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岐笑眯眯的看著使臣,但是他眉眼中帶著的零星陰狠,讓人看上去竟然有些莫名的心驚和熟悉。這種感覺似曾相識,梁楓喃喃的在心裏念叨了一句,抬手打了個手勢,製止住了身邊幕僚要打斷的架勢,同時示意江岐可以任由他的意誌繼續下去。

江岐朝他點點頭,印象裏這個泊王梁楓永遠是一副長著狹長眉眼的冷靜男子,有著和他母親如出一轍的遠謀和深思。更重要的是,在他的腦海裏,這個王爺和誰都不甚親近,隻是,現在想起來,梁楓也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

不知為什麽在這個不恰當的時候想起這些過去的種種,江岐優雅的一笑,算是對自己剛剛過長時間的注視表示歉意。

費無風眼神在他倆身上逡巡一圈,端倪看在眼裏,費無風坦然一笑,“願聞其詳。”

抖動起寬大的衣袖,江岐的臉上有著說不出的驕傲,“數十年來能與北狄相庭抗衡,貴國的確兵強馬壯,實力非凡,然而在下實在也不能相信如此大國,就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得力戰將成為我南郡的階下囚?”

有人眼神一凜,“閣下的意思是什麽?”費無風隱隱約約中已經猜出江岐到底想要怎樣,目前,他們南郡手中掌握的砝碼不過是剛剛被俘獲的飛星將軍以及那幾位北狄使臣。

不止是費無風,在場的眾人,誰也不是傻子,當江岐說道得力戰將這幾個字的時候,他們的眼中閃過各異的神色,顯然有些拿捏不好梁楓的心思。

江岐看了眼梁楓,見他沒有阻礙他的意思,果斷的說出思慮已久的想法,“我的意思很簡單,古人早有以物換物的習俗,不才在下打算用這個法子來和費先生做筆交易。想來邵樂飛將軍乃是上將之才,在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同探囊取物,此等人物放在我南郡彈丸之地,也委實是委屈了大才。除卻飛星將軍赫赫在外的名聲不說,就說他本人是丞相義子,皇上欽命的上將軍這等尊貴的身份,我認為,聰明如費先生,這筆賬您是算得清的。”

江岐說得速度很是緩慢,一字字如同落進大地的雨滴,全部被眾人聽進耳朵裏。隻是,費無風的神情似乎並沒有為之動搖多少。

過了一會兒,費無風才開口,似是經過了極其漫長的思考,“江大人說得句句在理,中州會考慮你的意見。”

事情到了這兒,大概已經有所緩和了,但是,出乎人們意料之外的是,平素溫文儒雅的江岐不僅沒有含笑答允,反而繼續追問,“既然費先生也覺得在下的意見不錯,不如就此將此事定奪下來,好叫我等對王上有個明確的交代。費先生回去對中州王也有說辭,你說是也不是?”

費無風略帶些為難的看了眼身後的三位同行而來的同僚,見他們也是一幅拿捏不定的樣子,歎了口氣,對江岐說,“如此,請江大人請稍等,我等先行討論過後再給予答複。”江岐含笑點頭,自己收攏了袖子,將雙手插進寬大的袖筒裏,默默不語的退到一旁,順便對梁楓行了個君臣之禮。陳靈在他們之後,冷眼旁觀著自己昔日的同僚們再中軍帳的角落裏竊竊私語著心裏是說不出的滋味。

同樣是受降的臣子,因為赤鬆的性格剛烈故而梁楓沒有安排他今日上帳內來。

此刻,他們聲聲嘀咕著的,不是別的,就是他自己的命運和未來,還有他進仕途十幾年來都不能放下的尊嚴,或者說是一份讀書人恪守的榮譽。

他不是原本就打算叛國的。這點在他心裏似乎已經成為一個不可以被解開的心結,自己打不通,想不明白。也許在別人眼裏看來,不管是他先打算叛國,還是後來被股東的叛國,結果都是一樣的,就是狂生陳靈如今已是南郡的人了。昔日的同僚們就在眼前,隻要自己向前踏出一步,他就可以重新回歸到那個陣營裏去,回到中州去,變回那個在百姓口裏傳奇人物,狂生陳靈。

不自覺地,腳便向前了一步,又一步……

隻要再一步,他的立場,身份和地位都會發生巨大的改變。

他正躊躇猶豫之中,耳畔忽然有聲音響起,“用一員上將換一個消息,如此,也要權衡良久,先生對這樣的中州還是不死心麽?”

他一驚,手心裏已經攥出了涔涔的冷汗,連同額頭上的冷汗一起,讓他覺得自己幾乎是快要昏死過去,剛剛巨大的壓迫感席卷而來,轉回頭,果然看見梁楓正在用他狹長的雙眸緊緊鎖在自己身上,他的視線算不得淩厲,但是陳靈就是感到渾身上下似乎是被針刺穿一樣的痛和驚悚!

又過了不大一會兒,費無風那邊終於停止了討論,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笑意,湊了上來,“江大人久等了,在下已經和各位同僚商量過,一致認為此事可行,如此,就請陳大人奏明泊王殿下,請他奏請京城,放回邵將軍。”費無風說這話的時候,眼中有晶亮的光頻閃。看來他自己心裏對中州和南郡熄火這個結果還是很滿意的。

聽到這個意料之中的答案,梁楓卻沒有預想之中的喜悅和激動,他此時的一顆心完全放在了別處,根本不在意這個費無風做出什麽決定。

壞的結果就是南郡和中州完全決裂,連這點麵子勾當也不做,索性直截了當挑明這層敵對的關係,以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好的話,也不過是雙方熄火,南郡呢,可以把這樁離奇的驛館凶殺案遮蓋,中州呢,又可以帶回自己的一員上將,豈不是雙贏的局麵?所以當費無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自己的眼睛裏也閃過激動的光。

緩緩伸出手掌,兩隻纖長的手掌握在一起,南郡和中州達成了這個協議,南郡放人,而中州則不再追究使臣莫名死去的消息。

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個核心人物才知道,在南郡搜捕那日夜劫使臣,並將其殺害的凶手的工作並未擱淺,隻是從地上轉到了地下,不再公開的搜捕,反而改成便衣喬裝之後,繼續潛伏尋找。

中軍議事廳的這一段落就算是皆大歡喜,就在大家都在為和談順利感到喜悅的時候,門外忽然有人急匆匆的跑來,“王爺,軍師……軍師她……”

顧不得什麽禮儀身份,梁楓霍的站起身,“軍師怎麽了?”

“軍師……她,快不行了!”

梁楓聽完,想也不想,抬起腳大步往外走去,在即將到門口的時候,一挑簾帳,他的身形忽然又停了下來,轉回身,對那幾個中州使臣說道,“剛剛說的條件,對於南郡來說太不公平了,你們那個驍勇無比的將軍竟然在本王麵前,重傷了軍師,若是她有什麽閃失,還請這位飛星將軍為她陪葬!”

***

聽雨軒,受傷之後的霄蘭被安置在這處僻靜的所在。它這裏最早是作為一個皇家度假的休息場所的地方,到處是紅花綠葉,五顏六色的花朵開放得讓人眩暈,甚至在地板上的石縫隙之中,還有許多鬱鬱蔥蔥的小草,長得很是茂密。

隻是這樣一處別致清幽的所在,此刻正彌漫的不是花草襲人的香氣,而是死亡的可怕氣息。

床榻上,白白的素衣裹著一具身體,纖瘦的,孱弱的,隻有一張臉露在被子外麵,透著慘白的顏色,長長黑黑的睫毛宛如兩把折扇,緊緊搭在眼皮上,她的一隻手被另一隻修長的手掌緊緊包裹住,仔細看,便能發現,那隻手有兩隻指頭正搭在她的穴位上,暗暗為她輸送著真氣。

盡管那個手的主人已經使上了十二分的氣力,但是渾身縞素的女子依舊沒有要睜開那雙妖嬈如同畫眉鳥般的眸子,再看他一眼,或者是看這個世界一眼。

就絲毫沒有些許的留念了麽?

完顏印碩睜著一雙通紅的眼睛,如同十幾天來一樣的凝視著這張豔麗到了極點的臉龐,即便是此刻毫無生氣,她的容貌也還是如此的光鮮美麗。可能自古紅顏多薄命這句話,說的一點都不假,縱然有驚世豔豔的才能和才氣,到頭來,也不過是一抔黃土掩身,被後人四根香祭拜。

盡管這幾日一直按照梁楓的吩咐,每日用玄參吊命,用銀針度穴,不時的用完顏印碩的真氣為她推宮過血,給她力量,霄蘭的身體還是一日日衰敗下去,她靜靜的躺在那兒,宛如一朵開得塗靡的桐花,飄飄搖搖的墜落在這個時空,這個花樣的年紀,曾經的光環,曾經在她身上圍繞著的風言風語,連同她一輩子都搞不清楚的糊塗賬,一起帶進地底下,希望百年之後可以和這些人重新相遇。

霄蘭的手蒼白而且冰冷,被完顏印碩緊緊握在手裏,握在手裏了,心裏就踏實了。

完顏印碩看著她的沉寂的容顏,陷入沉思,許久之前,啊,大概是在剛剛認識她的時候,他就敏銳的發覺,霄蘭在沉睡時,安靜的近乎死寂。

如今,更是死寂冰冷的一片,似乎掌下的那個人根本已經沒有了生命。

看著看著,嘴邊不自知的就浮起一點苦笑,加大握住她手掌的力量,軟軟耷耷的手指被他的動作隨意捏成各種樣子,他討厭她的這種無力感和隨時都會如雲消散的感覺。

再一次握緊她的手,努力的將自己的功力全部徐徐的輸送過去。心裏還是有一點不甘的聲音再繼續叫,這一次,真的要永遠的失去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