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建軍覺得周正泉這話不太可靠,說:那又是什麽人吃了豹子膽?周正泉說,這幾年蔣家兄弟搞得這麽紅火,平時又那麽霸道,難免不得罪人。我們把蔣國帥一抓,他們本來高興得不得了,可還沒高興夠,我們又把蔣國帥放了,他們心裏就不平衡了,心想你們鄉政府也太無能了點,連蔣家兄弟都治不了,於是把蔣國帥抓走,要做個樣子給鄉政府看看。舒建軍半信半疑地說,您說得這麽頭頭是道,莫非您知道什麽內幕?周正泉說,舒老板你看你這是什麽意思?我見你很在乎蔣家的事,這不幫你瞎猜麽?你又算到了我的頭上,我不是冤麽?

舒建軍雖然覺得這事蹊蹺,心裏明白十有是周正泉搞的鬼,可又沒什麽依據,隻好悵然回了窯山。

不過舒建軍並沒就此放手,當天就停了龍溪鄉的木材收購。現在不比前幾年,木材都是定點定量砍伐和收購,賣方和購方都得持有從林業局嚴格報批下來的手續。這次龍溪鄉老百姓砍伐木材都是拿的鄉政府統一辦下來的砍伐證,現在砍倒的木材大部分還沒脫手,舒建軍這下停了收購,別的地方沒有手續也不敢來收購,大家於是紛紛跑進鄉政府,要周正泉和毛富發解決問題。

周正泉雖然估計舒建軍會來這一手,卻沒想到他的動作會這麽快。也沒別的辦法,周正泉隻得讓顧定山把大頭約到一個秘密處所,要他再幫一次忙。大頭見周正泉和顧定山兩個人一起來找他,知道事情很重要,周正泉還沒開口,他就習慣性地一拍胸脯說,周書記您有什麽事,隻管吩咐就是,我一定按您的指示辦。

顧定山給大頭遞一支煙,又啪地打燃打火機,給他點上,笑著說,你別急,聽周書記慢慢跟你說。大頭也笑了,嘴鼻齊用,噴出一團濃濃的煙霧,朗聲說,周書記您發話吧。周正泉這才開口道,大頭你也知道了,舒建軍已經停了龍溪鄉的木材收購。你也是龍溪人,知道龍溪沒什麽經濟來源,砍下的木材賣不出去,就斷了財路。我想讓你做舒建軍一下。

一聽要做舒建軍,大頭就來了勁,叫道,這舒建軍也太狂了一點,比過去的資本家還狠,一車煤從窯山運到縣城的煤炭公司,五十多公裏,他才給十五元運費,我們起早摸黑給他拖煤,一天累死累活跑兩趟,才三十來塊,幾次要他提高運費他都壓著不提,我們幾個跑運輸的哥們早就想做他了。

大頭說得興奮了,就把兩個拳頭攥得鐵緊,做了個敲山震虎的動作,臂膀上的關節掙得嘎嘎直響。一邊又自信地說,周書記您指示,是做他的耳朵鼻子,還是手腳卵子?周正泉就笑了,說:你這樣做是違法的。我的意思是,你們不是要求他提高運費,他不肯提是麽?大頭說,是呀,他不提我們也沒辦法。周正泉說,怎麽沒辦法?你們要動腦筋呀。

見周正泉老繞圈子,大頭一時又明白不過來,一旁的顧定山早不耐煩了,訓大頭道,你呀就是笨,你就不知道將你的哥們都發動起來,把幾十輛拖拉機全部停在窯山上,堵死舒建軍的窯口,讓他再來向你們下跪?大頭一拍腦門說,這是好主意,我們怎麽卻沒想到呢?把他的窯口堵死,不但外麵的車進去運煤運不成,就是窯裏麵的煤想推出來,也推不出。

大頭要走了,顧定山又追出去叫住他,給他塞了個信封。大頭不肯接,說:顧哥您也小看我了,我們哥們一場,還要您用錢買不成?顧定山說,別囉嗦,這是周書記的一點小心意。大頭這才收下了,說:周書記也太義氣了,這事我不給他辦好,我大頭是隻狗。顧定山說,我和周書記不相信你大頭,就不把重任交給你了。你們要把條件提到讓舒建軍接受不了的程度,而不要提龍溪木材收購的事。這樣事情鬧大後,舒建軍肯定會找鄉政府的人去解圍,周書記沒出麵之前,你什麽人也不要理睬。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大頭點頭說,我明白。

周正泉這一著也夠狠的,第二天舒建軍的窯山就被幾十輛拖拉機塞得水泄不通,連舒建軍那部桑塔納要下山都開不出來了。大頭他們的理由當然隻有一個,就是運費太低,每車要由十五元增加到二十元。這十五元一車的運費在舒建軍的窯山實行了好幾年了,由於如今農民的拖拉機多得像稻田裏的老鼠,沒有一點門路還謀不上這份差事,拖拉機手隻要上得了窯山就心滿意足了,從來就沒人提出過要增加運費。因此聽大頭他們提出這個要求,舒建軍覺得很好笑,說:你們不想上窯山,我也不勉強,你們把拖拉機開走得了,想增加運費,沒門。就這樣對峙了一天,雙方互不相讓。

到第二天中午,舒建軍意識到窯山停產一天就要少幾萬元的收入,這樣下去不合算,心想先答應他們的要求,等事情平息後清退牽頭鬧事的人,再把運費壓下去也不遲。可當舒建軍把增加運費的意見通報給大家時,大頭他們卻說,這是昨天的運費,今天我們要增加到每車二十五元。舒建軍氣得發暈,吼道,你們這不是成心和我過不去嗎?我這窯也不開了,看你們到什麽地方增加運費去。

這樣又來了兩個回合,雖然舒建軍一再做出讓步,大頭他們就是不肯把拖拉機開走。這時舒建軍才想起向李旭東求救,這窯山他也是投了資的,他既管著黨群,又管著政法,他打個電話,公安局長帶幾十個公安到窯山跑一趟,大頭他們還不把拖拉機乖乖開走?舒建軍便拿起電話,撳了縣委的號碼。可電話裏麵什麽聲音也沒有,原來電話線早就被大頭他們掐斷了。而山上又是盲區,手機是不管用的。舒建軍一時就沒了轍,把電話機重重摔在地上,摔成了兩瓣。

見舒建軍這個狼狽樣,肖嫣然提醒他,是不是先找找龍溪鄉政府。舒建軍說,我還不知道找龍溪鄉政府?可我才停了龍溪的木材收購,他們巴不得有人造我們的反呢?弄不好還是他們在後麵作的祟。肖嫣然說,不管怎麽說,我們的窯開在龍溪境內,稅收由他們收,他們有責任維護窯山的治安。舒建軍也是沒法,隻得讓肖嫣然下山找鄉政府試試。

因為堵著拖拉機,肖嫣然是走小路離開的窯山。到了窯山下麵的公路邊,才租了摩托趕往鄉政府。秋天剛剛過去,正是催收稅款的時候,鄉政府的幹部都下村下組去了,鄉政府裏沒幾個人。走進鄉辦,見小寧在低頭做簡報,肖嫣然說,小寧,周書記他們呢?小寧說,都下村了。肖嫣然就急得不行,求小寧說,窯山出了大事,你能否把他們叫回來?小寧不太清楚事情的原委,驚問道,出了什麽事?肖嫣然說,拖拉機手罷了三四天的工了,窯山上搞得烏煙瘴氣的。

小寧就給村裏打電話。打了好幾個村子也沒找著周正泉。肖嫣然說,怎麽不打他的手機?小寧說,我們鄉位置太偏,大部分村裏都沒手機信號。肖嫣然說,毛鄉長呢,找不到周書記,把毛鄉長找到也好。小寧說,毛鄉長好像在白水村,我給你找找吧。把電話打到白水村,毛富發果然在那裏。

毛富發雖然不知這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周正泉,但他對舒建軍停止收購龍溪的木材也是有想法的,開始並不想管他們的事,但考慮到窯山在龍溪境內,萬一出了大事,鄉裏也責無旁貸,才回了鄉政府。也不知山上鬧成個什麽樣子了,毛富發打算還是喊上顧定山,結果到派出所一問,所裏說顧定山昨天就帶著幾個幹警外出辦案去了,所裏隻留著兩個幹警值班。毛富發就急得眼睛冒火,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你們派出所也不知是怎麽搞的,平時威風得很,到了關鍵時刻鬼影子都找不著了,窯山上出了這麽大的事,你們總得給我去一個人吧?

毛富發是帶著一個幹部和一個幹警還有肖嫣然,坐著派出所的三輪警車離開鄉政府的。跑到窯山下,三輪警車自然也無法越過堵在路上的拖拉機,四個人隻得步行上山。

到山上後,舒建軍正和大頭幾個在辦公室裏談判。一見毛富發,舒建軍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忙把毛富發請到身旁的老板沙發上,對大頭他們說,毛鄉長都來了,你們總得放手了吧。大頭瞥毛富發一眼,大聲說,我以為是呢,原來是毛鄉長,毛鄉長來了又怎麽啦,毛鄉長還是鄉裏的二把手,就是鄉裏的一把手周正泉來了也不管用,我們又不是向鄉政府要運費。

聽大頭提到“周正泉”三個字,毛富發忽然覺得奇怪起來,心裏想,是呀,為什麽偏偏在這節骨眼上,周正泉躲得不知去向?莫非他事先就知道窯山上會發生這個事?

不用說,毛富發在山上也什麽問題都沒解決。離開窯山時,毛富發對舒建軍說,怪我毛富發不中用,要想說服大頭他們,看來你得把周書記找來。舒建軍就恨恨地說,你們鄉裏不管我的事,我也隻有來蠻的了,到時出了人命,你們鄉裏也脫不了幹係。

誰也沒想到,此時的周正泉正在縣委副書記李旭東那裏。

縣委高書記上個月升任市委秘書長,市委已正式宣布,由李旭東主持縣委全麵工作。李旭東主持縣委全麵工作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周正泉。他讓縣委辦的人給龍溪鄉政府打了兩個電話,要周正泉務必立即趕到縣委,去跟他見麵。

當時周正泉正和顧定山躲在鄉政府附近一個廢棄多年的舊倉庫裏審訊蔣國帥,要他供出近幾年磚廠的經營情況,好盡快確定他們偷稅的具體數額。周正泉和顧定山的行蹤沒有向別人透露,隻悄悄跟鄉辦秘書小寧說了一聲,叮囑他沒有特殊情況不要驚動他們。因此凡是找周正泉的人或電話,小寧都找借口敷衍了事。縣委打第一個電話過來的時候,小寧同樣編個理由搪塞過去。可第二個電話跟著又打了過來,說李書記發了大脾氣。小寧不敢怠慢,跑去通報了周正泉。

周正泉沒法,跟顧定山商量了幾句,要他盡快撬開蔣國帥的嘴巴,這才上車趕往縣城。一路心想,李旭東一個電話又一個電話催促他去見麵,除了蔣國帥的事,還能有別的什麽?

周正泉走進書記室的時候,李旭東正在給陽台上那盆蒼翠的矮竹澆水。辦公桌上還攤著一幅墨跡未幹的草書,筆酣墨暢地寫著兩句詩。那是典型的李旭東那帶有魏晉風格的字,周正泉不用看署名和印章也認得出來。詩曰:

些小吾曹州縣吏,

一枝一葉總關情。

此時李旭東已收住壺嘴,也沒瞧周正泉,不緊不慢地說,正泉你過來看看,我這盆小竹長得怎麽樣?周正泉就來到陽台上,瞧瞧那矮竹說,我是俗人,哪裏懂得欣賞這高雅的尤物?一邊在心裏說,李副書記你左催右催,莫非僅僅叫我來欣賞你的竹子?

李旭東伸手把竹上一片小紙屑拈掉,說:高雅談不上,但這是平時少見的黑竹,是我下鄉時,在一條人跡罕至的山溪旁采的。周正泉就將腦殼伸過去瞄瞄,見那細細的竹幹果然是一種褐黑色,就說,李書記慧眼識珠啊。

李旭東就得意地笑了,放下手中水壺,進屋,拿過衣架上的毛巾揩了一下手,示意周正泉坐下,然後用一隻一次性塑料杯子給周正泉也倒了一杯水,才意味深長地說,我李某人當然沒有識珠的慧眼,但我看中的人是不會差到哪裏去的,比如你們幾個新提的鄉黨委書記,我自以為還是看準了的。我沒說錯吧?周正泉趕緊說,當然當然。李旭東說,怎麽樣?主持龍溪工作後,還得心應手吧?周正泉說,有李書記的正確領導,還行。李旭東點了點頭說,這我就放心了。喊你來,也沒什麽緊要事,今天正好有空閑,想跟你聊聊。

周正泉心裏頭似乎就莫名地熱了一下,有幾分感激地說,感謝李書記惦記著部下。李旭東在周正泉肩膀上拍了拍,知心知肺地說,好好幹吧,你也看到了,高書記去了市裏,縣裏的班子可能會有一次小範圍的調整,新的人選嘛,我想就在你們幾個大鄉的書記裏物色。正泉啊,我手上這一票自然是歸你的,可你自己也要積極創造條件哦。

從李旭東的辦公室出來後,周正泉沒有直接回鄉裏,打算順便到家裏住一個晚上,就讓小林把破吉普開到醫藥公司去。李旭東剛才的話還在腦殼裏回響著,讓周正泉一時無法平靜。表麵上李旭東是在向你許願,壓根兒沒提及蔣國帥的事,可周正泉清楚,他是用這種含蓄的方式向你攤牌。也就是說,你周正泉的一切都掌握在他的手心裏,如果你識相,事情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你仕途上就會有所作為,否則就另當別論了。這可是傻瓜也懂得的道理。

周正泉甚至想,如果李旭東早一天兩天找他,說不定自己就改弦易轍,順著李旭東給的杆子往上爬了,這樣你好我好大家好,何樂而不為呢?可事到如今,蔣國帥關在舊倉庫裏,窯山上鬧得天翻地覆,恐怕就是周正泉想改變初衷,也大勢已定,沒有這個可能了。

這麽想著,吉普已進了醫藥公司。周正泉還在車上傻坐了一分鍾,才下了車。小林將車調了頭,正要開走,又把頭伸出窗外,問周正泉還有沒有別的事。周正泉想了想說,你不要到處跑,就在招待所呆著,把擴機也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