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空山說得輕巧,岑曠走進這條聚居著青石城大多數羽人的街道時,還是感到相當緊張。羽人們看她的目光是冷漠的、戒備的,這更讓她渾身上下針紮一樣的不舒服。

我到什麽地方都是個異族,她莫名其妙地想,無論對於人族還是對羽人。她想起前幾天,街上的裏正帶著個衙門裏的文吏,挨家挨戶登記各家的人口狀況,凡有外族人都要重點記錄。岑曠雖然跟著葉空山,卻並沒有衙門的正式編製(身上的腰牌也是葉空山動手給她做的假的,黃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沒看見),被他們盤問了好久。

衙門如此大費周折是有原因的。這段時間的人羽關係相當緊張,兩族在貿易方麵產生了劇烈的摩擦,各自宣布了無數禁運禁販的貨品,下頭的普通生意人也憋著氣,甚至有某些商會商號直接動了刀子,死了一些人。岑曠聽葉空山講過,九州大地上的事情大致如此,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即便曾有過連續幾百年沒發生大型戰爭的好日子,各種小規模戰鬥也未曾停止過。二十多年前,東陸的皇帝北征蠻族、南伐鮫人,打得民不聊生。現在好容易清淨了二十年,難道新皇帝又要對羽族動武?

“喂,你已經在這條街上轉了三個來回了,到底想幹什麽?”這一聲粗暴的喝問打斷了岑曠的思緒。她回頭一看,一個中年羽人已經帶著三四個年輕羽人圍了上來。在這種情況下,按理說她應該編造幾句謊言搪塞一下,但不幸的是,我們的岑曠小姐由於凝聚時的先天缺陷,完全不會說謊。她猶豫了一下,決定不予回答,因為葉空山總是強調辦案時隱藏身份的重要性,但她一旦開口,身份就非得暴露不可。

羽人們見她一言不發,以為她心存蔑視,更加惱火,一個年輕人毛毛躁躁地伸手就去抓她的胳膊。但剛剛碰到岑曠的衣袖,他就忽地腦子裏一片空白,一瞬間失去了意識,昏倒在地上。

“殺人啦!有人族跑到我們這兒來殺人啦!”羽人們叫喊起來,很快街麵上呼啦啦湧出一大幫子人,把她圍在了當中。岑曠正在手足無措,羽人們卻忽然安靜下來。一個領袖模樣的羽族老者拄著拐杖,慢慢走到她跟前。

“你對他做了什麽?”他先指著倒在地上的年輕人嚴峻地問。

“他想要攻擊我,所以我暫時封閉了他的意識,”岑曠說,“大約半個對時後,他就能醒過來。”

“那你是來做什麽的?”

岑曠又是一陣猶豫,但看形勢不說也不行了:“我是一個捕快,來這裏想了解一些和《多蘭斯城邦的阿克西》有關的事情。”

這句話仿佛具有奇怪的魔力,羽人們都靜了下來。老人打量了一會兒岑曠,啞然失笑:“你不是人族,你是一個魅!”

“我是魅。”岑曠點點頭。

“怪不得,”老人的麵孔溫和多了,“我想也不會有人族跑到這兒來鬧事。看來你倒是挺誠實的,誠實到不怕在這裏丟了小命。”

“你錯了,其實我很怕丟掉小命,”岑曠說,“但我還是不得不誠實。”

“那就對了,”老人點點頭,“你要是說了半個字的謊話,恐怕就隻能躺著出去啦。”

羽人的茶有一股樹葉的清香,讓岑曠略微安心了一點。這位老人無疑在羽族聚居區很有威望,岑曠跟著他進到這間被裝潢成茶室的樹屋後,其他茶客都一言不發地迅速離開,沒有人敢於上前打擾或者在遠處窺視,這也讓談話氛圍慢慢輕鬆起來。

“關於這首童謠……”老人沉思了一陣子,“已經流傳了很多年了吧,在我小的時候就曾聽我祖母講過。這裏頭還藏著一個故事呢。”

“是講一個孩子被父母殺死的故事嗎?”岑曠把葉空山告訴他的那個傳說複述了一遍。

“他畢竟是個外族人,其實並沒能聽到全部。”老人擺擺手,“有關於這個故事,其實還有一點隱藏得很深的隱情。你知道它流傳得最廣的時候,是在什麽年代嗎?”

岑曠搖搖頭,老人的眼神裏驟然間多了幾分滄桑和隱隱的憤怒:“是在上一次人羽戰爭的時代。而這個故事,與其說是一個純粹用來嚇人的童謠,倒不如說是用來警示族人的警鍾。”

“警示族人?”岑曠不大明白。

“在那個故事裏,殺害了阿克西的繼母,是一個人族,”老人已經迅速收起了剛才無意間流露出的一絲憤怒,表情顯得淡泊而從容,“阿克西的父親續娶了一個人族女子,結果給家庭帶來了巨大的不幸。這首童謠其實是在提醒羽人,永遠不要相信人族。”

“這麽說,把這首童謠刻在人族的身上……”岑曠心裏一緊,有些明白了。

“我並沒有那麽說,”老人微微一笑,“童謠隻是童謠,傳說隻是傳說,而殺人案最需要的是證據。不過我建議你,不要過於相信人族。在他們眼中,我們永遠都是異族,永遠隻會是危險的敵人或者可以利用的對象,而不是真正的朋友。”

岑曠沉默了一會兒,慢慢說:“也許你說的是對的,但我還是覺得,我可以和人族做真正的朋友。”

“你果然誠實得很啊。”老人歎息著,“那就走你自己的路吧。”

回到熙熙攘攘的人族街道,岑曠仍舊覺得心裏沉甸甸的,好似壓了一塊石頭,一些很不妙的聯想不斷地竄上來。但在回到衙門的時候,她不得不暫時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放下,因為葉空山的景況嚇了她一大跳。

葉空山三十出頭,沒有家室,所以在捕房裏擺了一張床,經常不回家睡。此時他就躺在那張**,滿身血汙,嘴裏不住地哼哼唧唧,左眼腫得老高。上司黃炯站在床邊,正在嚴詞厲聲地嗬責他。

“我這張老臉算是被你丟盡了!”黃炯的表情看上去簡直活像他自己挨了打,“一個受了十多年培訓的捕快,被幾個喝醉了酒的地痞打到遍體鱗傷!現在我在衙門裏已經成了笑話了,別人都在誇獎我帶隊有方,培養出你這樣的傑出人才!”

“怎麽了?你被誰打了?”岑曠連忙從抽屜裏找出傷藥,坐到床邊替葉空山塗抹。

“哦,沒什麽,遇到幾個小地痞而已,”葉空山用虛弱的聲調說,“這個故事教育了我們,辦重案的捕快應當注意身份,就不該去管酒醉滋事之類的小閑事,不然反而容易惹禍上身……”

岑曠撲哧一笑,這句話已經能充分說明之前發生的一切了。黃炯還是很憤慨,嘴裏嘟嘟囔囔抱怨個不停,甚至表達了希望地痞們下手再狠點的恨鐵不成鋼之情。奇怪的是,一向以招惹黃炯為樂的葉空山這一次卻不聲不響,任由黃炯數落個夠。等到老頭兒帶著一臉不依不饒的表情摔門出去,他忽然從**坐了起來:“差不多了。晚上陪我抓人去。”

岑曠一愣:“你沒事兒?”

“我是故意被他們打的,”葉空山活動著肩膀,“今天下午,你去找羽人們的時候,我也沒閑著,去調查了一下嚴於德最近的商業往來。我找到了他的合夥人,也見到了賬本,卻發現賬本上有作假的痕跡。”

“作假?”岑曠的反應倒也不慢,“就是說他近期的生意有點問題了。這麽說來……會不會和凶殺案有點聯係呢?”

“很難說,但我剛剛離開沒多久,就被那群地痞打了,這樣的巧合很像是某種暗示、或者說威脅。”葉空山齜牙咧嘴地說,“所以我幹脆就裝作不敵的樣子,讓他們揍了一頓,以便麻痹他們。”

“原來你是故意挨打的,你怎麽不和黃捕頭解釋一下呢?”岑曠恍然大悟。

“因為我接著要幹的事情有違律法,他一定不會批準。”葉空山說,“再說了,他對我的實力判斷倒也差不多。雖然我從小到大練就了一身挨打的好本事,這一點皮外傷對我而言完全不算什麽,但要打別人,我的確是很不在行。真動手和那幾個地痞打的話,充其量也就半斤八兩。”

“人族的捕快,大多都是你這種武藝的嗎?”岑曠問。

“那倒不是,我隻是其中特別不能打的而已。”葉空山沒有半點慚愧,“我一向認為,辦案最要緊的是要靠腦子,光憑著四肢發達是什麽都幹不成的。”

“邏輯有問題,”岑曠說,“練武也並不就意味著‘光靠四肢發達’。”

“這會兒你又聰明起來了!”葉空山一瞪眼,“抓緊休息休息,今晚陪我去抓人——不對,既然你對我的武藝那麽鄙視,我應該說‘今晚替我去抓人’。”

玉石商文瑞這一天看上去頗有些心緒不寧。合夥人嚴於德剛剛死掉,當天下午就有捕快上門摸底,這更讓人們把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而他也並沒有閑著。捕快前腳出門,他後腳趕緊授意手下豢養的流氓跟上去,裝作是酒醉鬧事,找茬把那個捕快臭揍了一頓,看架勢應該打得那廝十天之內起不了床。

除此之外,他還做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文瑞在天黑之前打發走了商號裏的其他人,早早關門,將自己關在房裏,生起火盆,然後從書櫃後的暗格裏找出一疊文書,準備扔進火裏焚毀。這時候他隱隱聽到屋外有人走動,似乎有一個人影在窗外一晃。

文瑞連忙把文書塞進櫃子裏,小心翼翼地開門一看,除了一陣涼風吹過,並沒有什麽人。他搖搖頭,關門回去,取出文書後重新坐下,看著眼前燒得紅亮的炭火,歎了一口氣,把手裏的紙張一張一張扔進火盆,看著白色的紙頁迅速變黑,化為死無對證的灰燼。他鬆了口氣,斜靠在椅子上,思考著之後的對策。

慢慢地火盆裏的炭火逐漸熄滅,不再散發出熱力。文瑞拍拍手,站起身來準備收拾火盆,但就在他低下頭的一瞬間,他的身子僵住了。

火盆裏麵沒有紙灰,隻有燒光了的炭。可是他剛才明明親手把文書都扔進去了。

文瑞呆呆地站在那裏,百思不得其解,正在納悶,身邊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文瑞大吃一驚,猛一回頭,正看見白天找他麻煩的那個自稱姓葉的捕快。現在這家夥臉上還帶著幾塊淤青,但看起來精神健旺,一點不像下午被打得半死時的德性。

更糟糕的是,該捕快的手裏赫然就捏著他的文書,那些分明已經被燒毀的文書。文瑞張大了嘴,不知所措,跟在葉捕快身後的另一個蠻漂亮的女捕快開了口。

“隻是一點精神幻術而已,”她說,“你開門的那一下,我已經從窗外跳進來了,拿走了你的文書。你後來以為自己燒掉了它們,但其實你手裏什麽都沒有。”

“所以現在證據都在我手上了,”葉捕快一邊用他那種死人都能被氣活的惡心腔調慢吞吞地說著,一邊翻看著那些文書,“難怪不得你不敢說真話呢。你和嚴於德居然違反國家律法,私自進行被明令禁止的民間商人和羽族之間的玉石生意。乖乖,真不知道殺嚴於德的人知不知道這一點,否則不用他動手,你們倆按律都該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