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空山隨手一扔,手裏的這本書直接飛入了牆角的垃圾筐。岑曠搶上一步,把書撿了出來:“喂!這書是租來的,丟了是要賠錢的!”

“賠錢?我還沒找作者要浪費我寶貴時間的賠償呢!”葉空山翻了翻白眼,“寫出這種垃圾小說的作者,腦袋肯定被驢踢過。”

“你才腦袋被驢踢過呢!”岑曠很不滿,“是你自己說躺在病**閑得無聊,要我給你找點書來打發時間的,結果你看一本扔一本,早知道我根本就不管你了!”

“我不過是想看看這年頭的小說作者是不是有了一點進步而已,”葉空山懶洋洋地說,“沒想到一個個還是那麽不成器,簡直是浪費紙張。”

“這本《大漠牧雲錄》有什麽不好?我覺得挺不錯的嘛……”岑曠撅著嘴,拍打著封皮上的灰塵和髒物,“這可是書店老板特意向我推薦的。”

“挺不錯?俗套得挺不錯吧,”葉空山伸了個懶腰,“這一類小說無一例外都是那種惡俗的套路:凡是英雄人物,一定要背負血海深仇父母雙亡,然後被人追得走投無路狗急跳崖;偏偏每一個山崖下麵一定藏著點秘密寶藏,跳下去的人一定能撿到一本破破爛爛的上古秘籍,撿到了一定能練成絕世神功從此稱霸武林。所以說行走江湖,沒有跳過山崖撿過兩本破書簡直都不好意思和別人打招呼……”

“好啦,別說啦,”岑曠一臉悻悻之色,“聽你這麽一總結,還真是那麽回事。不過……想想也挺奇怪的,為什麽寫小說的人都喜歡安排主角父母雙亡呢?”

“一方麵當然是因為殺父弑母的仇恨更加具有情節上的推動力,能夠給主角的奮發向上尋找到心理支持,”葉空山說,“另外一方麵當然也是因為父母的存在挺麻煩的。”

“麻煩?”岑曠不太明白。

“讀者看著書裏的俠客們行走江湖,圖的就是那種自由自在的爽快感,”葉空山說,“拖家帶口的還怎麽闖**江湖?家裏留守著爹娘,隔三差五就得回家幫忙種種地養養雞,沒事兒挨兩句訓,勾搭個漂亮姑娘也得父母驗貨,還沒闖出點名堂來先被要求抱孫子……那種代入感也太糟糕了。所以寫小說的人總是寧可把主角的身世大大簡化,能殺掉的親人一律殺光,好讓他們無牽無掛地打打殺殺吃喝嫖賭。就數數你最喜歡的那幾本破爛地攤流小說吧,《英雄》、《星痕》、《龍痕》、《雲之彼岸》,哪一個主角不是沒爹沒娘的光棍一條?”

“唉,看來寫小說的也真不容易,要滿足讀者各種各樣的代入感。”岑曠一臉同情。

“幸好你是個魅,天生無父無母無兄無弟,倒也不必去體會那種糾結了,”葉空山說,“我要是寫小說,就用你來做主角,省得費力去安排什麽滅門血仇。”

這句話倒提醒了岑曠:“說起來,我好像從來沒問過你,你的父母呢?”

葉空山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響起了響亮的鼾聲。岑曠歎了口氣,離開了房間,順手替他掩上門。

葉空山是青石城的捕快,擁有唯一一名下屬,那就是漂亮的女魅岑曠。在葉空山的教導下,原本不通人事的岑曠已經越來越熟悉人族社會的一切,並且在某些時候可以獨當一麵,替葉空山處理一些衙門事務了。

此刻葉空山正躺在病**,原因是他又被幾個小偷揍了。身為捕快,葉空山有著非常敏銳的頭腦和過人的洞察力,與之不相匹配的是,除了暗器功夫上佳之外,他的武功糟糕之極。十天之前,他巡街時遇到幾名小偷正在偷東西,一路追將下去,結果把小偷們逼急了,翻過身來和他拚命。葉空山以一敵四,被打得頭破血流,隻能請假躺在**休息。

其實他雖然不怎麽會揍人,挨揍的本事卻挺不錯,休養了三天已經沒有大礙了。但這段時間青石城風平浪靜沒有什麽值得一提的大案,而葉空山又是那種不偷懶會死的貨色,於是借口“腦袋被打壞了一直頭暈”,在**賴了足足十天。頂頭上司黃炯非常明白此人的惡劣品行,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理會。

但這一天清晨,黃炯卻推開了葉空山的家門,進門後二話不說,伸手就把葉空山拎了起來。

“輕點!輕點!胳膊要斷啦!”葉空山誇張地大呼小叫。

“行啦,再在我麵前裝,我真的把胳膊給你撅折了!”黃炯沒好氣地說,“有一個大人物來到了青石,指名要見你,你非去不可。”

葉空山無奈,一邊慢吞吞地穿衣服一邊問:“什麽了不起的大人物非要見我不可?”

“是從天啟城來的刑部主事,昔日的神捕葉寒秋,說起來還是你的同宗呢,”黃炯說,“你看看,人家年紀和你差不多大,二十歲就成為九州名捕,現在再升官做主事,你就隻能成天在青石城喝酒曠工混日子……”

他還想絮絮叨叨地說下去,卻忽然住了口,因為他發現葉空山的臉色變了。從聽到葉寒秋的名字開始,葉空山的嬉皮笑臉就不翼而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仇恨、厭惡、痛苦、哀傷的複雜表情。

這表情讓葉空山的麵孔變得扭曲。

岑曠一直在衙門裏陪著葉寒秋說話。她對這個人印象很不錯。葉寒秋今年三十四歲,比她的上司葉空山大一歲,但看上去卻比葉空山年輕許多。此人相貌英俊,儀表堂堂,衣著整潔考究,和總是一頭亂發睡眼惺忪的葉空山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而且他的性情也相當和藹可親,作為刑部主事兼昔日九州傳奇名捕——事實上,到現在還有很多人習慣於叫他“葉神捕”而不是“葉主事”——和岑曠這樣的小角色說話依然彬彬有禮,毫無傲慢之色。

“這麽說來,你真的完全不能說謊?”葉寒秋有些好奇。

“是真的,那是凝聚成型時的缺陷,魅的凝聚很難做到完美無缺。”岑曠說,“我也知道,作為一個捕快,不能說謊意味著辦案時的諸多不便,不過我會盡力從其他方麵去彌補。比如我有一種較為特殊的能力,可以……”

剛說到這兒,她聽到背後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那是葉空山來了。還沒來得及回頭,她就驚訝地發現,葉寒秋一直掛在嘴角的溫和微笑消失了。他的臉在刹那間像是被堅冰凍結一樣,變得冷酷肅殺,充滿了冷漠和輕蔑。

她慌忙扭頭,發現葉空山的表情也怪異之極。刑部知名神捕和青石城無名捕快麵對麵地站立著,彼此的眼睛裏就像是能飛出利箭來。

“好久不見了,我的弟弟。”葉寒秋冷冷地說。

“你好,哥哥。”葉空山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真希望我們的‘好久不見’能繼續延續下去。”

弟弟?哥哥?岑曠聽傻了。雖然這兩人都姓葉,雖然他們都是捕快,但如果不是他們親口承認,岑曠怎麽也沒辦法把這兩個人想象成親兄弟。無論從哪方麵看,他們都實在不像是一對兄弟,倒很像是兩個生死仇家。

“我真是沒想到,這麽多年不見,你還是那麽沒出息,”葉寒秋搖晃著自己的手指頭,“不愧是家族的恥辱,一直都是。”

葉空山哈哈一笑:“這樣難道不是好處多多嗎?至少我身上沒有什麽東西值得你看上了再搶過去——哦,我差點忘了,老太太已經不在了,沒有她,你想要搶東西可就沒那麽容易啦。”

這兩句對話似乎包含了非常豐富的信息,至少岑曠足足想了一會兒才稍微有點摸到這對兄弟之間複雜的關係。而這兩兄弟顯然也沒有什麽閑話可說,針鋒相對了幾句之後,即刻轉入正題。

“你來找我顯然不單是為了羞辱我兩句,”葉空山說,“還有別的事兒嗎?”

“的確有點別的事。”葉寒秋臉上那種深深的厭惡始終沒有消退,“本來是不必特地告訴你的,不過我正好來青石城辦差,就順道來說一聲好了。”

“什麽事?”

“我們的父親去世了。”葉寒秋說。

作為一個無父無母無兄無弟的魅,岑曠從來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的親人,但她的心裏早就把葉空山和黃炯當成了親人,黃炯對她而言其實和父親無異。如果是黃炯不幸去世,岑曠相信自己一定會傷心難過,而且絕對免不了落淚哭泣。她一直都是一個感情豐富的魅。

但葉空山聽到父親的死訊時卻很奇怪。別說掉眼淚了,他的臉上甚至於沒有表露出一丁點悲傷——與之相反,他顯得很平靜,平靜到近乎冷酷。

“明白了,”葉空山的語調中毫無波瀾,“我這就請假回去奔喪。”

“不是奔喪的事兒,”葉寒秋說,“父親的屍體被我注入了防腐藥物,暫時不下葬。”

“為什麽?”葉空山眉頭一皺。

“父親的死有疑點。”

葉空山的臉上這才終於有了一點微微詫異的神情:“哦?他是被人謀殺的嗎?”

“不,他的死,幾乎相當於是自殺。”葉寒秋回答,“他無緣無故地突然衝向一輛奔跑的馬車,被撞成重傷,最後傷重不治而亡。”

葉空山沉默了一陣子,最後慢慢開口說:“那他或許真的是自殺吧。你來找我,難道是要我將他的死因查個清楚?”

“你知道,我現在已經不是捕快了,”葉寒秋說,“我也沒有時間。而你,我一直都聽說你在青石城遊手好閑不務正業,想來把你借走衙門也不會有什麽意見。所以我順便把借調文書也帶來了。”

葉寒秋的意思很明白,他已經帶來了刑部的正式文書,要借調葉空山去天啟城專門負責調查此事。葉空山久久沒有說話,岑曠則眼珠子轉來轉去,一會兒看看哥哥,一會兒看看弟弟。她能夠感覺到,這兩個兄弟之間,以及他們的家庭,存在著某些非常複雜而糾結的關係。

“既然有正式文書,我就算是去天啟城公費旅遊一趟吧。”葉空山隨手撓著下巴,“不過我必須先聲明,關於父親大人是怎麽死的,我其實半點興趣都沒有。讓我去調查,效果未必會比天啟城的普通捕快更好。”

“我當然很明白這一點,”葉寒秋的語聲裏有著難以形容的輕蔑,“但是這畢竟是我們的家事,我不容外人去插手質疑。你就算再不肖,總也還是父親的兒子,即便這一生都在頂撞他,現在他死了,你總該盡到一點兒子的責任。”

“那就這麽定了吧,”葉空山揮揮手,表示準備結束這場談話,“不過我要求多批一份旅費,因為我要帶上我的助手。如果你拒絕這個‘外人’參與,我就拒絕這個調令,大不了辭職不幹。”

“……可以。”葉寒秋猶豫了許久,勉強點點頭,取出一份卷宗扔給葉空山。那應該就是兩人的父親的案件卷宗。

葉空山不再多說,示意站在一旁發呆的岑曠隨他離去。走出幾步後,他像是想起了什麽,又停住了腳步。

“你讓我去調查,也是因為你知道,你這個不成器的弟弟還是有一些過人之能的,至少比天啟城的其他捕快可靠得多,對嗎?”葉空山問。

“如果連這一點才能都不具備,你也不配做父親的兒子了。”葉寒秋沒有否認,“順便說,你大可以不必把此事看作是你父親的案子,當成一個尋常的疑案去解謎就行,這些年來,我好歹也聽說過一些你的傳聞,聽說你最喜歡的就是怪異難解的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