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是大實話。方浩說,那我代表我感謝您!羅科長說,怎麽感謝?方浩說,請您的客。羅科長笑了笑,請我客的人太多了,暫時還輪不到你老弟。這樣吧,請客的事就免了,你是財政局的才子,財政廳行財處要我科弄一個經驗材料,我先搜羅一下資料和數據,再請你動筆。方浩說,這是舉手之勞,一定盡力而為。

這天傍晚,方浩是一路哼著小調,回到家裏的。他想,村裏的報告解決了,下一步再落實律師事務所的經費,也就要好辦些。這就像過獨木橋,兩人同時往橋上擠,都不容易過去,隻有先過去一個,第二個才過得去。

走到樓梯間,方浩想起兩個月前的那個夜晚,板栗一身地來送三七的情形,自語道,如今總算可以給板栗和支書一個交代了。方浩還記得,當時接過板栗的三七後,順手交給了夏雨,之後再也沒想起過這包三七,也不知夏雨把它弄到了哪裏。

進屋後問夏雨,夏雨也半天想不起來了。方浩有點不甘心,就四處翻尋起來,終於在雜物房一個堆著廢書廢報的紙箱裏翻出了那包三七。方浩就按板栗吩咐的辦法,把三七泡發,切成薄片,用茶油炸脆,碾成粉末,然後裝入有內蓋的小瓶子,待方之夏喝牛奶或吃別的東西時,特意撒一點上去。

有些頑疾,現代醫藥不見得生效,民間的偏方還確實管點用,過了一段時間,方之夏的體質果然明顯好轉,感冒和慢性喉炎也發作得少了。

這天方浩心裏想著羅科長的事,特意抽空去了行財科。羅科長早已準備好了相關資料,方浩拿回辦公室後,便開始趕寫經驗材料。這樣的材料當然難不倒方浩,先擬幾個小標題,每個小標題下結合財政政策提一個小觀點,再用數據和例子一擺,就是一個組成部分。幾個小觀點構成一個大觀點,有血有肉的經驗文章就出來了。然後打印出清樣,拿去找羅科長,請她過目。

羅科長非常滿意,說道,筆杆子還是筆杆子,出手不凡,要是我們科裏的人,是再怎麽憋也憋不出這樣的大作的。方浩說,謝謝誇獎!但現在還算不了數,還得省廳行財處拍板。羅科長說,處裏的水平也高不到哪裏去,我看不會有什麽問題的,不過如果他們還要有什麽要求,我再請你修改。

用傳真把文章傳給行財處後,沒幾日,那邊就把意見反饋過來了,說文章的結構和觀點都很不錯,隻是還有幾個小地方因涉及新出台的幾項財政政策,還得作點小修改。羅科長把這意見轉告給方浩,說,我已和老板說了,為了使這篇材料更有把握,我們兩個一起到廳裏去跑一趟,當麵聽意見,當麵改好。

方浩自然求之不得,一方麵可以把文章弄得更圓滿,另一方麵可借此機會,與羅科長呆上幾天,增進彼此的友誼,下麵再求她辦事,就更有把握了。

兩人是被市武警支隊的專車送到財政廳隔壁的留香賓館的。武警車是霸王車,經過各類收費站,不用交費,就是闖紅燈,也拿它沒辦法,上天入地不會有任何阻力,外出辦事很便利。照理武警支隊不是地方財政預算單位,也不知他們是怎麽打通關節,跟財政局搭上界的,每年都要到行財科弄些額外經費回去。這麽一來二去的,彼此關係便密切起來,行財科要武警派個車,他們當然求之不得。

有這層關係在,行財科調用武警的車,自然不必限時,想用幾天就用幾天。可第二天羅科長還是把武警的車支走了。方浩不解,羅科長解釋說,回去時再打電話要他們來接也不遲,何況去火車站打臥鋪,比小車還舒服。方浩覺得羅科長說的也有道理。

經驗材料僅動了三個地方,刪了幾句話,又加了幾句話,就順利通過。而且行財處還把它作為經驗材料之一,屆時由羅科長或分管局長第一個登台發言。

羅科長喜不自勝,對方浩說,這回你可幫了我大忙,行財處從來都沒有對我們科裏的材料這麽滿意過,以往我們的材料總要改四五次才勉強通過,發言時自然老排在後麵,或者僅僅隻作書麵交流。又說,為了獎賞你,我陪你在省城玩兩天,讓你玩個痛快。

這一下,方浩才明白羅科長將武警小車支走的真正原因。

十一

這兩天,兩人幾乎把省城所有的風景點都玩到了。羅科長還從包裏拿出一個傻瓜照相機,讓方浩給她撳了好幾筒膠卷。通過相機的鏡頭端詳羅科長,方浩覺得她還確有幾分風姿。方浩心下暗想,羅科長不是那種妖豔的女人,卻有一種天然的富態,具有成熟女性的特殊韻味,而這些則是在年輕女孩身上無法找得到的。尤其是這幾天,她在自選商場購了幾套衣裙,穿在身上,那領口明顯低了,那裙裾明顯短了,竟讓她那豐腴的身材和幽白的膚色得到充分展現,精彩了許多,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

這麽想著,方浩的目光不免要在羅科長身上多逗留些時間。羅科長自然感覺得出方浩的目光,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卻暗自得意。這得意就寫在她流光溢彩的臉上。

那天傍晚,夕陽西去,紅霞猶在,兩人還在公園的林蔭深處徜徉著。羅科長突然很有感觸地說,要是時光能夠倒流,重新回到二十歲,那該有多好!方浩說,您不是從二十歲經曆過來的麽?二十歲的時候,您肯定也跟您的心上人在這樣的林蔭道上漫步過吧?

羅科長望著遠處的晚霞,搖了搖頭,良久才歎息一聲,說道,那個時候我們正在為回城到處奔波,接著是沒日沒夜的背資料、寫習題,然後奔赴考場,考上大學,讀完四年分配工作,已是人老珠黃,身上沒半點青春的氣息,還奢談什麽情愛?隻隨便找個男人結婚了事。現在想來,大半輩子,除了生兒育女,除了沒日沒夜地工作,再沒得到過別的什麽,簡直是白活了幾十年。

方浩在一旁靜靜地聽著,隻偶爾附和兩句。方浩知道,人都渴望得到理解,女人尤甚。什麽是理解?大概就是能夠傾聽對方的訴說,以這種傾聽的方式,接受一個很難找得到傾聽的心靈。方浩心想,原來我們每個人都顯得那麽可憐,盡管同在一個機關,或同在一個團體,甚至同在一個家庭裏,共同工作和生活,有時心與心之間的距離竟是那麽遙遠,根本沒有可能真正走近。

方浩相信,這天傍晚他和羅科長終於找到了一個可能走近的機會。他敢肯定,她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在林蔭道的轉彎處,有一條雙人石椅。方浩從身上拿出一張報紙,鋪到石椅上,請羅科長坐下休息一會兒。兩人落座後,方浩又從包裏取出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遞給羅科長。羅科長接過礦泉水,喝了一口,而後望方浩一眼,說,真該感謝你。方浩當然知道羅科長的感謝並不僅僅指他遞上的這瓶礦泉水和這次替她寫了一篇文章。方浩說,我更應該感謝你才是,到財政局這麽久了,我還從沒這麽悠閑地玩過。羅科長說,我也是。

坐在石椅上的兩個人又聊了許久。從工作到生活,從單位到家庭,什麽都聊,顯得很隨意。不知從哪時起,羅科長聊到了自己的丈夫。她毫不忌諱對丈夫的不滿,認為他無德無才又無能,做大事粗不來,做小事細不了,而且自尊心特強,酸不溜秋的。她還列舉了他的種種劣行,說自己這一輩子攤著個這樣的男人,倒黴透頂了。

方浩平時也聽人說過,羅科長的男人的確很差勁,要不是當初她參加工作時已成了大齡姑娘,那是絕不會嫁一個這樣的男人的。但方浩不好跟著羅科長一起去說她男人的不是,他隻能默默地聽著。方浩再明白不過,一個女人在另一個男人麵前說自己男人的疵處,她潛意識裏麵意味著什麽。在這樣的時候,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之間的關係已經發生了比較微妙的變化。

可是方浩沒有打算讓這微妙的變化明朗化。

這時,夜色已不知不覺降臨,林間的清風拂動地上的落葉,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方浩有意識地轉換著羅科長的話題,他吸一口清新的空氣,說道,不管怎麽樣,您的人生道路還是非常成功的,您應該為此而驕傲。羅科長說,你說的也許不錯。稍停,又說,你知道這次我為什麽對這個材料這麽重視嗎?方浩說,這是您的工作嘛。

“不僅僅是工作。”羅科長擺擺手說,“行財處的處長是我的同學,市委管黨群的副書記和財政局長都是他的老鄉,他已經向他們打過招呼,建議提拔我做副局長,所以我這同學希望我的材料能一炮打響,以體現我們科裏的工作業績,否則我也不會驚動你這大手筆了。”

方浩聞言,不覺小小地驚訝了一下,他怎麽也想不到這個不起眼的小材料,還包含著這麽一層含意。方浩說,那我應該好好祝福您,祝您早日成功!

不想羅科長卻搖了搖頭,說,你想想,一個女流之輩,真的願意為權力和功名所累嗎?方浩說,這也是一種自我價值的實現,是一種精神上的需要。羅科長說,不,這不是女人真正的需要。方浩說,那女人真正的需要是什麽?

羅科長仰著頭,望著蒼茫的暮色,喃喃道,女人真正需要的,是愛情,是愛自己鍾情的男人和被自己鍾情的男人所愛。

方浩又吃一驚,他意想不到,羅科長這種工作上的女強人,腦袋裏也隱藏著隻有那些純情少女才可能有的念頭。

讓方浩更沒想到的是,這個有著純情少女念頭的女人仰著的頭,會不知不覺往後靠過來,緩緩靠到他的肩膀上。方浩對此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他想把自己的肩膀移開,躲過這顆依傍過來的女人頭。但方浩沒有這麽做,他接納了這顆溫柔的頭。

方浩猛然想起,律師事務所那個要錢的報告,還壓在自己的抽屜裏哩。

方浩不出聲地罵了一句雜種。也不知是罵那個伍懷玉,還是罵他自己。

十二

方浩非常清楚,他絕不是那種坐懷不亂的男人,某些時刻他的血液也照樣會沸騰。他也承認,像羅科長這種不乏風韻的成熟女性,確有動人之處。不過方浩明白,他不能過於動用自己的感情,就像打入預算的財政資金,如果隨意動用,是要冒太大的風險的。假設要給自己和羅科長的關係下個定論的話,方浩想發展到這一步,可能如人們常說的那樣,已經比友誼多一點,比愛情少一點,正處於兩者的臨界點。

方浩還認真揣摩過羅科長,她最渴望的是理解,是安慰,並不是別的什麽。而這些,這天傍晚方浩已經給予了她。所以當羅科長的頭靠過來的時候,方浩稍作猶豫,就接納了它,而且把自己的手臂環過去,輕輕托住了她的腰。

隻是一切也就到此為止。

這是一種使雙方都易接受和恰到好處的狀態。過猶不及,方浩如果將這種狀態破壞掉,那他就是犯傻了。

這種狀態讓兩人回到財政局後,依然能泰然處之,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看上去仍如從前那樣是一般的同事。事實上他們之間已經發生了什麽,盡管旁人覺察不出,他們自己還是心照不宣的。

因此現在方浩拿著伍懷玉的要錢報告,去找羅科長的時候,就省去了中間環節。方浩直接把送報告的根本原因告訴了羅科長,末了補充道,如果沒弄到錢,妻妹進不了律師事務所,那他方浩就別想安寧。羅科長理解方浩,她的話也省去了埋伏,說,那120萬元事業費已經全部安排下去,包括你老家的那個報告,現在財政廳和局裏都沒指標,你要我怎麽辦才好?

方浩覺得這的確是個難題,隻好試探性地問道,可不可以在已安排的項目中擠一點出來?羅科長說,虧你想象力這麽豐富。擠誰的?誰的項目都是大領導小領導打的招呼,你擠他一千兩千出來,就等於擠他的血。

方浩一時無話可說。羅科長想想,又說,我還是給你試試吧,看擠不擠得出,隻是擔心老板那裏通不過,你一次就解決兩個報告,人家市長書記拿來的報告那麽多,一個領導才隻解決一到兩個報告哩。

羅科長的估計一點不錯,老板隻同意給方浩解決一個報告。老板還說,方浩的麵子已夠大的了,他還不知足。羅科長轉而來問方浩,你看怎麽辦?方浩苦笑笑,說,我又沒有資金安排權,我能怎麽辦?羅科長說,我倒可以替你出個主意,隻要你同意。方浩說,什麽好主意?我聽羅大科長的。

羅科長瞥一眼方浩,說,我也是替你著想,熊掌與魚不可兼得,隻能取其重。可以把你原來的報告撤下來,將律師事務所的報告替上去。

那怎麽行?人家村裏一百多號的家長和伢仔都眼巴巴望著這筆錢呢。方浩說著,腦殼裏突然浮現出板栗和獨眼支書那三隻眼睛的眼神。那眼神包含了太多的乞求和希冀,那樣的眼神誰能輕易回避呢?

羅科長便不好說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