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麵麵相覷,很久都說不出話來。不同的是,岑曠滿臉茫然,葉空山卻隱隱有點興奮。

“隻能用記憶混亂來解釋了,對嗎?”岑曠說,“很顯然,心髒被刺穿的人不可能活命,更加不可能在從分娩到死亡的過程中,都始終分身站在門外,看著全過程。”

葉空山沒有理睬這句話,倒是在嘴裏念叨著其他的話題:“這麽說來……並不是難產而死?是在生產之後的半夜才死的?”

岑曠不客氣地打斷他:“這時候你還在想那些無關的事情幹什麽?現在是整個我所讀到的記憶都出現了偏差,也許我們之前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都是一個精神錯亂的人冒出來的幻象。”

“這種可能性不是不存在,”葉空山慢吞吞地說,“如果那樣的話,我們就隻有幹脆的兩個字:放棄。所以在此之前,為什麽不先假定,你所看到的都是真實存在的呢?”

“但那怎麽可能真實存在?”岑曠喊了起來,“你相信一個心髒被刺穿的女人複活?還是相信你有那麽好的運氣,正好撞上了一個心髒長在右邊的女人?”

“兩者我都不信,”葉空山回答,“尤其那個女人經過胡笑萌的診斷之後。他那時候在南淮,但現在已經在青石呆了好幾年了,聽說是他在南淮的情人太多,被家中惡妻硬逼著遷到這兒來的……這家夥的人品之猥瑣令人歎為觀止,但醫術在整個宛州也能排得上號。如果一個被胡笑萌認定死亡的人活過來,那胡笑萌就可以跟著去撞墓碑了。”

“那你是什麽意思?”岑曠很驚訝,“看你的表情……你隻有每次又找到一個把柄嘲笑我的時候才會這麽笑。你弄明白了整個案件了?”

“我可沒這麽說,隻是注意到幾個很好玩的細節。”葉空山說,“先來總結一下吧。到現在為止,你一共看到過幾段記憶?”

岑曠立即開口回答:“按照我所看到的順序,杜秦氏走在不斷尋找杜萬裏的路上;杜秦氏回到南淮城,打聽杜萬裏的下落;夫妻兩人在南淮的生活往事;為杜秦氏轉生導亡的喪儀;杜秦氏從墳墓裏爬出來,站在自己的墓碑前;杜萬裏失去妻兒的全過程。一共六段記憶。”

葉空山做出很遺憾的表情:“一共就看到這麽些記憶,你就歸納錯了其中的小一半,還漏掉了一段,也真不容易。”

岑曠的眼睛不停地眨巴,顯得非常迷惑:“我沒有聽明白你的意思。哪裏錯了?又哪裏漏掉了?”

葉空山往椅背上一靠,順手拎起了酒壺,又很憂鬱地放下:“他娘的,你這白癡腦子不聰明,倒還真能喝……”

他雙手交握,托著下巴,不懷好意的目光盯得岑曠直發毛。直到擺足了架勢,他才慢慢開口:“從你看到那個導亡的喪儀後,你就對自己所見所聽到的失去了信心,總覺得自己看到的是混淆的、錯誤的記憶。但別忘了,你自己並沒有親身進去取代其中的任何一個角色,你並不像搭台唱戲一樣,去親身扮演杜萬裏、杜秦氏或是雜貨鋪的瘸腿老板。你所做的隻有兩件事:‘看’和‘聽’。光有看和聽,是不足以弄明白事物的本質的。

“記憶本身也許是沒有錯的,錯的在於我們所理解的觀察角度。在你剛才歸納的那六段記憶裏,我注意到,凡是提及你在記憶中所看到的女人,你就把她稱之為杜秦氏。但事實上,那些女人真的都是杜秦氏嗎?我隻不過是一個完全聽你轉述的旁聽者,都發現了那幾段記憶中存在的細微差別,但你自己卻恍然不覺。

“你一直沒有覺察到嗎?在杜秦氏走在路上的記憶裏和杜秦氏在南淮打聽杜萬裏下落的記憶裏,你的視角一直跟隨著杜秦氏本人在走,她走到哪裏,你就跟到哪裏,能看到她的一舉一動,甚至於她最後窘迫地和人去擠大通鋪,你都能清晰地看到;喪儀那一段也是如此。至於墓地那一段記憶,由於自始至終她都站在墓穴前沒有移動,也就不提了。

“但剩餘的那兩段,也就是發生在南淮城的泰升客棧中的兩段記憶,卻和其他的大不一樣。在杜萬裏夫婦的生活回憶裏,你首先看到的是整條小街,看到了泰升客棧,然後才看到杜秦氏從遠處走來。你注意到了這其中的細微區別嗎?更要命的,就是在這之後杜秦氏和丈夫一起回到房間後的情形。那時候杜秦氏完全從你的視線中脫離了。你隻能聽到他們對話的聲音,卻完全不能和其他幾段記憶一樣,通過杜秦氏的目光去觀察一切。

“至於分娩的那一段記憶,更能夠說明這個問題。從頭到尾,你根本沒有見到杜秦氏的影子。這段記憶中的畫麵始終停留在門外。除了聲音,沒有任何杜秦氏的信息。好好琢磨一下這兩段記憶吧,它們究竟有什麽不同?想明白了這其中的不同,你不但能完美地解釋死人複活的問題,連帶之前發現的肚子大小的矛盾都能解決清楚。”

岑曠捧著腦袋蹲在地上,思索著葉空山的話。葉空山也不去打擾,到門外招呼了一個衙役,半騙半威脅地讓他給自己弄點酒菜來。衙役剛走出沒多久,岑曠就從地上跳了起來。

“明白了!我明白了!”岑曠指著氣若遊絲的女人,激動得直喘粗氣,“這根本不是杜秦氏!我所看到的記憶,雖然都是以她的眼光進行的,看到的卻不是同一個人!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旅途的記憶,南淮尋人的記憶,墳墓的記憶,喪儀的記憶,這四段記憶的主角,都是這個躺在我們麵前等死的女人。而剩下的那兩段記憶,這個女人卻隻是觀察者,觀察對象是真正的杜秦氏。所以壓根就沒有什麽死人複活,也沒有什麽大夫誤診,杜秦氏的的確確死了。在她的喪儀上看著杜萬裏發狂的,是這個和杜秦氏長得很像的無名女人,在墳墓前沾了一身泥土的,也是她!”

“那她為什麽會沾了一身泥土呢?”葉空山故意問。

“因為她在挖墳!她想要把那個死嬰挖出來!”岑曠的聲音在不知不覺中提得很高,葉空山禁不住要捂耳朵。

“小聲點,不過弄明白了一點小問題,幹嗎那麽得意?”葉空山抱怨說,“整個案情還差得遠呢。”

岑曠更大聲了:“差得不遠,剩下的不難想象。這個女人,和杜秦氏長得很像的女人,也許是杜秦氏的雙胞胎妹妹之類的。當年杜萬裏聲稱自己的妻兒是難產死的,但通過我看到的記憶,那是謊話。誰也不知道杜秦氏究竟怎麽死的,隻聽到了半夜的尖叫聲。說不定就是杜萬裏在那一夜喪心病狂,殺死了自己的妻兒。”

“然而杜秦氏的這位你所謂的雙胞胎妹妹識破了真相,於是決心為自己的姐姐報仇?”葉空山作恍然大悟狀,“於是她孕育了鬼嬰,苦心孤詣地等待了數年,最後來到青石取走了杜萬裏的性命?這麽偉大的親情,真是聞所未聞哪。”

岑曠聽出了對方的譏嘲之意,有點不服氣:“仇恨本來就是一種偏執的力量,你們人族曆史上,為了複仇而幹出的驚天動地的大事還少了麽?”

“不少不少,多得要命!”葉空山連連擺手,“但是那些複仇案都有共同的特點,那就是解釋得通,不留破綻。”

“破綻?”岑曠愣住了,“什麽破綻?”

葉空山緩緩地說:“你始終無法解釋清楚,為什麽在所有的記憶裏,無論出現的是杜秦氏,還是你這位所謂的雙胞胎姐妹,一直都是大著肚子的即將臨盆的樣子。如果說杜秦氏在不同的時間懷孕還可以解釋清楚,兩姐妹商量好了一起懷孕嗎?是為了顯示她們關係好嗎?”

“這不過是巧合,碰巧她們都在同一時間……”岑曠嘟嘟囔囔地還要爭辯,但葉空山的下一句話讓可憐的魅無話可說:“那這位雙胞胎姐妹為什麽要從墳裏挖出死嬰,好玩?而且她一路挺著肚子走了那麽遠,好像十月懷胎的說法對她不管用呢。”

“你說得對,”岑曠終於承認,“這是最大的疑點,無論怎麽想也想不通。”

“想得通,放心吧,絕對想得通,隻要你往正確的方向去想,”葉空山笑容可掬,“我剛才不是跟你說過嗎?你不但對幾段記憶的總結有誤,而且還生生漏掉了一段。”

“哪一段?”岑曠不解,“每一段我都記得很清楚啊。”

“就是黑暗中的那一段啊,”葉空山說,“你失去了五感,你失去了空間和時間,你在一片混沌中等待著身體的凝聚……”

“可那是我的夢啊,”岑曠說,“我在夢裏回到了虛魅的時候,找回了我凝聚時的記憶。一般的魅都會忘掉這段記憶,但我喝了酒之後……”

突然之間,岑曠住口不說了,臉色煞白,死死盯著**的女人。葉空山輕歎一聲:“明白了?其實你真是個有職業素質的好捕快,喝得爛醉的時候,仍然在失去神智的情況下,完成了你的工作。你並沒有在睡夢中找回自己的記憶,你侵入了另一個魅的精神,無意間讀到了她凝聚時的記憶,卻把這記憶當成了自己的。”

“這個女人,並不是杜秦氏的雙胞胎姐妹,而是完全以她懷孕時的形態為模板凝聚而成的一個魅。所以她什麽時候都是孕婦的樣子,因為她根本就沒有真正懷孕,她隻是看起來是個孕婦而已;所以你才會發現,後來的杜萬裏比‘杜秦氏’老得快,因為魅凝聚成形時,十年的光陰已經過去了。”

“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岑曠完全不明所以,沉浸在震驚中,“是她……是這個魅,殺死了杜萬裏嗎?她為什麽要凝聚成杜秦氏孕婦時的樣子?如果她沒有真正懷孕,鬼嬰……鬼嬰也不可能被培育啊。那個嬰兒又是從何而來呢?”

葉空山沒有說話,岑曠無比驚駭地發現,葉空山的眼裏竟然流露出某種悲傷。這簡直像是太陽從西邊升起了,岑曠想,這個沒心沒肺的混蛋也會有傷心的時候?

不過那悲傷的神情一閃而逝,葉空山還是葉空山,典型的混蛋:“醒醒酒,孩子,不管你現在多頭痛,馬上把魅凝聚的過程和細節給我講講,越詳細越好。邊走邊講,我們得趕緊,晚了就來不及了。”

“走?去哪兒?”

“先去找胡笑萌,向他求證一個問題,然後去告訴黃炯,免得他因為驚嚇過度而折壽。那個嬰兒不是什麽他媽的鬼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