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圓之夜。

月亮卻並沒有昨夜那麽好。

天上蒙著一層白紗似的淡淡的雲,使得月亮看起來不甚分明,不圓也不亮。

秦韶華站在千妖月的宅子花園裏,感到夜涼如水。

她抬頭看天,看到遮了星月的雲。低頭看四周,四周是流離的燈火以及或明或暗的亭台。有些花木落了葉子,在微微的夜風裏沙沙作響。

有一瞬間,她突然覺得寂寞。

是那種惶惑到心底的寂寞。感覺天上地下,八荒四合,隻有自己一個孤零零的影子站在那裏。

她是被遺落在時空裏的孤魂。不再屬於以前那個世界了,可也沒有真正融入這個世界。

說實話,她非常討厭這個世界。

這個皇族貴族大如天,這個善惡顛倒是非模糊,這個陰謀詭計泛濫的世界。

遇到的事越多,她就越討厭。

從最開始的段氏、秦麗雪,一直到現在的賀蘭馨,這些人不斷提高著她對這個世界的討厭度。

她可以在這裏囂張恣意的活著,殺該殺的人,賺該賺的銀子,可是她依然沒有真正快樂過。她不喜歡這裏。

要是死了就能回到原來的世界,她是不吝一死的。

但這種事太不確定,她可不想徹底死掉魂飛魄散,於是隻能夠在這裏繼續活下去,把該做的事情做下去。

就像現在,望著中秋的月亮,她需得等待千妖月追查的消息。

“秦姑娘?”

遠遠的,傳來遲青試探性的呼喚。

秦韶華轉目,看到遲青站在花園入口的竹林邊,朝這邊探頭。

“過來。”秦韶華朝他招手,“什麽事?”

遲青大步走過來,眨眼到了跟前,他臉上有著隱隱的期待和興奮,卻極力把表情弄得很嚴肅,一本正經又小心翼翼地說:“秦姑娘,王爺有信給您。”

他從懷裏非常鄭重地掏出一個信封,微微躬身,雙手遞過。

秦韶華接了,翻轉看看,並沒有在信封上看到人名。寫信人和收信人都沒有。

遲青解釋說:“信封是我臨時加的,原本送來的隻有裏頭的信。”

信封微微鼓脹,且軟綿綿,裏頭裝的並非紙張。秦韶華扯開信封,掏出裏麵一塊疊放得整整齊齊的布。

布未抖開,一股血腥氣就撲麵而來。

待得將之抖開了,入目則是銀鉤鐵劃的齊王筆跡,密密麻麻的血紅小字寫滿尺餘見方的素色粗布。

秦韶華抬眼目視遲青。

遲青連忙解釋:“雖然原本的信未曾封住,但我絕對沒有偷看,而且一路送信來的各處兄弟也不會偷看,秦姑娘放心吧!”

秦韶華失笑:“不是問你這個,我管你偷不偷看呢!我隻覺得奇怪,王爺怎麽用布紙血墨,難道鳳凰城那邊沒有紙張可用了嗎。”

“這個我也不太知道。聽說好像是王爺在戰場上寫的。接信時候我也嚇了一跳呢,想著王爺怎麽寫起血書來,可不吉利!不過前頭送信的弟兄說,信上用的不是王爺自己的血,是敵人的。這就好了。秦姑娘,看來王爺打了勝仗連大本營都不回,立刻就在戰場上給您寫信!”

一副王爺是真心惦記你的口氣。

秦韶華沒接話,低下頭,借著附近燈籠的光芒看信。

讓她意外的是,

長長一封信,通篇未用文言,全是日常對話的口吻。於是她恍惚想起做侍女的那段日子,有一天在書房裏,偶爾看見齊王案頭攤開的信件公文,她曾半開玩笑地說:“以後我要是寫信寫公文,絕不用這樣的書麵體式,要寫得像大白話才好。”

當時齊王沒言語,專心致誌辦公,她還以為他沒聽到呢。卻不想他不但聽進了耳朵,還付諸於實踐,真給她寫了一封白話口吻的信。

信上這樣寫著:“許久不見,中秋將至了,你可好?

你我之間雖然略有不愉快,可此時此地,我想與人說話之時,第一個想到的還是你。但不知你忽覺身邊空曠,想與人說話之時,是否亦第一個想到我。

戰事剛過,兵將兒郎在清點戰場勝果,天邊殘陽如血,甚為壯麗。手邊無有紙筆,身邊恰有一具新死之敵軍兵士,遂裁其衣,蘸其血,以樹枝為筆寫就此信。

原也無甚可交待之事。隻是突然想寫罷了。

料得此信送於你手時,該是十五日前後,中秋佳節本該飲酒賞月,不知你身邊可有一同看月之人。

我身邊是沒有這樣人的。

但若十五夜裏你在京城看月,我亦在鳳凰城看月,彼此同看一月,則如同你我一起賞月。

離京以來,你在京城之作為,我略有知悉。但我在北疆之事,你並不知曉。我近期偶爾會想,若是當初你與我同來此地,或許此時此刻,你便能與我同看眼前這輪斜陽。”

落款沒有寫名字,開頭也未寫秦韶華的名字,通篇都是“你”。

可這封不合格式也無甚要緊內容的信件,卻讓秦韶華一連看了三遍。

她從前到後反反複複地看,若不是太熟悉齊王的筆跡,幾乎就難以相信這東西出自齊王之手。

齊王,怎麽會以這樣的口氣說話!

這封信寫得雜七雜八,毫無邏輯,鬆散極了。可是字裏行間委婉曲折,輾轉暗示的,分明是他在向她示好,示弱,表達悔意呀!

若這是另一個人寫給另一個人的信,她隨便掃過,立刻就能斷定裏頭飽含的情誼。然而收信人是自己,寄信人是齊王的時候,她是怎麽也確定不了了。

因為,這實在太意外了,太不像齊王的風格……

他在寂寞,在思念,在後悔?

“這信,當真是給我的?”

秦韶華看完三遍猶不敢信,捏著布料問遲青。

因她平日喜怒不怎麽上臉,遲青看不出她此刻到底什麽情緒,於是多的話未敢說,隻用力點頭道:“的確是給秦姑娘的,千真萬確沒有錯。”

秦韶華低頭,把信又看了一遍。

遲青雖然已經認定了秦韶華做新主人,但仍然打心眼裏盼著秦韶華和齊王和好如初,此番得了王爺給秦姑娘的信,他第一個歡欣鼓舞,就盼著秦姑娘看了信能立刻給王爺回信,然後王爺再回信,秦姑娘再回信……

這麽一來二去,不就和好了麽!

所以他特別關注秦韶華看信的反應。

然而秦韶華反複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完全沒有任何額外的反應,真真是急死了他。

忍了又忍,試探了又試探,他終於是忍不住問了出來:“秦姑娘,這信上……都寫了什麽?有什麽事立刻需要我去辦嗎,您盡管吩咐。”

“噢。沒事,你先回去吧。謝謝你送信。

”誰知秦韶華回答得心不在焉,依然在看信。

遲青一下子蔫了。

難道王爺和秦姑娘不能因為這封信和好了嗎,信上到底都寫了什麽啊!是不是自己會錯意了,王爺寫信並非抒情,而是商量重要的事?但有事時向來是王府的兄弟直接通報自己啊。這回到底怎麽了?

懷揣著無數個疑問,他卻不能不聽秦韶華的,隻好磨磨蹭蹭地轉身往回走。

挪了十幾步,快要出園子的時候,忽然聽到秦韶華喊:“等下。”

遲青驚喜回頭,幾大步跑回秦韶華身邊,“秦姑娘什麽吩咐!”

“今天中秋節,你們幾個兄弟買了好吃的酒菜沒有?好好過節。”

“啊?哦……有,都有。”

“那好。回去休息吧。”

“哦……”

遲青沒想到秦韶華是說這個。唉,誰管什麽中秋中夏的,秦姑娘我們是盼著你趕緊跟王爺和好啊!

他再次悻悻調頭走開,這次沒有被叫住。

秦韶華目送遲青走遠,也轉身出了園子,走回房間。遲青的表情她看得出也讀得懂,隻是不想回應。事情太突然,她著實還沒理清自己的思緒。

她回房後關上門,掌了燈,把布料攤在桌上又看了一次。

血墨的腥氣淡淡鑽入鼻端,她細細嗅著那並不好聞的氣味,許久之後,緩緩半閉了眼睛靠在椅背上,不由失笑了。

齊王這個家夥!

這樣內容的信,竟然在戰場上用血來寫,難為他幹得出來!

不過,也隻有是他才幹得出來吧。

她不得不說,這信寫得很對她胃口。若真是把這樣的內容,用精致的花箋信紙珍而重之地寫了送來,內容就未免顯得輕飄飄軟綿綿了。那是文人騷客才做的事。

不該是齊王。

她想起當初離開齊王府的夜晚,那些淩亂的畫麵……他將她壓在地上,她對他決絕冰冷。

那場景,到現在還依然清晰。

可是自己的情緒已經沒有當初那麽激動了。

如果說時間可以衝淡一切,彼此分開也不過幾個月的時間而已,衝淡得未免太快。

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當初發誓要決裂的心,現在已經不那麽堅定了?

齊王在信上說,“你我之間雖然略有不愉快,可此時此地,我想與人說話之時,第一個想到的還是你。但不知你忽覺身邊空曠,想與人說話之時,是否亦第一個想到我。”

秦韶華緩緩吐了一口氣,張開眼。

也許這就是答案吧。

方才在園子裏寂寞看月的時候,她覺得身邊荒涼,那瞬間,腦海裏掠過的影子……

是那個一身黑袍的,坐著蛟龍椅的男人。

“聖主!”

千妖月陡然從窗子跳了進來,涼風帶動燭影,打斷了秦韶華思緒。

秦韶華立刻將齊王的信收進袖中。

“聖主我回來了!您猜怎麽著,果然是那個林婆子在搞動作,他們針對的是聖主您!抓了一個活口,據其交代,林婆想要您的《萬毒經》。”

千妖月跳到桌前一口氣說完,盯了秦韶華袖子,“聖主藏什麽呢?我可都看見了!”

秦韶華一眼就發現了他左手發黑的指甲。

“你中毒了,千門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