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鄭氏聽見“宗孔”兩字,便把雙眉一豎,兩眼一睜道:“那天殺的又幹甚麽來了!”祈富道:“我們黃泥岡上,種的芋頭,都被宗孔舅老爺帶著幾十個人一齊掘去了。”淩氏聽了,隻是氣的搖頭,說不出一句話來。祈富又道:“小的上前去攔阻,倒被他拳打腳踢的打了過來,此刻還痛著呢!”天來歎道:“掘了去,就算了,還爭甚麽呢!”祈富道:“今日已是八月初六了,不到幾天,就是中秋,要用呢。”(粵俗:中秋,於月餅外,複煮芋為餌,鄉俗如此,不知其何所取義也。)天來道:“今年買來用就是了,自己家裏,用得多少呀!”祈富隻得退了下去,嘴還咕噥著道:“他掘又不好好的掘,把一個黃泥岡掘個稀爛。”天來隻做不聽見,一麵還是吃飯。隻見鄭氏右手拿著筷子,左手拿著飯碗,呆著臉,望著淩氏,一言不發。歇了一會,將筷子一放道:“姑太太,你們甥少爺也太好說話了!怎麽說掘了就算了!隻管這樣隱忍下去,將來越慣得他們膽大了!暖!這是哪裏說起,他們這麽鬧,好叫我在這裏吃也吃不安呢!”天來道:“舅母說哪裏話來?雖然同是一般親戚,好人自是好人,何必芥蒂呢!”說話間,大家吃過了飯,鄭氏又對淩氏道:“姑太太!我想淩家子弟,大半都是強橫凶惡的。易行在這裏,天天出去,恐怕被他們教壞,我又是婦道人家,不能時時跟著他,想叫他離開這裏,卻又無處可去,我想求甥少爺,在省城同他謀一個粗工生活,叫他去做,橫豎在家裏也是窮,工錢是不必計較的,好叫他離了靛缸,染不著顏色……”天來不等淩氏說話,連忙答應道:“這好極了!我明天就要動身到省城去,可就叫舅父同著去,先在我糖行住下,等一有了機會,我就薦他事情。”鄭氏連忙謝了,便要回去。淩氏念她窮苦,又給了她二兩銀子,幾件舊衣服,兒媳婦們也體貼老人意思,各有所贈。夫妻二人,千恩萬謝的去了。

到了次日,易行果然過來,跟天來到省城去,不多幾時,天來就薦他一個事。到後來,梁淩兩姓,鬧了個九命訟案,等到奇冤伸雪時,一班強徒,沒有一個幸免的,隻有易行未曾混入強徒隊裏,一絲也不曾帶著,這就是鄭氏賢慧所致。此是後事,表過不提。

且說到了中秋那天,家家-管,處處笙歌,好不熱鬧。此時正是平了“三藩”,廣東經過兵燹,元氣初複的時候,正是從兵亂中過來,重睹升平景象。廣東風氣,中秋這天,家家屋上,高豎彩旗,也有七星的,也有飛龍的,五色繽紛,迎風招展。到了晚上,還高高的豎起無數燈籠,爭奇鬥異,好不繁華。淩氏到了這一夜,率領兒媳孫媳孫女,在庭前賞月,諸人又極意承歡,隻見一輪明月初升,萬家燈火齊放,好不心曠神怡。忽祈富報到,淩小姐到了。淩氏一眾聽說,倒吃了一驚。你道是哪一個淩小姐?原來就是貴興的妹子桂仙,當下劉氏等隻得迎出來,桂仙步入中庭,先對淩氏賀了節,然後一一相見入座:淩氏道:“自從你哥哥同我們作對之後,我們兩家,隻有爭吵,沒有往來許久了,至親居然變成仇敵了。今夜是甚麽風,吹得賢侄女來?”桂仙未曾開言,先歎了一口氣道:“這也一言難盡!”說著,便撲簌簌掉下淚來。歇了一歇道:“姑媽!我父親當日,雖然說發的是橫財,卻是順理成章,自然到手的,並不是悖入之物。怎奈生了我這個哥哥,近來我看見他的舉動,很是擔心,恐怕不鬧到滅族還不止呢!”淩氏道:“這是侄女說的太過了!他不過同我家作對,何至於象侄女所說的呢?”桂仙道:“姑媽有所不知,我同嫂嫂兩個,天天看著他的行為,十分擔驚受怕,起先他們到姑媽這裏來蚤擾,甚麽抬了空棺材來破壞墳地咧,畫白虎咧,這都是宗孔叔叔的主意。後來聽說又拆了府上的後牆,這也是宗孔叔叔做得,我哥哥事後才得知道。那時我約了嫂嫂,屢次勸他,遇了他清醒的時候,還點點頭。自從那天約了多人,搶了表兄的銀子之後,就大不相同了。那天他搶了銀子回來,我在屏後張看,隻見他當中坐著,宗孔叔叔同爵興那狗才……”淩氏道:“哪個爵興?”桂仙道:“就是區家表叔,姑媽怎麽忘記了?”淩氏道:“哦!就是他,我見你罵他狗才,倒把我鬧糊塗了。他便怎麽?”

桂仙道:“他兩個分左右伴著,還有那十多個,是在底下,雁翅兒排列著兩旁坐下,他隻說得一聲,每人給十兩銀子,那十多個人,便立起來,一字兒排在下麵,對他深深作了個揖,嘴裏還高聲唱道:‘謝過大爺!’他卻端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等那些人謝過了,他才嗬嗬大笑,站了起來。姑媽!你說這是個甚麽樣子!”淩氏道:“好呀!在家裏做起戲來了!”桂仙道:“姑媽!這不成了個山賊強盜的行為麽?我也不明白,他為甚麽就變到如此,後來叫了喜來來,逐細盤問,方才知道是爵興那狗才,不知在哪裏買了一部書來給他看,這部書叫做甚麽水滸,他看過一遍,那狗才又天天來同他講究,批評那書上的人物,說甚麽‘及時雨宋江,隻為疏財仗義,結交天下英雄,到底在梁山泊,坐了第一把交椅,那百萬家財的玉麒麟盧俊義反屈在第二。倘使他當日早早見機,怕這第一把交椅,不是他的麽?後來鬧到皇帝也怕了他們,降詔招安,一一授職,所以想做大官,要先造起反來……’姑媽!你想這還成個話麽?他聽了這些話,就同瘋子一般,從前招接的,還不過是本家幾個窮兄弟,近來竟有許多麵生得人,外路口音的,也一般招接到家裏來了。我今夜來還有一句要緊話知照,方才他又招了不少的人,在家賞月,煮了兩三擔芋頭,在那裏狼吞虎嚼。我又到屏後去張望,見有兩個惡狠狼的麵生人在那裏,聽他同眾人說,等新稻熟了,叫那一班人到府上北沙那一段田上去搶割稻穀,還說:‘搶了來,你們隻管大眾公分,我是一顆都不要的。鬧出事來,有我大爺擔當呢!’為此特特趕來,給姑媽送個信,好早早防備著他。”說罷,便要辭去。

淩氏道:“何妨再坐一會,就在此賞月?”桂仙道:“我是私行出來的,家中除了嫂嫂之外,沒有人知道,要早點回去。”說著站起來,又對淩氏道:“姑媽!我有一件事,要求姑媽照應。”

淩氏問是甚事,桂仙道:“萬一將來我哥哥真個鬧出亂子來,求姑媽看我父親麵上,照應他一點!”淩氏歎道:“他不來糟蹋我,已經夠了,我哪裏能照應他呢!”桂仙道:“這句話隻當我白說的,姑媽且放在心裏,將來或者用得著,也未可知,我今夜回去,打算痛痛的勸諫他一番,他聽了便好,要是再不聽時,我也不願意再拿這雙眼睛去看他了!今番回去,隻怕不能再見姑媽的了!姑媽!你萬事都看我父親麵上吧!”說著哭了出來,對著淩氏叩下頭去。淩氏連忙扶住道:“好孩子!不必如此!也不必傷心!你姑嫂兩個,好好的勸他,沒有勸不好的!”桂仙含著淚,辭了回去,不提。

且說淩氏等送桂仙去後,大家歎息一番。到了明日,淩氏便請翰昭過來,告知淩貴興要搶割北沙田稻,求他去知照各佃戶,小心提防。翰昭道:“他既來搶割,一定帶了兵器;這些佃戶,哪裏抵擋得住?隻好去稟報了千總衙門,請他派幾名兵去防守,說不得要花點小費的了。”淩氏道:“如此最好,就請叔叔走一次罷。”翰昭就到千總衙門去,報知黃千總,報說“有田地一段,坐落北沙地方,近日聞得有人要來搶割,求派幾名兵去彈壓”,卻又不敢說出淩貴興來。黃千總笑道:“朝廷養兵,是捍衛閭閻的,不是代人看守田地的。我這該管的地方多著呢,倘使家家的田,都要看守起來,我這幾個兵還不夠呢!”翰昭無話可答。黃千總又道:“這樣吧,果然有人來搶時,你即刻來報,我便帶兵同你去拿人吧。”翰昭隻得謝了出來,回去告知淩氏,大家束手無策,連那知照佃戶防備的話也忘記了。這且按下不提。

且說桂仙別了淩氏,回到家來,見了嫂嫂何氏,備細告知一切。恰好貴興吃得酌酊大醉進來,桂仙不便久坐,便回房裏去了。次日,一早起來,趁貴興尚未出去,便過來同何氏兩人,百般的勸諫,起先貴興聽了,尚不言語,到後來便慢慢的強辯起來。未後桂仙說話當中,帶說了一句“爵興那狗才”,貴興便跳起來罵道:“反了!反了!表叔都叫起狗才來了!輪理也滅了!

你還勸我呢!”說著頭也不回,一直出去了,仍舊同那一班強徒混鬧。到了晚上,月色甚好,又同眾強徒歡呼暢飲,爵興定了議,從此之後,除宗孔之外,不論何人,都要叫貴興做“大爺”。

貴興道:“別人都可以,表叔,你是外親長輩,我不敢當,你還是叫我一聲‘賢侄’吧!”於是眾人大爺長大爺短的,叫得貴興手舞足蹈起來。正在這裏樂不可支,忽聽得後麵一疊連聲叫救命。眾人大驚失色,貴興往裏就跑。

未知是何事故?且聽下回分解——

蔡哲炯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