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發現了葉征鴻一直以來的短暫失蹤其實都是去了那個後院之後,我就開始猜測,這件事應該和某個女人有關。”岑曠說,“我並非不相信男人之間也有那種延續幾十年的深沉的友誼,但是友誼和愛情,表達的方式是截然不同的。一個需要麵對著鮮花去緬懷的人,隻可能是情人。”

賀顏手捧熱茶,靜靜地聽著,不置可否,岑曠也沒有發問,隻管自己說下去。她憋得實在是太久了,隻想一口氣把所有的推測統統說出來:“然後我了解了雷州最後一戰的詳情,你們是因為遭人背叛而導致山寨失陷的,在那之後,那名背叛者沒有再出現過,甚至大多數人不知道此人的存在。再聯想到葉征鴻回到東陸之後的種種古怪舉動,我終於明白過來:葉征鴻愛上了那名女性背叛者,並且把她藏在那個後院,然後通過葉宅的地道前去和她幽會。至於為什麽要把她藏得如此隱秘,我想應該是為了躲避叛軍的殘餘勢力。他們雖然無法再掀起叛亂了,暗殺的實力絕對還是有的。當然,她不會在那裏住一輩子,葉征鴻一定也在想辦法清剿叛軍的殘部,以便永除後患。

“這也能解釋為什麽葉征鴻那麽著急地成親。他的情人懷孕了,而葉征鴻並不情願自己的孩子也在一個小院裏住那麽久,所以他給自己弄了一個明媒正娶的妻子,日後生下孩子來,隻需要假托是葉夫人生的就行了。而且他特意挑選了一個鄉下姑娘,為的是對方老實聽話,不會泄露他的秘密。事實上,回到天啟幾個月後,他有了第一個孩子,他的情人所生下的孩子,就是葉寒秋。

“但是葉寒秋出生沒多久葉征鴻就搬家了,舉家搬到了天啟城的另一端,我猜想,這說明刺客還是找上門來了。她要麽被刺殺了,要麽為了避免連累葉家而離開了,總而言之,她消失了。而之後,我相信葉征鴻和他的妻子漸漸有了真的感情,生下了第二個孩子,那就是葉空山。葉空山和葉寒秋,至少母親是不同的。

“可是他們一定就是同一個父親嗎?我問了很多人,他們都說,葉空山長得很像他的父母,葉寒秋卻並不像。這讓我又回過頭去審視當年的時間表,從葉征鴻回到天啟到葉寒秋出生,總共隻有八九個月的時間。據說葉寒秋是早產,但如果他不是早產呢?那隻能說明一點,在她遇上葉征鴻之前,就已經懷孕了,她不過是一直瞞著葉征鴻罷了。甚至於,她之所以願意跟隨葉征鴻回天啟,未必是真的愛上了這個人,而隻是要借助他的勢力去保護她的孩子而已。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孩子的父親就是你。三十五年前,你們都是叛軍的一員,你們是情人。那天夜裏,我看到了你在那些枯萎的花瓣前麵痛哭。”

岑曠講述的過程中,賀顏仍舊一言不發,等她講完後,他放下茶杯,輕輕鼓了鼓掌。

“真是不簡單,”他說,“大部分的事實你都猜對了。我隻需要補充一點細節就足夠了。”

“什麽細節?”岑曠問。

“她的確是一個背叛者,但不是開始,而是後來。”賀顏說。

這話有點費解,岑曠苦思了一會兒,忽然間臉色變得蒼白:“你是說,最初的時候,她其實是……”

“是的,根本就是假投降。”賀顏說,“山寨被攻破是遲早的事,即便不進攻,圍上兩年,所有人也餓死了,苟延殘喘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所以首領們決定,利用紫瑤的美色去接近葉征鴻,爭取讓她成為葉夫人,以便日後獲得在天啟城刺殺王公大臣,甚至於刺殺皇帝的機會。我們剩餘的五千人,都隻是她獲取信任的籌碼。”

岑曠捂著嘴,一時間難以置信,過了好久,她才顫抖著開口:“這是為什麽?如果反叛不成,大家散夥不就行了嗎?爭取逃出去隱居起來不就行了嗎?為什麽要那麽執著,為什麽寧肯全軍覆沒也絕不罷休?為什麽?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這一連串的問句並沒有動搖賀顏的情緒,他微微一笑:“因為我們不是人。”

“不是人?”岑曠一愣,然後猛然站了起來,“你們……你們……”

“我們和你一樣,都是魅,”賀顏的每一句話都像雷鳴一樣打得岑曠頭昏眼花,“那座山寨的地下有一片廢墟,在許多許多年前,曾經是一座城市,我們魅族在曆史上擁有的唯一一座城市,蛇穀城。”

岑曠頹然坐下,那些陳舊的曆史忽然一下子湧上心頭。魅族,九州人口最稀少的種族,也是最被提防和仇視的種族,曾經曆經千辛萬苦建立起一座山中城市,與人族為敵。那座城市集中了當時幾乎所有的魅族精英,但最後,仍然毀於人族的鐵蹄之下。她沒有想到,幾百年之後,竟然又有一群魅來到那裏,仍舊懷著同樣的瘋狂夢想。當然,他們最後也隻能得到同樣的悲劇結局。

每次讀到這些曆史,岑曠都感到莫名的悲哀,不隻是為了魅,也不隻是為了人族。她不明白,同樣是智慧的生靈,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的仇恨和殺戮,並且一代代地傳下去,融入到所有人的血液裏?她千辛萬苦才來到這個世界上,原本非常熱愛這個世界,但是那些血淋淋的曆史總是讓她覺得呼吸困難。

“蛇穀城的路子行不通,你們就隱藏起自己的身份,偽裝自己是人族,煽動其他人族和你們一起叛亂……”岑曠長歎一聲,“這是何苦?”

“這些事情,永遠解釋不清,也不必解釋,”賀顏淡淡地說,“跟隨自己的內心就好了。我不求你的理解。”

岑曠擺了擺手:“好吧,不談這些。可是,如果紫瑤是懷著那樣的陰謀去接近葉征鴻的,後來她並沒有要求葉征鴻娶她,反而誇大了殘餘刺客的實力,自己躲藏了起來,這才是她真正的背叛吧?這又是為什麽呢?”

“我之前也始終沒有想通,可是知道了我的孩子的真相之後,我終於明白了。”賀顏的語聲低沉,充滿了痛苦,“那個孩子改變了一切。當發現自己懷孕之後,她隻是想要保護自己的孩子而已。如果她真的去做了刺客,難保不被發現,那時候孩子的命運怎麽樣就很難料了;而如果隻是嫁給葉征鴻而並不動手,則會被自己人懲罰。為了孩子,她決定不去冒任何險,而是想辦法永久地消失。”

“這就是一個母親的抉擇,甚至不惜為此背棄過去的信仰,”岑曠點點頭,“真的很了不起。對了,我還沒有問過你這三十多年的遭遇呢。”

“我麽,其實是被他們判處了死刑,但運氣不錯,一直沒有死成,前段時間終於被人救了出來。”賀顏的語氣恢複了平淡,“三十五年前,我是唯一一個反對用紫瑤去潛伏的人,因為我愛她,不能容忍她嫁給一個人族,無論真假。於是我被帶到山寨的山崖下,用堅硬的鎖鏈捆綁起來,又用屍麂線穿過肢體,讓我不能運用秘術,打算讓我在那裏活活被蛇蟲咬死,或者餓死。”

“但你並沒有死。”岑曠說,同時也明白了為什麽賀顏會變成現在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樣。

“那是我的運氣,有一根屍麂線穿歪了一點,使我還保留了一點點精神力,”賀顏說,“那點精神力不足以幫我掙脫鎖鏈,卻可以用精神蠱惑術吸引周圍的鳥獸來到我身前,然後……”

他做了一個牙齒張合的動作,岑曠會意,他接著說下去:“我就這樣苦苦支撐著,隻是想要再見紫瑤一麵。一直到去年,一個迷路的旅行者意外來到了我身前,我才借助他的工具脫困。我找遍了我們在雷州的秘密據點,終於在其中一處找到了我昔日的同伴們。我向他們逼問紫瑤的下落,這才知道了事情經過。”

“那紫瑤到底去了哪裏?”岑曠忙問。

“葉征鴻和紫瑤經過了巧妙的布置,故意留下一些線索給追蹤的魅,製造了紫瑤重病身死的假象,然後葉征鴻娶了別人為妻,以求能瞞過他們。但是最後,還是葉征鴻引起了他們的懷疑。”賀顏說,“葉征鴻真正愛上了紫瑤,總是克製不住自己通過地道去探望紫瑤的念頭。終於有一天,監視葉征鴻的人發現他憑白消失在自家的房間裏,就此發現了地道的秘密。那個時候,我的兒子剛剛出生不久。”

“於是紫瑤選擇了離開,我猜那是為了避免讓對方發現她已經有了一個兒子。她把追蹤而來的殺手帶到了天啟城之外,和他們進行了決鬥,那些殺手都死了,而她,從此消失了,”賀顏神色黯然,“我問完這番話後,猜想會不會她又被葉征鴻藏起來了,於是去找了葉征鴻。他年事已高,嘴卻挺硬,堅持說不知道紫瑤在哪裏,我猜想他大概的確不知道。但我的仇恨之火因此卻燃得更旺,所以我不斷地恐嚇他,從精神上折磨他,並且一直威脅說要殺掉他的兩個兒子。等到他突然死去之後,我的恨意仍然沒有消減,所以真的對他的兒子下手了,卻沒有想到……”

賀顏回過頭,看著葉寒秋沉睡中的麵容,目光中的含義複雜之極,讓岑曠看得不自禁地為他辛酸。

“你這句話算是解釋清了一個疑團,那就是葉征鴻為什麽那麽害怕,又為什麽會自殺……”岑曠思索了一下子,終於恍然大悟,“葉征鴻大概是從葉寒秋搬出葉宅後,開始經常回到老宅,借助通道去往後院——因為兒子走了,他失去了精神寄托。他一直把葉寒秋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他所害怕的不是自己會怎麽樣,而是害怕你傷害他的兒子。

“那段時間,因為你的出現,他一直神誌恍惚,碰巧那一天在路上遇到了那個端著紫玉簫的書生,他乍一看到紫玉簫,以為是當年雷州的刺客們重新出動了,目的就是要殺害他的兒子,於是絕望之下,選擇了自殺。他的自殺其實還包含了一重含義,那就是‘一切都衝著我來,讓我以死贖罪,放過我的兒子吧’。這句話也許你聽了不大樂意,但是,他真的是一個偉大的父親,雖然細節上很不完美。

“而我也想明白了,葉家複雜的家庭關係究竟是怎麽回事。出於對紫瑤的懷念和內疚,葉征鴻對葉寒秋特別偏愛一些,也影響了葉夫人。其實葉空山才是葉夫人親生的,但葉夫人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下女子,固有的觀念就是為夫者尊。她的心裏未必不喜歡葉空山,但既然丈夫特別偏愛葉寒秋,她也隻能跟著丈夫了。”

“不隻這一點,還有感恩。”賀顏說,“葉征鴻告訴我,葉夫人非常明白,她能夠擺脫貧困的生活嫁給一位將軍,全部都是因為紫瑤的緣故,是紫瑤改變了她後半生的生活。她的內心對紫瑤沒有一絲一毫的嫉妒,反而充滿了感激之情,因為這種感激,她才特別照顧紫瑤的兒子,而對自己的兒子多有虧欠。在臨死之前,她曾對葉征鴻說,自己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她的親生兒子。”

現在,所有的謎團都解開了。整起事件的前因後果都已經理得很清楚,除了一點:紫瑤後來到底去了哪裏?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我想她是死了吧,和那些刺客動手,就算能取勝,也多半會身負重傷。”賀顏說。

“我倒不這麽認為。”岑曠慢吞吞地說。

賀顏一怔,血紅色的眼睛裏忽然有了一絲希望的光芒:“為什麽?”

“後院的那些花,那些紫玉簫。”岑曠說,“葉征鴻不是一個會養花的人,而紫玉簫離了原產地幾乎沒法養活,是誰能把那些花兒照料得那麽好?我猜想,雖然為了避免連累葉家父子,她始終不敢露麵,但當發現葉征鴻開始回到後院之後,每隔一段時間,也許她也會去到那裏,用紫玉簫的花香慰藉葉征鴻的心。”

賀顏握緊了雙拳,幾乎渾身都在微微顫抖,但最後,他還是冷靜了下來。

“見麵不如不見,我不會去找她了。”賀顏說,“我的年紀已經足夠老了,其實三十多年前就已經該死,不過是靠著一口氣撐到了現在。我現在隻想要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帶著內心的安寧平靜地死去。”

岑曠不知道該怎麽勸他,隻好閉嘴不說話。但過了一會兒,她終於想起了最關鍵的問題:“葉空山受到了你的精神襲擊,已經把他的自我意識完全封閉起來了,你有辦法把他救醒嗎?”她簡單描述了一下葉空山的性格以及他的童年遭遇,還有她在葉空山的精神世界裏所見到的一切。

“我很抱歉,”賀顏的臉上閃過一絲歉疚,“其實能不能喚醒他,關鍵在於你。”

“在於我?”岑曠一呆。

“人是不大會選擇自我封閉的,除非這個世界上有什麽事情讓他想要去逃避,”賀顏說,“聽了你的描述,我覺得這個人其實是在用外表的堅強來保護他內心的傷感與軟弱,而在我的秘術催動下,那種自我保護的意願被無限放大,以至於他那種潛意識裏的逃避占據了上風,壓倒了其他的意識。你必須要擊敗這種逃避的意識,喚醒他求生的本能,以便釋放出他真正的主意識。”

“我明白了。”岑曠堅定地點點頭。賀顏伸出手來,握住了岑曠的右手,“激發你全部的力量,去拯救你想要拯救的人吧。”

不再有飄逸的身法,賀岩像一個垂暮的老者,拖著沉重的步伐向門外走去,岑曠猛地醒悟過來:“等等!你不想等著你的兒子醒來,和你說說話嗎?”

“他不需要一個我這樣的父親,一個魅,一個和朝廷作對的殺手,”賀顏擺擺手,“他是一個將軍的後代,讓他繼續生活在幸福和安寧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