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霧。

楚京之中,已經開始有了淡淡初夏的熱意。

而在深深的內宮裏,花紅柳綠的時節已經過去,成了綠葉成陰子滿枝。

滅華宮裏花木更比別處繁多,放眼望去,一片深深淺淺的綠色,期間夾雜著點點尚未開敗的晚春花朵,一切都是蓬勃的生機。

然而這種宮殿的主人,卻是整日死氣沉沉的。

連帶著整座宮殿都彌漫著死氣。

偌大的宮院裏聽不見任何歡聲笑語,甚至連宮人們說話,也是壓低了嗓子嘁嘁喳喳,好像聲音大一點就會被魔鬼發現捉了魂去似的。

沒錯,宮人們就把這裏的主子,華貴妃月香,當做魔鬼。

月香整日情緒不定,明明看著她好好的時候,突然她就會暴跳起來發脾氣,然後身邊有誰,就會把誰痛打一頓。下死手打,要不是她體力不夠,每次都能把人打死。

所以無論是滅華宮裏原本的宮人,還是後來冊封貴妃之後新進送來的宮人,基本上人人身上都有傷痕,沒有誰能逃過她打罵的。

因此大家全都盡量躲著她。

能不在她跟前伺候,就不伺候,躲得遠遠的。

昨天主子出宮回來,坐在臥房裏頭唱了一夜的歌,到天明時分才沒了聲響。宮人們就知道,主子娘娘這是唱累了,睡著了。

他們也是跟著心驚膽戰了一宿啊。生怕主子唱著唱著突然抓了誰去撒氣,所以誰都沒能安穩睡覺。

終於,見主子睡了,宮人們留下兩個在殿外廊下值班的,剩餘的全都跑回下人房裏補覺去了。

不趁著華貴妃睡覺的時候休息,他們日夜都要膽戰心驚,早晚要被嚇死的。

而這兩個值班的,也是站著打瞌睡。

後來實在熬不住了,站著打盹會有摔倒的危險,於是她們就蹲下去,靠在門柱上,睡著了。

滅華宮內外一片靜悄悄。

除了鳥雀鳴蟲偶爾發出叫聲,再也沒有其他的聲音。

所以當院子裏突然輕飄飄落下一個人,無聲朝殿門靠近的時候,兩個值守的宮女也沒有看見。

她們正睡得香甜,口水都流出來了。

那個人身穿一身低等太監的棉布灰衣,腳下落地無聲,鬼魅一樣輕輕走進了殿門。

卻發現,殿門之內的廳堂裏,還有一個人!

這灰衣太監腳步停住。

立刻以戒備的姿態站住,眯起眼睛打量對方。

對方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宮女,也在仔細打量他。

兩人四目相對,互相戒備地看了一會。

突然,宮女先開口說話了。

“你是誰派來的人?”

灰衣太監反問,“誰派來的不重要,你來做什麽?”

宮女微笑,“來殺人。看你神色,我料著你也是此意吧?”

灰衣太監更加仔細地觀察宮女的表情,判斷她說話的真假。

半晌才回答,沉聲道:“正是,我來殺人。”

宮女就說:“那麽我們就是同一個目的了。不如,這殺人的事讓我來做?殺一個這樣的家夥,不需要浪費那麽多人。你說是不是。”

“我奉命而來,豈能假手他人。”

“我也奉命而來,不能把

機會讓給別人,否則回去不好交代。”

“那麽說不得,到底該誰動手,咱們隻好手底下見分曉了!”

灰衣太監肩膀一矮就要搶上出擊!

為什麽說了這半天話才動手,蓋因他察覺這個宮女功夫不弱,如無必要,當然不能貿然動手惹事。

可是兩個人誰都不肯相讓,當然隻有動手一途!

“等等!”宮女喝道。

“等什麽?難道你要把人讓給我殺?”灰衣太監暫時停住了前撲的趨勢。

宮女說:“我隻問一句。你是不是齊王府的人?若不是,咱們就動手見分曉。”

“若我是呢?”

“拿出證據,我就讓給你來殺。”

殺一個月香這樣的人,齊王府的人手不怕泄露自己身份。

這灰衣太監將手伸入懷中,一邊戒備對方突然動手,一邊慢慢掏出一塊黝黑的小鐵牌。

朝宮女一晃,說,“我正是齊王府的。”

宮女嗬嗬地笑了,“那麽一切好說。我們不和王府的人爭,你來吧。請。”

她做出請的手勢,指了指月香睡覺的寢殿臥房。

灰衣太監朝前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什麽,止步問道:“你是哪裏的?”

“一家人。我們主子姓秦。”宮女笑著說,“你去吧。我告辭。”轉身就朝外走。

灰衣太監一聽,反而改了主意。

“原來是王妃的人?”

“是。”宮女也從袖口裏掏出一個玉色的小木牌。

灰衣太監看一眼木牌,確定了對方身份。

抽身就走,“任務交給你了。王爺有過吩咐,任何事遇到王妃的人手,都不許相爭!”

話音未落,他整個人已經消失在外。

不見了。

宮女收起木牌,搖頭笑了笑。

殺個人,還謙讓來謙讓去的,也是好笑。

不過既然對方相讓,她欣然接受就是了。

反正無論是誰殺,月香今日都得死!

兩個人在廳堂說了這半天話,聲音都是極低,憑著自身超強的耳力才能聽見對方聲音的。所以他們說話,其他人根本聽不見。

周遭一直還是靜悄悄。

沒有人被驚醒。

宮女轉身,朝著內殿臥房走去。

像那個灰衣太監一樣,也是腳上落地無聲,鬼一樣飄了過去。

若是江湖人見此情景,就知道她是一個輕功非常好的一流高手。

宮女走進臥房。

眉頭暗暗一皺。

真是亂!

就見月香穿著單衣,衣衫淩亂地躺在地上,蜷著身子正在沉睡。

睡夢之中,眉頭也是緊緊皺著,一臉淒惶。

手腳還不時**兩下,神情緊張,顯然是在做噩夢。

在她身周,擺滿了亂七八糟的各種小玩意兒。草編的螳螂,竹篾做成的小巧的花籃子,撥浪鼓,小風車……放眼看去,都是一些不值錢的低等貨色,是宮裏絕對不會有的,民間百姓用來哄孩子的玩物。

全是她昨天出宮之後,在大街上買了,讓人拉回來的。

她就躺在一堆玩物中睡覺。

瘦骨嶙峋,形狀十分可憐。

在外麵的手臂和小腿,全都有深深淺淺的傷痕。

是皇帝每一次“寵幸”她留下來的。

看著讓人觸目驚心。

“放開我!啊!”突然她在睡夢之中叫了出來,也不知道夢到了什麽可怕的事情。

宮女走到她跟前,伸出腳踢了踢她。

“華貴妃,起來吧。”

月香頓時就驚醒了。

“啊!皇上!別碰我!”她將身子縮成一團,拚命朝後退。

充滿血絲的眼睛裏全是惶恐。

原來是夢到被皇帝折磨了!

宮女冷冷看著她,“我不是皇帝。”

月香好半天才清醒。

揉了幾次眼睛,認清跟前的人。

“你是誰?你是我宮裏的人嗎?”她一時想不起來。

宮女說,“當然不是。我是來取你性命的。”

月香聽了,先是一愣,繼而,竟然沒有大喊救命。

反而認真地盯著宮女看了看,然後,扯起嘴角。

竟然笑了!

“哦,你是來取本宮性命的呀。哈哈哈!”她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小心躲避著地上的玩物。

不過腳掌還是踩在了一架木頭雕刻的小推車上,鉻了一下,疼得她差點摔倒。

她卻不關心自己的腳,反而連忙把木頭小車扶正,擺擺好。

然後這才重新直起身子來,和宮女說話。

“你來殺我,想怎麽殺呢?用刀嗎,還是別的辦法?”

她一點都不著急。

宮女目光落在她的腰間。

那裏束縛著寬寬的腰帶,尋常人可能不會注意,但是逃不過宮女的眼睛。

仔細看,會看到腰帶裏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小凸起。

是剪子的形狀。

“你要自盡麽?用你身上那把剪刀。”宮女說。

月香下意識摸了摸腰帶,摸到剪子,就順便掏了出來。

“被你看見了?這是我一直藏在身上的,以備不時之需。我可不想被折磨死,要是皇上想殺我,我先自己戳死自己就是了。”

她試探著把剪子鋒利的尖端,朝著心口比劃。

宮女說,“你可以自殺。動手吧。確認你死了之後我再回去。”

“好。”月香高高舉起剪刀。

作勢要往胸口插。

宮女倒是奇怪了,“你怎麽不問問我是誰派來的,是誰想要殺你呢?”

月香哈哈一笑,“問了有什麽用。總歸是這宮裏嫉妒我的女人唄!無論誰派你來,我今日心情好,都遂了她的願。告訴你,我現在不想活了。你要是再早一天,昨晚來殺我,我都未必會乖乖就範,算你運氣好。”

“那你為什麽單單現在不想活?”

“因為我發現,活著也沒有意思啊。”

在宮女的追問下,月香好像起了談性,把剪刀放下,開始和宮女解釋。

“你看見沒有,這滿地的東西,都是我特別特別喜歡的。我小的時候家裏窮,買不起街上的玩物,我隻能眼巴巴看著別人家的孩子玩。後來被賣進宮了,一直在做髒活累活,出不去宮,也沒有機會得到它們。我特別特別想買一屋子玩物,幻想著要是能睡在玩物堆裏,那該有多幸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