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熙十四年,冬日。南郡南部澇災泛濫,淩汛千裏,餓殍滿地……其時,北方兼或有北狄強人出沒,挑釁滋事,盟甚憂之,遂命二子筠領兵而出,意圖震懾……然其兵馬未到之際,早有中州悍將退其百裏,王乃還。

四子,勵王者,迎親信使也,途中忽病勢加急,眾無奈上報朝廷,國主亦召還。

————《南郡嘉熙史*冬日卷*其一》

朝堂上,梁盟一臉陰鬱,像外麵此刻的天空的顏色,灰蒙蒙,暗沉沉,似乎是嫌這會兒瓢潑的大雨還不夠一樣,繼續黑沉不止。

似乎是在醞釀更大的暴雨來襲。

滿朝文武都靜悄悄的不敢言語,大概一炷香燃盡之後……

“嘩啦”一陣細碎的玉石脆響的聲音落滿大堂,文武百官將頭低的更低,弓著腰,靜靜等著上位的男人發話。

梁盟一肚子的怒氣終於在這一刻噴薄而出,他一把劃落龍書案上的文房四寶,筆墨紙硯等物,奢華昂貴的器具全數跌落在理石的地麵,發出無數的脆響。

“丞相,到底是怎麽回事?”

淳於和林淡淡的出席躬身,向上進言:“回稟陛下,迎親的隊伍再次出了意外,四王爺從昨日起便似換了痢疾,腹瀉不止,從昨晚開始迎親隊列就停在了萬浪鎮的驛站,剛剛收到的八百裏加急文書,請您過目。”

黃守宇接過文書,再交給梁盟。

粗略一看過後,梁盟滿臉的怒容竟有些變作了擔憂;“偌大的萬浪鎮就沒個像樣的郎中麽?”

聽這話,梁盛似乎是病體加重了。

喬言挑眉,自己的用藥分量一向很有分寸,按道理,梁盛是學武出身,體格碩健,區區那點劑量,該不會對他怎樣才對。

梁盟這一問,讓本就不敢言語的文武百官,更加唯唯諾諾,都是不敢再往上看一眼。

影妃在一側,款款開口:“陛下息怒,眼下,還是著人趕緊去給四殿下瞧病才是。”

梁盟臉色稍緩,似乎是很受感動一樣的,目光灼灼的看著影妃,喬言看得一身惡寒,梁盟到底是真傻子還是假癡人?那影妃哪裏有那麽好的心,她關心的無非是自家兒子與慕容家的聯姻而已。

梁盟這一點都沒有看出來麽?

喬言微不可察的歎氣。

又聽影妃嬌滴滴的聲音再次開口,“陛下,如今南部大雨連日,路途泥濘難行,臣妾愚見,勵王要是想尋一個有些本事的郎中肯定是不易的,不如……”

她說著話,眼光有意無意的在梁楓的臉上來回掃過,嘴上卻說:“不如,自太醫館尋個太醫快馬前去,到萬浪鎮的驛館與四殿下瞧病,您看如何?”

梁盛似乎眼前一亮,點頭讚同的說:“愛妃所言甚是,隻是,太醫館裏太醫眾多,委派哪一位前去呢?”

有絲陰謀即將得逞的得意浮現過影妃美豔的臉龐,她淺笑,連眉梢都帶上了笑意:“陛下不必多慮,不如陛下就將此事交與……”

“陛下,臣有話。”一道清冽的聲音在堂上響起,眾人驚回頭,看看是哪一個敢搶了影妃的話茬。

江岐心裏一涼,也隨著大家的目光追溯而去,果然,說話的可不正是那個細瘦單薄的少傅卿喬言?

她緩步出列,站到淳於和林的身邊,並身而立,深施一禮,奏道:“陛下,娘娘所言甚是,太醫院裏盡是花白年歲的老太醫,而萬浪鎮據京師十數百裏之遙,路途遙遠,加上勵王殿下病體耽誤不得,拖延不起,微臣不才,學過一點歧黃之術,願擔此責,親身前往,為陛下娘娘排憂。”

影妃的臉色瞬間冷下幾分,不悅的看著她,冷冷開口:“本宮記得喬愛卿也是大病初愈,瞧喬愛卿的臉色也不是很好,這副樣子,陛下和本宮要怎麽放心你前去?”

喬言微微一笑,再次施禮:“多謝娘娘體貼微臣,然,此多事之秋,用人之際,微臣食朝廷俸祿,享國主隆恩,豈能不盡人臣之責?娘娘不必顧慮。”

影妃見說她不動,側臉看梁盟,梁盟已是點頭,眼中滿是欣賞之意。

她眼珠一轉,忽然換了一個口氣說:“是呀,喬愛卿是重情重義之人,本宮倒是忘了四王爺與你是有一酒之誼的。”

她話一出,喬言眼中的目光也深邃幾分,她麵上不動聲色,站立原地,並未回話。心裏暗歎:好一個歹毒的影妃!她自己主動提出要去為梁盛看病,已是情非得已,迫於形勢,而影妃在此刻說出那番話來,明顯是將她往梁盛一黨裏推,她眼角餘光一掃,果然,看見太子梁端往她這瞧著,目光深遠,含義不明。

梁盟倒是很欣喜的神色,讚許似的點頭:“當真是有情義的女子,這個請求孤應允,擬旨,著少傅卿喬言擇日前往萬浪鎮為四兒診病。”

南郡史上第一個女狀元,第一個女少傅卿,今次,又是走在了風口浪尖上,喬言如今可是將這幾個第一占全,這會兒,她愀然一變,竟是變作了可以外行的迎親官員。

史官何綴在殿尾深深看了前麵那道細瘦身影一眼,緩筆記下。

“嘉熙十四年,冬日,初。少傅卿喬言領命遠行,王大悅之。”

他想了想,還是悄悄拿起筆在另一個小冊子的背麵用細小的蠅頭小楷記下:“而喬言與影妃嫌隙日漸做大,處境已憂。”

喬言要南下為四王爺梁盛瞧病的消息,還沒等她下朝回到憩然居,就已經長了翅膀似的飛遍了南郡各大達官貴人的耳朵。

下朝時,她第一個竄了出去,在大家詫異狐疑的目光注視中,挑了最是僻靜的小道兒,慢慢往回走著,腦子裏卻還在想著剛才的事。

從梁盟關注起梁盛的病情,到淳於和林說過的話,再到影妃提出要為梁盛找尋太醫診病……這些事發生的是不是……有點太巧合,太是時機了呢?

果然……喬言將自己的想法佐證之後,露出一點快意的笑容,果然那個女人的心機,夠狠絕,夠巧妙,連自己都險些著了她的道兒,上了當。

後麵忽而有人聲靠近,喬言下意識的回頭,卻是對上一張戲謔凜然的笑臉。

她斂衽為禮:“清王殿下。”

梁閔扇子代手,托在她的胳膊肘底下,唯一用力,將她的禮製止,“罷了吧,整日裏拜來拜去的,最見不得你這樣子。”

喬言心裏一動,淺笑不語。

梁閔也不在逗她,隻是與她並肩走著,不時拿扇子搖晃,“什麽時候啟程?”

喬言一愣,回過神來,“明日便走。”

“這麽匆忙?”梁閔忽然笑起來:“墨雲很少對別人的事兒這麽上心,果真是有一酒之誼。”

喬言眉頭略皺,低聲道:“王爺也是這麽想的?”

她心裏賭定的是,梁閔斷然不會同殿上那些人一般,輕信了影妃的挑撥之詞,想起那會兒太子的神情,喬言心裏就歎氣,看來日後少不得要向藍萱解釋一番了。

“本王?本王就那麽輕易著了她的道兒?”梁閔笑意深深,陪她繼續走著,這條路是宮中的一條絕少人跡的小路,雖有石頭子細細的鋪了一地,但平時小太監宮娥們偷懶,很少會掃到這裏,所以,雖然是冬天,但秋末落下的滿地枯葉仍然枯萎在地,被連日的雨水一打,腐爛泥濘的很。

喬言一個不注意,腳下一滑,身子向前一傾,眼看就是要摔倒,梁閔手疾眼快的一撈,環住她的腰身,不滿的皺皺眉。

“墨雲到南郡之後,似乎又清瘦了不少?還是住不慣麽?”他說著話,手卻是留在了她的腰際。

喬言不著痕跡的向後退開一步,剛好離開他的大手,感謝似的笑:“已經很習慣了,勞王爺掛念,其實,鄉野來的粗人,哪裏有那麽嬌生慣養的。”

“鄉野?”梁閔不置可否的繼續晃著扇子,抬頭,含光殿已近在眼前,他忽然定下腳步,對喬言說:“本王就送墨雲到這裏了。剩下的路,墨雲自己要小心的走。”

他這話說的不明所以,喬言一時不解其意,怔了一下,還是笑答:“多謝王爺指點。”

梁閔目視著前方,悠閑已極的扶了扶腰上的掛墜,那是一塊通透的玉玨,喬言掃了一眼,覺得有點眼熟,似乎在哪裏見到過。

呆了一會兒,梁閔在她耳邊低聲說:“下月初,喬老爺做壽,墨雲當真不會去了麽?”

喬言一驚,有絲慌亂在她姣好的眉眼裏閃動,勉強抿嘴道:“王爺……”

似乎對她暴露出的膽小一麵感到驚豔,梁閔居然愣在原地,半天沒有回過神來。許久,才朗笑出聲:“墨雲……你可真是……”

梁閔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是想看她窘迫的樣子才故意這麽逗弄她的,但當他真的看到的時候,卻是被震驚的不知所措。

這女子雲淡風輕的外表下,原來,也有一顆和尋常女子一般的嬌柔的心。

在他觸碰到她腰際的時候,她臉上顯出的紅暈,沒能逃出他的眼睛。

“為什麽不回去呢?”他還是問了出來。

喬言方才的驚慌失措似乎緩解了不少,聽到他的問話,隻是清淺一笑,蘭花清香間,梁閔聽到她柔啞的聲音來自胸前。

“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心安之處即是家,哪裏讓墨雲覺得心與身俱安,墨雲便落在哪裏,怕隻怕,天下之大,竟是無有一處這樣的安身立命之所。”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已是低不可聞,又帶著一種將哀愁,濃鬱,哀怨,無奈,痛苦,懼怕深深混雜的感情,讓聽者心口皺緊。

梁閔看了她好久,終是說了一句,“多出去走走,不要被眼前之景迷住了眼睛,有些人,她雖在暗處,卻是看得一清二楚,喬老爺做壽之事,墨雲要多加仔細才是。”

待他最後一個字說完,他的人已是飄到了幾丈之外,仍然是白衣白袍,折扇輕搖。

小印子說過這種功夫叫做傳音入密,可以讓人在百丈之外與人言語,是門很講究內力的功夫,而她這樣聽梁閔說話,已經不下三次……

喬言望著那道白色身影,暗自忖度,這個張狂不羈的王爺究竟,是何意圖?

四周圍開始墜下絲絲的雨線,越來越密,越來越緊,喬言張手打算接著那些水花,奇怪,她等了半天,也沒見有雨水落進手掌之中,她納悶的抬頭看。

一張精致的油紙花傘正罩在她的頭上,連同她周身形成一個圓圈的籠罩,周圍雖然有風有雨,卻是不能傷到她分毫。

她驚詫的回頭,竟是一日未見的小印子,正執了傘柄,站在她的身後,與她共乘一片無雨之天。

他是什麽時候來的?喬言納悶的看了他一眼,卻沒有問,不過問彼此的私事,這是他們之間不成文的君子之章。

“小姐回去吧,細雨傷身。”

她對上他邪魅的眼眸,莞爾淺笑“有你在,什麽雨能來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