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副縣長分管農業,同時負責農村屠宰稅的征收工作。何鐵夫知道他講的是實情,就說,你反映的情況我也知道,你還是按照原來的辦法征收吧,回頭我再跟財政局的同誌商量一下,一是盡快將上半年多收的糧食差價款子返還給農民,讓農民手中多幾個錢;二是把幹部職工的肉食補貼落實下去,這樣也許會使肉價有所回升。聽何鐵夫這麽說,曾副縣長心裏踏實了一點,說,我就等候何縣長你的佳音。

曾副縣長走後,何鐵夫才坐進停在樓前的2000型桑塔納裏,出了政府大院。看了看表,剛好9點。司機小衣問到哪去,何鐵夫說了聲白雲山莊,小衣就方向盤一打,將車開進了左邊的林蔭小道。

十分鍾後,小車停在了白雲山莊前的坪地裏。何鐵夫對小衣說,11:50再來接我。然後鑽出車子,進了裝飾古拙的白雲山莊。龔衛民、預算股長小段早在那個最僻靜的小包廂裏等著了。這是何鐵夫跟龔衛民、小段秘密辦公的場所,除了他們的司機和縣委羅書記外,再沒別的人知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通化財政收入的增長速度遠遠跟不上支出的增長速度,各部門各單位伸手朝財政要錢的人,整天圍著何鐵夫和龔衛民的屁股轉,攪得他倆不得安寧,所以隻得選了這樣一個秘密地點接頭,像搞地下工作一樣。

何鐵夫還沒落座,小段就接過他的包,從裏麵取出一個竹殼玻璃杯子,盛了一杯濃茶,放到他的麵前。龔衛民則撕開自己的白沙,抽一支遞上去。何鐵夫擋開他的手,從包裏拿出一包芙蓉王,扔到桌上。龔衛民趕緊收起自己的白沙,拿過芙蓉王,迫不及待取一支叼到嘴上。一邊說,我知道何縣長今天一定會有好煙招待我們。何鐵夫說,昨天在市裏碰上一位早幾年下海的同學,他硬要請我吃飯,我沒時間參加,他就送了兩條芙蓉王。

說到這裏,何鐵夫暗暗好笑起來,心裏說何鐵夫你怎麽了,也學會了編故事?大概是要掩飾什麽,何鐵夫便給自己也點了一支芙蓉王。龔衛民見了說,何縣長您還是少抽,不然縣長太太和我都有意見啦。

何鐵夫笑笑,從嘴裏吐出一串長長的煙圈。平時他是不大抽煙的,煩惱了或高興了,才偶爾抽上一支。而且他抽煙是不進喉嚨的,所以煙子都是從嘴巴裏出,鼻孔不會冒煙。做常務副縣長,送東西的人自然很多,何鐵夫推不掉的時候,也會接幾條香煙,這樣他就成了龔衛民的半個無償煙販,盡管身為財政局長的龔衛民從來不愁沒好煙抽。

在通化,龔衛民要算何鐵夫最鐵的下屬了。龔衛民和何鐵夫上下相差不了兩歲,何鐵夫剛管財政那陣,龔衛民僅僅是個不上品的預算股長。可龔衛民辦事利索,腦子活,點子多,相比之下,當時的財政局長也許因為年齡偏大的緣故,就顯得遲鈍得多。這也是通化縣的普遍現象了,中層班子都麵臨著嚴重老化的問題,下麵一批既年輕又有能力的股長都壓在那裏。何鐵夫立即找羅書記和管黨群的鍾大鳴副書記商量,想提一下龔衛民。羅書記沒說的,但具體到鍾大鳴那裏就卡了殼,是何鐵夫又做鍾大鳴的工作,霸蠻將龔衛民提的副局長,第二年又給老局長解決了助理調研員的待遇,讓他退到二線,再把龔衛民提到了局長的位置上。

這個過程,龔衛民自然再清楚不過。他知道,如果沒碰上何鐵夫,他能做到副局長的位置就挺不錯了,根本不可能這麽快當上財政局長。他很感激何鐵夫的知遇之恩,工作起來特別賣力。加上兩人的性格、觀點和工作思路都比較接近,辦起事來合手,這兩年的財政工作多少還有點起色。別的不說,何鐵夫剛下來時,幹部職工的那幾個工資都不能按時兌現,有時甚至一拖就是三四個月,如今盡管工資不能在月初發放,但每月的月底還是能勉強發到大家手裏的。隻是如今政策性增加工資的口子越開越多,加上每年都有大批大中專學生和轉業軍人要分配安置,幹部職工的工資額一年比一年大,要保證每月把幾個可憐的工資發放到幹部職工手裏,也已變得越來越困難。

今天何鐵夫把龔衛民和小段約到這個白雲山莊來,就是為了算一算今年最後一個季度的工資賬。何鐵夫說,衛民,稅務那邊的數字過來沒有?龔衛民說,今天一上班,我就和小段去了一趟地方稅務局,他們的收入任務看來沒多大問題了。現在關鍵還是國稅,年初他們就沒完全接受縣人大安排的收入任務,現在還差預算1200多萬。

聞言,何鐵夫猛吸一口煙,好一陣子沒吱聲。國稅收入屬中央財政,但對於通化這個財政補貼縣來說,中央財政是根據國稅收入上繳情況確定返還數額的,如果國稅這一塊完不成,上級財政下撥給縣財政的收入將會少好幾百萬。而通化縣國稅收入一半以上來源於通化造紙廠,造紙廠要是不合作的話,今年的日子就沒法過。

何鐵夫就問道,造紙廠的任務還差多少?龔衛民說,造紙廠還差800萬,那個狗日的吳鳳來頭昂得像條卵,我和國稅的人幾次找他都不買賬。何鐵夫說,他今年的生產和銷售情況好像蠻不錯的嘛。龔衛民說,吳鳳來的尾巴也翹得太高了,政府該派審計去查他們一下子,他們的財務混亂得很,群眾反映很大。

何鐵夫搖搖頭,說,不可不可,至少現在不可。現在把吳鳳來弄得太狼狽,造紙廠還找不出一個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何況審計查出來的金額要提成30%,如果鬧大了,上級審計部門聞風而動,也往造紙廠派人,把資金都提走,那通化縣的損失就更大了。

龔衛民一時也就不好說什麽了。他也知道這個造紙廠是稅源大戶,事關通化縣的大局,弄不好財政就要吃虧。他隻好說,現在看來隻有您何縣長出麵了,吳鳳來不聽國稅的,也許會聽您的。何鐵夫說,有什麽辦法呢,也隻有我去求爹爹告奶奶了。當即給吳鳳來通了電話,吳鳳來答應第二天上午在廠裏跟何鐵夫見麵。

第二天上午,何鐵夫別的事情都無暇顧及,帶著龔衛民和國稅局長就往造紙廠趕。

按照常規,主持政府全麵工作的常務副縣長找人談工作,是用不著走出政府大院的,可造紙廠在通化縣舉足輕重,吳鳳來作為產值和利潤都還不錯的造紙廠廠長,是政府有求於他,他卻沒有太多巴結政府的必要,所以吳鳳來犯不著像其他政府官員那樣,在縣領導麵前小心翼翼。何鐵夫記得他初到通化的那陣,這個吳鳳來是一點也不把他放在眼裏的,平時見了麵也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後來是因為造紙廠碰上了一個大難題,何鐵夫給他出馬,使問題迎刃而解,吳鳳來才對何鐵夫刮目相看了。

那還是前年的事情,當時何鐵夫還沒管財政。那一陣為了治理環境汙染,上麵下文要下一批不到規模的造紙廠,通化造紙廠也名列其中。吳鳳來頓時急了。他知道,唯一的辦法是擴大生產規模。擴大生產規模當然不難,難的是擴大規模後,產品要有出路。這時吳鳳來得到國家稅務總局要選擇生產稅務發票紙定點廠家的信息,立即帶人離開通化,跑省城,上北京,申請生產任務。在上麵活動了二十多天,帶去的80萬元活動經費花得隻剩回程的路費了,生產稅務發票紙的事依然沒有一點眉目。這時不知吳鳳來從什麽地方得知,何鐵夫有一個大學同學在國家稅務總局當處長,而且就是具體負責稅務發票紙的。他立即找到何鐵夫,請他往北京跑一趟,並當場拿出20萬元現金,給何鐵夫做活動經費。

本來,何鐵夫是不願意幫吳鳳來這個忙的,何況當時他並沒分管財稅工作。但考慮到通化的實際困難,如果造紙廠一倒閉,縣財政就會一籌莫展,何鐵夫還是答應吳鳳來,給他去試試。不過何鐵夫沒有收吳鳳來的那20萬元現金。他把那疊厚厚的鈔票放回到吳鳳來的手裏時,本來想說,不要以為金錢就是萬能的,這個世上還有些東西是金錢無法替代的。但話到嘴邊,何鐵夫還是咽了回去。何鐵夫想,本來是要為吳鳳來,準確點說為通化縣的幹部職工做件好事,如果僅僅一句話得罪了吳鳳來,似乎沒這必要。

何鐵夫隻是說,八字還沒一撇呢,我怎敢收你的大禮?吳鳳來有些不高興地說,沒錢怎麽辦得成事?何鐵夫真想說,你不是已經花了血本了麽?可何鐵夫隻說了句,我隻說試試,並沒保證給你辦成喲。吳鳳來也就不好再勉強,收回了錢,悻悻道,那我聽您的佳音,事成之後再感謝您。

按吳鳳來的理解,何鐵夫不肯收錢,對這事肯定就不會上心。就是上心,在當今世上,沒有錢在前麵開路,又辦得了什麽呢?吳鳳來以為何鐵夫這是打馬虎眼,隨便應付他的,也就不抱什麽希望。

吳鳳來當然並不清楚,何鐵夫和稅務總局的那個同學是大學裏最鐵的兄弟,大學畢業後,兩人一個進了機關,一個考研上了北京,但兩人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係,三年前聽說何鐵夫要下縣做副縣長,已經做了稅務總局處長的那個同學還力主何鐵夫下縣,並表示今後有什麽困難用得著他,隻要打一個電話就可以了。這一回為了造紙廠的事,何鐵夫給那同學打電話時,那同學果然不打一點折扣就答應下來,而且第二個星期就把通化造紙廠生產稅務發票紙的通知給辦了下來。這樣一來,通化造紙廠不但消除了停產的厄運,還擴大了生產規模,保障了產品銷路。

吳鳳來也就對何鐵夫感激得不得了,特意給何鐵夫送來一隻良種凍雞。何鐵夫知道這隻雞有名堂,但沒點破他,隻是說,老吳你是知道的,我家屬不在通化,我自己連飯都很少做,你還是拿回去自己吃吧。吳鳳來說,何縣長您幫了造紙廠這麽大的忙,連隻雞都不肯收,叫我怎麽受得了?何鐵夫說,話可不能這麽說,我和你都是為了通化人民的事業,你有什麽受不了的?拗不過何鐵夫,吳鳳來隻得無可奈何地把凍雞拿走了。

望著吳鳳來緩緩走出武裝部的大門的背影,何鐵夫知道吳鳳來不會就這麽放手的,轉身給家裏打了個電話,對妻子董小棠說,如果有人給家裏送凍雞來,你就原封不動地放到冰箱裏,等我回去處理。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晚上董小棠就打來電話,說通化造紙廠的吳廠長和一個科長給家裏送去了一隻凍雞。何鐵夫交代了幾句,兩天後趁上市裏開會的機會回到家裏,打開冰箱拿出那隻凍雞,將手伸進已挖空了內髒的雞肚裏一掏,立即就掏出一包東西來。原來是一把用塑料紙包好的大額鈔票。

何鐵夫當然不是不愛錢。這世上不愛錢,還有別的什麽可愛呢?可何鐵夫知道這種錢他是沾不得的,盡管他曾給予造紙廠那麽大的幫助。他真想把這錢交給紀檢會,這樣既可免去吳鳳來的糾纏,同時又可博個清正廉明的好名聲。但這樣不是把吳鳳來給徹底得罪了嗎?何鐵夫隻得以通化造紙廠的名義,把這把鈔票存進了銀行,過了兩個月,覺得不太唐突了,才找了一個比較適合的時機,把存折給了吳鳳來。

吳鳳來給何鐵夫送錢,當然並不隻是感謝何鐵夫,還另有用意。吳鳳來從何鐵夫給他辦成的這件事上麵,改變了過去對何鐵夫不以為然的態度,覺得何鐵夫究竟與通化縣那些土生土長的縣領導不同,他有能力,人年輕,前途未可限量,能跟他搭上,以後不會有虧吃。不想何鐵夫並不吃他那套慣用的從未失靈過的手段。這就使吳鳳來感到很惱火,他口上雖然不好說什麽,可心裏免不了要記恨何鐵夫。

何鐵夫自然不是傻瓜,知道吳鳳來這次拖著該交的稅款不交,實際上是做給他何鐵夫看的,意思是你何鐵夫也要知道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你不買我吳鳳來的賬,我還不把你何鐵夫放在眼裏哩。他是等著何鐵夫親自去找他,他要讓何鐵夫知道他吳鳳來分量到底有多重。

何鐵夫幾個人的車子已經開到通往造紙廠的資水橋橋頭。這時橋上擠滿了人,好像在看什麽熱鬧,車子無法通過。司機小衣下去了解了一下,原來是一夥人正在往吳鳳來家的小洋樓裏送花圈。何鐵夫感到奇怪,剛才從政府大院出來時還跟吳鳳來通了手機,並沒聽說他家裏出事,怎麽現在就有人往他家送起花圈來了?

幾個人鑽出車子,過去一打聽,才知道是廠裏一夥離退休工人所為。何鐵夫認得其中為頭的,他在政府召開的老幹會上見過,是退下來多年的楊老廠長。何鐵夫走上去,將楊老廠長截住。一見常務副縣長何鐵夫,楊老廠長把舉在頭頂的寫著“吳鳳來永垂不朽”條幅的花圈放下來,憤慨地說,何縣長你是知道的,我們向政府和紀檢會反映也不止一次兩次了,吳鳳來這兔崽子吃喝嫖賭,貪汙腐化,家裏的洋樓比賓館還高級,卻拖著我們這些老工人的工資不發,我們要用這些花圈把他的家門堵死,讓他進不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