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區爵興當下對貴興道:“如果約了多人,攔路搶奪,非但旁人看見,要抱不平,就是說起來,淩府上的人,出來行搶,也不好聽。我有一計,卻要寫一張借票,寫著:‘康熙四十八年,粱朝大因買受沙田,交價不敷,借到淩宗客銀三千兩。湊交田價,按月行息一分。’拿了這張借票。以索欠為詞,他若不認時,就搶了他的銀子。旁人也隻知索欠,哪個敢來說我搶奪呢?”

貴興大喜,一麵叫宗孔去約人,一麵叫爵興寫假票,寫好了,又取米塵彈染過那票子,成了舊色。宗孔已約到了淩氏一眾強徒,柳鬱、柳權、潤保、潤枝、越文、越武、越順、越和、宗盂、宗季、宗孝、宗和、海順、美閑,共十四人,分布要隘,預備攔截。

也是天來合當有事,倘使他兄弟收了帳,就在茶村叫了船,一徑到省城去,他就沒事了,偏偏想著一樁什麽事來,要回家去走一遍。又因為收了三百兩銀子的帳,帶在身上,走路不便,就叫了一隻小船,搖到譚村來。那船將近碼頭時,天來在船上,遠遠望見碼頭旁邊茶亭裏麵,坐著一人,正是淩貴興,手搖折疊扇,左顧右盼。天來暗暗吃了一驚,忙將三百兩銀子,與君來分纏在身上。唉!梁天來這又失著了!他既然見了淩貴興,明知道凶多吉少,就應該叫船家回轉船頭,搖到省城去,也就沒事了,卻偏偏還要投到虎口裏去。等船攏了碼頭,付了船錢,就舍舟登陸,隻見淩貴興在茶亭裏麵,一搖三擺的迎了出來,天來兄弟,假裝不見,掠了過去,貴興哪裏肯放過,高聲叫道:“梁老表台!請了!”天來兄弟也隻好與他招呼。隻見他笑吟吟的走將過來,眉目間卻帶著三分殺氣,左有樟頭鼠目的區爵興,右有豹頭環眼的淩宗孔,一個是做眉弄目,一個是擦掌摩拳,天來隻得也說聲“請了,”便欲走過。貴興道:“梁老表台!久不相逢,何必匆匆要去?弟有一事奉問呀。”天來隻得站定了,問道:“不知有甚事見教?”貴興道:“從前姑丈那一筆帳,不知幾時可以清還?”天來愕然道:“失父有什麽帳目未清?”宗孔冷笑道:“侄老爹!是不是呢?我明知他是要賴的。喜得字樣沒有遺失,何不拿出來給他看呢?”貴興在身邊取出那一張假票來,笑吟吟的遞與天來道:“這是姑丈字跡,想老表台也還認得!”天來接來一看道:“字跡對不對,此時且不必說,但是既然有了這筆帳,當日在南雄拆股的時候,何以不拿出來算清呢?”君來大叫道:“哥哥!還有工夫同他講理!這種借票,要還也可以,大家請到大王廟去,鳴鍾擊鼓,當著菩薩,我就如數交還!”

看官!看了君來這句話,好笑麽?哪裏有什麽大王菩薩,來管你這閑帳呢?不是這等說,在當日那迷信鬼神的人,大有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的神情。他肯叫出這句話來,正表得他是正直無私,不是賴帳人呢。不比得近來風氣漸漸開了,迷信的人,漸漸少了,在熱心世事的人,他還在那裏暗暗歡喜呢!他說好了,好了,把這神權打破了,我們中國的民智要開起來了,聽天由命的話頭抹煞了,實心辦事的人就多了,不知剛剛不是這樣說,這就叫做出人意外之事了。怎麽叫做出人意外呢?那一班奸詐狡猾之徒,他知道了鬼神是荒誕的,迷信是沒有用的,他卻不肯在嘴裏說出來,等到遇了機會,他還要借著那賭神罰咒,去行他的偷盜拐騙呢!

閑話少提。且說當下區爵興搶上一步說道:“你二位也不必強辯。也不必動怒!論理,祈伯同你二位是姑表至親,雖然古語有‘父欠子還’之說,祈伯本來念著親情,一向不曾提起,倘使沒有緩急,莫說是三千,就是三萬,也不要緊。無奈祈伯近日要置辦贍族義田,還少三千銀子的田價,所以才來商量,不然,你想象祈伯那種肯置義田贍族的仁慈君子,他肯為了這區區三千銀子,失了和氣麽?此刻你兩位一個強辯,一個動怒,在祈伯原不要緊,隻怕他淩府上各兄弟子侄,也要不答應呢!”天來未及答話,貴興也未開言,宗孔便道:“區表台的話不錯!”說罷便睜圓怪眼,大吼一聲道:“眾叔侄兄弟在哪裏?”天來見神色不對,忙向君來遞個眼色,意欲叫他逃走。誰知宗孔吼聲未絕,早見左有柳鬱、柳權,右有潤保、潤枝,前有越文、越武,後有越順、越和,一齊跳將出來。貴興、爵興、宗孔早跳在茶亭外的石凳上,宗孔在貴興手上,取過招疊扇,拍的一聲開了,揚了一揚,大叫道:“快捉住賴債賊,”搜查起來!”八個人一擁上前,將天來兄弟捉住,將身上所帶三百兩銀子,盡情搜了出來,毆了一頓,方才放手,簇擁著貴興而去。天來兄弟,抱頭鼠竄而逃。

誰知到了一個轉彎去處,走得急了,同一個來人撲個滿懷,抬頭看時,正是海順。海順大叫道:“賴債賊在這裏了!”叫聲未絕,隻見美閑、宗孟、宗季、宗孝、宗和,一擁而來,把天來兄弟圍住,拳腳交下,又打了一個痛快,方才呼嘯而去。趕上貴興,一同簇擁而回。

貴興當中坐下,爵興在左,宗孔在右,其餘分列兩旁坐下。

貴興便要論功行賞,爵興遞過一件東西來道:“賢侄且收好了。”貴興接來一看,卻是那張假借票。爵興道:“賢侄給他看了,又不即刻要回來,我在旁邊已是暗暗著急,幸得圍住他時,他慌了手腳,落在地下,被我順手拾了。這東西落在外麵,終究不好,我們收起來,將來還有用處。”貴興大喜,分付把三百兩銀子秤開了,柳鬱等以下,每人十兩,尚餘一百六十兩。宗孔平生辦事出力,爵興計策有功,各得七十兩。下餘二十兩,置辦肥魚大肉,美酒佳肴,敘飲慶功,歡呼暢飲了一夜。

可憐天來兄弟,被毆之後,一步一拐,捱到家中,卻是痛苦了一夜。淩氏問知底裏,十分心痛,也是無可如何。養息了幾天,傷痕好了,就到省城去照料生意。過了數月,天來回家省母,就在家中住了幾天。一日偶然出外閑走,卻又冤家路窄,遇了貴興。原來貴興自從糾眾搶銀之後,甚是洋洋得意,覺得這個玩意兒,很有趣味。雖然不是為錢財起見,然而想起那一天的情景,猶如出兵打仗一般,自己是元帥,左有軍師,右有護衛,號令一聲,四麵伏兵齊起,那張石凳,猶如將台一般,站在上麵,好不得意!終日坐在家裏,實在悶得無聊,怎能夠時常有這個玩意兒,玩玩就好。他終日存了這個心思,這天又在路上遇見天來,暗想天來屢次被我淩辱,當在晦氣頭上,怎麽倒覺得他的臉上精神煥發呢!此時能再打他一頓便好,隻可惜沒有帶人出來,若要自己動手,又恐怕打他不過。

正在躊躇之際,忽見他族叔易行,左手提著糞箕,右手執著糞鉤,遠遠行來。貴興向來最憎厭他的。此時用人之際,不免招呼,遂閃在一旁,叫道:“叔父辛苦了!許久不見,近來好嗎!”易行走近一步道:“一雙白手,做這最賤的營生,哪裏還有意可得呢?除非你賢侄照應我,或者就可以好點了。”貴興道:“我此刻正要用著叔父的一雙白手,包管馬上就可以發財。”易行道:“這話怎講?”貴興道:“梁天來現在前麵站著,叔父代我去打他一頓,我重重的謝你。”易行搖頭道:“不好,不好!天來同我有恩無怨,我如何下得手?”貴興聽了,大為不悅。恰好宗孔走到,問是甚事,貴興告知一切,宗孔對易行道:“哥哥好沒思量!侄老爹是自己人,天來是外姓,縱然你受過他惠,今者何在?莫說侄老爹說了要謝你,就是不謝,這個差事也要當的呀。你看你這糞箕裏,還是空的,天色要晚了,你拿甚麽好換錢?難道好向梁天來去討麽?”易行躊躇了半晌道:“不知打了之後,怎麽謝我?”貴興道:“打一下,謝你一擔米,你有本事打一千下,就是一千擔米!”宗孔道:“你聽,你聽,你不打,我去動手了!”易行道:“我去,我去。”放下糞箕糞鉤,想了一想,走到陽溝旁邊,掏了一手汙泥,在臉上塗了一塗,徑奔天來,舉手照臉就打。天來正在站在那裏閑看,忽見一個漢子,滿麵汙泥,對著自己奔來,還疑心是個癡子。忽視他走近身旁,兜臉就是一巴掌,嚇得天來不得主意,呆了一呆,接連就是兩三掌,天來掩麵逃走。照易行的氣力打天來,就是打一千下,也還有餘。隻因他受過天來的恩惠,良心未曾盡喪,所以用汙泥塗了臉,也是恐怕天來認得出他來。等到動手時,隻打了幾下,手就軟了,天來不走,他也打不下來了。所以天來一走,他也就不追。翻身來問貴興道:“打了幾下,賢侄有數著麽?”貴興大喜道:“五下五下,叔父且先回去,五擔米我就叫人送來。”

易行歡歡喜喜,提了糞箕,拿了糞鉤,回到家去,見了妻子鄭易,便道:“娘子!快去收拾那屋子裏的零碎東西,有五擔米就送來了!”鄭氏又驚又喜道:“五擔米哪裏來的?”易行將上項事一一告知,鄭氏聽了,對著易行兜臉就是一巴掌,大哭大喊起來。

不知為著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蔡哲炯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