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臉孔泛著柔和的光華,然而看在他人的眼裏卻是另一番景象。

那是與剛剛進門的時候截然不同的神態。

冷靜中帶著幾分倨傲。

一時間,梁柔不禁忘了回答。

前番對梁待的態度已是讓人咂舌,今天公然與兩位公主約下賽局,恩宴之上的眾人無不唏噓出聲,喬言的文采他們心知肚明,不成想這女子端的膽大的緊,將梁盟視之如寶的三位殿下也不放在眼裏。

這一次,路德手撚須冉,沒再指責喬言的大膽妄為,他也要看看這個單薄的女子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能和殿下叫板,不,應該說她有什麽本事敢和影妃再三對峙?

“七公主的題目已是有了,至於八公主…”她稍稍有片刻的停頓,和善的看著梁柔點頭“微臣全聽八公主的意思。”

梁柔一雙動人的眼睛不安的向梁桔求救,梁桔吸了一口氣,拉了梁柔的手向上奏道“父王,八妹所長不過歌舞,但八妹身份尊貴豈是可以隨意在人前獻舞?”

“七妹說的極是,不如讓本王這個做哥哥的接下柔兒這局如何?”慵懶的男聲從眾人身後響起,向後看去,說話的正是逍遙王梁閔。

他一襲白衣,溫雅的走到梁桔身邊,拍拍她的肩頭“桔兒去看自己的題目吧。”

梁盟靠在龍椅上,點頭默許。梁待粉嫩的小臉滿是緊張的神情,他悄悄拉了梁筠的衣角“二哥,七姐會輸麽?”

梁筠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側身對著梁盛輕聲耳語“消息確切麽?”

梁盛不大自然的往喬言那裏看了一眼,點點頭“咱們去中州的人回報說,確實朢川喬家有一個喬言,隻是……”

梁筠將梁待交給身邊的宮女,微微向梁盛那裏挪挪。

“隻是,喬家裏似乎認識這個喬言的人極少,甚至幾乎沒有幾個人見過她的真人,隻是聽說喬老爺有個並不受寵的長女。”

他們二人一邊耳語,一邊不動聲色的注視著場下的動靜。

梁筠沉思良久,半晌才緩緩的吐出一句“繼續追查,雁過留聲,本王不信喬家沒有一個人知道喬言的底細?”

梁盛抬眼看了看二哥英偉的臉,躊躇半天,還是說出自己的疑惑“如果她真的是中州派來的暗探,二哥打算怎樣?”

這個問題讓梁筠愣了一愣,他潛意識裏拒絕著喬言是中州間諜的身份,雖然還沒有得到確切的蓋論,但是她神秘的來曆和種種跡象,無一不在昭然的告訴他,喬言就是中州的探子!

他沒有回答梁盛,隻將掌中的酒盞握的更緊。

“八妹所長的是歌舞,那本王就選瑤琴奏曲,請少傅卿相和,來應這一局如何?”梁閔淡雅笑問。

喬言沒有想到梁閔從半路殺了出來,微微襝衽“微臣何其有幸,得王爺指教。”

梁閔抬手“取本王的琴來。”

下人手腳麻利的撤去桌上器物,一架色澤暗淡的瑤琴被捧了上來,梁閔接在手中,撩了袍袖,盤膝而坐,雙手拂過琴弦,一串清亮的金屬之聲如匆匆流水。

“少傅卿選什麽樂器?”梁閔抬起漆黑不見底的雙眸鎖在喬言的臉上。

笑,她的臉上永遠掛著春風般和煦的微笑,初見時如此,受封時如此,現在亦如此。

似乎不可能從那張臉上找到第二種表情,親和有加中透著冷漠疏離。

三年一度的恩宴陡然變得讓人充滿期待。與賽的三人,一個是時下正紅的今科禦賜女狀元,一個是心性高傲,除了佛祖沒把什麽人放在眼裏的七公主,最後還加上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逍遙王,一手瑤琴彈得無人能及。

贏得過,這中州來的小女子便是榮耀之上的無上榮耀,才能算在南郡的宮中立下腳。

喬言心裏清楚,這場麵上的較量在所難免。隻是,來得比自己預想的早了一些。

她看了一眼眉頭深鎖苦苦思考的梁桔,輕笑道“這天下間還有什麽樂器能比得上六殿下手中的這把“伏羲’呢?”

民間素有“伏羲弦動,百琴拜服”的話。

伏羲琴,上古的神器之一,梁閔手中所撫的自然不是所謂的神器,但也確實是件傳世的古物。

眾人訝異的瞧著那把古色淡沉的瑤琴,非黑非白,非金非銀的弦依次排列在琴身之上,琴頂的黑金玉石與琴身一體,被雕成奇怪的形狀,是傳說中的伏羲神花。石木連生,渾然天成。

梁閔眼中閃動著莫名的光芒“少傅卿識得此琴?”

“久聞未見”喬言淺笑“六殿下可以開始了麽?”

堪堪收回視線,梁閔定下心神,修長有力的十指輪轉。忽明忽暗的琴音似在山間徘徊,久轉不下,似半空中吊著的雲彩因為留戀下世的美景而駐足不前。

招凰攬鳳,響遏行雲。

眾人兀自沉迷在梁閔的琴聲中,心神漸漸沉迷,眼前是一片花香鳥語,怡然動人的景色。

琴音華美,瑰麗非常,他修長分明的十指在琴身來回撥轉撚挑,似是兩隻振翅欲飛的蝴蝶看的人眼花繚亂。這曲子不僅難度極高且來頭不小,乃是失傳已久的《追魄》。

《追魄》者,喜逐人心之欲。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塊不為人知甚至不為己知的欲念之地,那裏寫著人心最真實的欲望。當聽者的心智與琴音融為一體的時候,那欲望便會如實出現在眼前,使聽者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比如貪圖富貴的人此時眼前是一片的珠光寶氣,在宦海中苦苦追求的人此刻眼前腦中便是位極人臣的場景,縱情享受著睥睨朝野的高官厚祿;而那些沉迷女色的人現下隻怕已是被團團脂粉環抱簇擁,銷魂以極了。

無非是權,利,色,欲。

每個人的眼中閃著滿足享受的光芒,理智全被拋到九霄雲外。

院外,尚不得進內侍候的小印子猛然抬起頭,眉頭皺起。暢春園內隱隱有琴音傳出,而這琴音卻太過旖旎華美,像一把把小勾子套在人心最軟的地方,隻需輕輕一帶,自己的心智就會隨著琴音一齊跑到九霄雲外。思考間竟然忘了運氣抵禦琴音的腐蝕,小印子隻覺心裏似有一股熱浪橫衝直闖,在心肺間縱橫馳騁,不能歸經脈。一時氣血翻騰得冷汗涔涔。

院內,在一片癡呆茫然的神色之間,獨有一人,白衫長立,烏發高挽,用一根月白綢帶打了個節,隨意的垂在頸側,兩眼灼灼冷似冰碎,掃過全場眾人,喬言對周遭的氣氛熟若無睹般,信手拈下一片尚且青翠的竹葉,放到唇邊。

驀地,略顯尖銳的葉笛聲直聳入雲。眾人隻聽一道清亮透徹的聲音直直刺入低糜的琴音之中,似一條潺潺流動的靈動溪水緩緩灌入腦海,將眼前一切的聲色犬馬,金銀權仗之景衝刷幹淨。

眾人耳膜如遭雷鳴,渾身一抖,靈台清明,他們麵色迷茫的看著眼前的兩人。

兩個白衣人,一立一坐,一人執葉,一人端坐撫琴,風帶著他們的白衣翻飛,衣袂獵獵作響。

琴聲正自低回徘徊卻被這突如其來的清音撞的四散開去,失了氣勢。一時院內竟似乎隻餘下竹葉輕輕顫抖發出尖細透亮的音符。

這竹葉的清亮不僅讓這些人重新找回思緒,也讓在外圍守衛的侍衛們如獲新生,他們本是身懷武藝的個中高手,六識極為敏銳,早被剛才的琴音折磨的苦不堪言,此刻喬言的竹葉可算是把他們解救出來。

腹內的灼燒稍稍緩解,亂竄的真氣被小印子用氣壓住,一冷一熱的兩股真氣在周身大穴運轉一個周天,重新歸於丹田。他眼中不禁露出狂喜之色,卻是這兩股氣較量之間,竟然使他的寒陰功衝破了一個新境。

似乎之前為她的擔憂都是多餘,小印子吸口氣,不知該慶幸自己因禍得福,還是該說自己到底要虧欠那個女人多少?

笛音繼續,竹葉碎裂出一條縫隙,聲音開始變得走形,清亮中帶著女子嗚咽般的訴冤,那些曾經的苦楚一股腦的湧上眾人的回憶。

訴冤的哭聲突然終止,琴音帶著猶豫隻得越來越低。梁閔慢慢放開撫琴的雙手,呆呆的看著喬言。

她淡漠的神情與她的容顏讓梁閩覺得格格不入,他仔細打量又說不出哪裏詭異。一時忘了言語,隻是定定的看著她。

許多盞精美的宮燈環住暢春園,燈火朦朧的光暈裏,二人兩兩對望……一直遮擋著月華的雲散了開去,灑下神秘的銀光。

手裏的竹葉已經裂壞的不成樣子,喬言勾唇淺笑,隨手將它丟在風中。

她看似平靜的外表下實則風雲洶湧,她擔心自己一時的逞強會不會給未來帶來諸多麻煩,但她更知道,如果她此次被當場難住,那麽接下來在南郡的日子隻能舉步維艱,心裏的謎團能打開的日子將會遙遙無期。

淺笑逐漸變冷,她眉眼深深的向皇宮的西南角望去,那裏有埋葬她渴求多年的秘密。她回頭卻見影妃,太子,太子妃,梁筠及眾人都在呆呆的注視著她,隨即換上一貫的雲淡風輕。

梁閔直到此刻才驚覺,自己引以為傲的伏羲琴上,一弦不知何時已堪堪斷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