要遭他們毒手;豈不是我白白送了這個信,勞而無功,而且還要被人疑為我設法騙錢麽?因此特將原銀送回,務求官人速速躲避!”說罷遞過原銀。天來大驚道:“這麽說,你的話是千真萬真的了?”張鳳道:“是麽,我就知道受了這塊銀子,人家就要疑心我棍騙,不信我話的了。此刻可真了,官人作速躲避了吧!”天來道:“既如此,我這個還謝得你少呢!你先拿去吧,明天再重重謝你!”張鳳道:“這塊銀子,我今天是抵死不能受的,不要我為了這塊銀子,誤了官人的性命。等官人躲過了今天,明天謝我,再多點我也肯受。”說著依舊把銀子遞過來,天來哪裏肯接?張鳳摜在地下,翻身就走。回頭說:“官人千萬保重!速速設法!我但望你明天平安無事!”

說著,揚長的去了。

天來拾了銀子,回了進來,告知淩氏。大家這才慌了,沒了主意。淩氏便道:“我的兒,你父子兄弟三個,趕緊走吧!好歹躲了這一夜再說。”天來道:“這個如何使得?不如另行設法。”

天來道:“不如同母親同到省城去吧。”淩氏道:“此時已經將近黃昏,還有甚法可設?我又何必同你們到省城去,終不成貴興敢來殺我!並且據張鳳說,有甚麽‘逢男便殺,遇女休傷’的話,我們婦女,又寬一著。你們三個趕緊走吧!你們兄弟要不放心時,可留下祈富在外麵探聽一切就是了,快點走吧!”劉氏道:“不如等到黃昏將黑的時候走吧。此刻出去,恐怕被他們遇見,又不妥當了。”眾人心中七上八下,慌做一堆,隻是沒有個主意。看看天晚,將近掌燈時分,淩氏再三催促,天來父子兄弟無法,隻得含淚拜別,叫船往省城逃生去了。

這裏淩貴興是從十二開壇那一天起,便眼巴巴的盼到十八,要去行事。到了這天,從早晨起,直到黃昏,終日摩拳擦掌,準備殺人。申牌時分,聚眾吃酒,區爵興就當席發號施令起來。先叫喜來聽令道:“往常吃酒,都是你執席招呼,今日可免了你這差使,喚兩個小廝來伺候。你可去邀了當段地保李義來,隻說今夜我們這裏放焰口,恐怕來看的人多,擁擠鬧事。請他來彈壓。

約得他來了,卻讓他到門房裏吃酒。這李義是見了酒不要命的,你可灌他一個爛醉,你自己卻不可吃醉了,我另有用你的去處。”

喜來領命而去。爵興又叫潤保、潤枝聽令道:“這東路上是千總衙門的來路,你二人可扮作家人模樣,帶了大爺片子,伏在那裏。如果黃千總聽見聲息出來巡查時,你二人就攔住,拿片子給他看,說是‘這裏因為放焰口,看的人多,在那裏擁擠著打架,此刻已經勸開了。家爺恐怕勞了千總爺的駕,叫小的們趕來擋駕的。”潤保、潤枝領命。爵興又叫其譽、海順、柳鬱、柳權四個聽令道:“我已經備下了鞭炮十多籮,你們各領兩籮,在門外醮棚的前後左右,不住的燒放,不準有片刻停聲。燒不夠時,再進來領取。”柳權道:“放焰口向來沒有放鞭炮的,豈不被人疑心?”爵興道:“有人問時,你們隻說我們家因為去年連傷了兩個女口,陰氣太盛,所以今夜借著這鞭炮,要轟開那些陰氣就是了。”四人領命。爵興又叫宗孟、宗季、宗孝、宗和聽令道:“你四人各拿悶香一束,初更以後,便分投去梁家的四麵街上,把所有更棚的更夫,街柵夫,一齊悶倒,各人就在四路巡查。倘然遇了官兵,就飛報前去,不得有誤!”又叫淩美閑聽令道:“你帶領越文、越武、越順、越和、簡當、葉盛,一共七人,做先鋒先去攻開大門,到粱家門首時,先放一響炮,我這裏發第二隊人馬。”又叫林大有聽令道:“你帶領周讚先、黎阿二、李阿添、尤阿美、熊阿七、甘阿定,一共六人,作第二隊,隻聽得前麵炮響一聲,即刻動身。到那裏時,也放一響炮,我這裏發第三隊人馬。你們兩隊人馬,和果遇見天來兄弟時,失捉住了,等大爺親來驗明再殺。”叫勒先、蔡順兩個聽令道:“這裏北路,便是巡檢司衙門的來路,你兩個也扮做家人模樣,伏在那裏左近,倘遇見衙門差役來時,就分一個,引了來,送到門房,交喜來管待吃酒。卻仍要回原處伺候。如果李巡檢親自出來,卻飛報與我。”二人領命。爵興又拿出一枝流星火,交給潤保、潤枝道:“你兩人,倘然擋不住黃千總,即刻轉到暗處,把流星火放起,我這裏如果擋不住李巡檢,也放起流星火來。你們留心,但見東路流星火起、即刻退回,見北麵流星火起,便先四下裏散開,慢慢回來。”眾人一齊領命。

宗孔道:“老表台!我侄老爹辦事,著著差我先行,沒有一回落後,今天怎麽沒有我的事了?”爵興隻做不聽見,對貴興道:“賢侄可自己做第三隊,不必多帶人,卻要坐著轎子,叫令叔宗孔保護前去,隻要驗明是天來兄弟正身,殺了就回來。我這裏叫人預備慶功筵席。”貴興道:“表叔真是調度有方,可惜未曾做得軍師!”爵興道:“好歹今夜也做一遭兒玩玩吧!”說罷大笑。

當下酒飯已畢,等到初更將盡,這裏便陸續起身。各人臨行,爵興一一囑咐:“切記回來時,各人都由後門進來,不可有誤!”看看一隊隊的都去了,又遠遠的聽到第二聲炮響。貴興就上了轎,宗孔扶著轎杠去了。爵興卻暗暗笑道:“好歹叫你做一次奴才去。”

這裏外麵打劫的情形,開書第一回,已經說過,今不再提。

且說祈富是夜聽得強徒來攻打大門,便連忙到裏麵道:“強盜真個來了!你們快些關好二門,躲到石室裏,我往外麵看動靜去了。”仆婦程氏聽得,忙將二門關上,下了鎖,淩氏帶了合家人口,躲到石室裏麵,關起石門,上了鐵拴,眾人慌做一團。淩氏戰兢兢的,隻是念佛。後來聽聽已經打破了二門,劉氏到樓上,在小小窗戶往外一望,隻見紅光滿地,嚇的連跌帶滾,走了下來道:“婆婆!不好了!他們還放火呢!”眾人聽了,隻嚇得三十二個牙齒,登時打鬥起來。不多一會,鼻子裏忽然聞著一股桐油煙臭,慢慢的那煙就多起來,熏得眾人咳嗆不絕,要躲到樓上去,誰知樓上的煙更覺厲害,隻得重新下來,一個個慢慢的氣也喘不出了,眼淚鼻涕,出個不住。這座石室,本來是預備收藏緊要物件的,不甚寬敞,不一會,隻見滿室皆煙,把兩盞油燈,罩得慘淡無色,暗晦無光。又過得一會,雖然還隱約看見那兩個火影兒,卻早是黑漆漆的對麵看不見人影的了。淩氏氣也喘不過來,那眼淚撲簌簌的流個不住,撈起衣襟掩住了口鼻。聽一聽各人都寂無聲息,隻還聽得一個人在角子上喘氣,欲待叫時,卻是用盡平生之力,也叫不出了。欲待看時,莫說那眼睛張不開,就算勉強張開了,在這黑煙裏麵,如何看得見?沒辦法,隻好暗中摸索,要過去看,不料踢了一件東西,絆了一跤。伏在那東西上麵,用手摸時,卻是一個人,摸在那人的大腿上,覺得已經冷了。要待掙紮起來時,卻隻掙紮不起,隻得伏在那裏。

不知淩氏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蔡哲炯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