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的事吃了定心丸,但從袋子裏輸出去的那三千元錢,卻讓鍾開泰有些發愁。鍾開泰是組織部的窮人,就是成了辦公室負責的,縣裏和市直機關那些要求進步的頭頭們,天天晚上往部長副部長和管幹部的一科二科的科長科員家裏跑,也依然沒人進過他的家門,他的全部經濟來源也就是工資表上那七八百元的死錢。也就是說,要他拿出小半年的收入去填補這輸出去的三千元錢,無異於斷了他生存活命的後路。

也就在鍾開泰無計可施之際,東方曉從天而降,進了他的辦公室。辦公室小張是認得東方曉的,知道他是鍾開泰的同學,又像以往一樣知趣地走開了。東方曉轉身把門關上,笑著對鍾開泰說,這位小張還挺機靈的,你當了主任,一定要把他提做副主任。鍾開泰說,我哪有這樣的權力?東方曉說,你可給嚴部長進言嘛。

說著,東方曉遞給鍾開泰一把嶄新的票子。鍾開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這是什麽?東方曉說,這是人民幣。鍾開泰說,我知道不是美元。東方曉說,你數數吧,剛從銀行裏提出來的。鍾開泰不數,仍然瞪眼望著東方曉。

你不認識我怎麽的?東方曉說,這是昨天你輸出去的錢,至於我給你的那二千元,我已裝進了袋子。鍾開泰還是沒反應過來,疑惑地說,你不是在耍魔術吧?東方曉耐心地說,昨天是舒總請客,怎能讓你出錢呢?你出三千塊錢是出血,他出幾千幾萬是拔身上一根毫毛。

鍾開泰這才明白過來,放心地把錢裝進口袋。

不用再為小半年的工資發愁了,鍾開泰暗暗舒口氣,說,舒總對你這麽豪爽大方,你們到底是什麽關係?東方曉說,也沒什麽關係,隻給他拍過兩個吹捧節目。上個星期你打電話時,我不是正在省裏嗎?就是給他去送帶子的。鍾開泰說,想不到你的帶子還這麽值錢,我做這個鳥辦公室副主任有什麽意思?到你那裏去,你收留麽?東方曉說,你就不要得隴望蜀了,你是個做官的料,先把你的官做好做大,到時兄弟們也好癩子跟著月亮走,沾沾光。鍾開泰說,但願能有那麽一天。

鍾開泰和東方曉借舒總的東風給陸百裏燒了一把香,滿以為這一回那八萬元醫藥費的報告會變成現金了。又因陸百裏跟鍾開泰說得明白,不要天天往財政局跑,鍾開泰也就鐵了心守著辦公室的電話機,等候陸百裏的佳音。東方曉也老記著這事,每次到市委來采訪或辦事,總要跟鍾開泰照個麵,問陸百裏撥款子過來沒有。鍾開泰不知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東方曉,把握十足地說,不急不急,我們的鋪墊工作做得這麽到位,陸百裏不會不往心裏去的。還有嚴部長,有事沒事也喜歡進辦公室串串,先聊聊別的,然後把話題繞到這事上,小鍾呀,這一段時間你辛苦了,為了部裏那八萬元的報告,你沒少往陸科長那裏跑,我知道如今弄兩個錢回來不容易。我看哪,八萬元解決不了,四萬五萬的也好,組織部的日子隻要能維持下去就行了。鍾開泰感激嚴部長能理解自己,說,嚴部長您放心好了,我了解陸百裏,他答應了的事,是會兌現的。

誰知左等右等,陸百裏那邊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鍾開泰心裏就有點發毛,心想這事如果泡了湯,東方曉幫了那麽大的忙還放一邊,反正是要好的同學,嚴部長這裏卻不好交差了,這麽一點小事也辦不來,不明擺著自己無能麽?對自己這種沒了根底和靠山的機關小幹部,無能就意味著前途暗淡,就意味著窮愁潦倒,一輩子也別想有出頭之日。

見鍾開泰滿臉的晦氣,胡小雲到辦公室去的次數也就多了些,無話找話,跟他聊上幾句,想給他減輕點心理壓力。

這天下午,鍾開泰正在辦公室裏無所事事,幾次抓起電話撥打陸百裏的手機號碼,撥到一半又猶豫著放下了話筒。這時胡小雲走進去,要鍾開泰陪她去見一個人。鍾開泰說,見誰?不是男朋友吧?胡小雲說,去你的!見男朋友還要你去?是台長打了好幾個電話,要我回去一下,有事要交代我,我見不得那老男人看女人時色迷迷的目光,想要你給我去壯壯膽。

這樣的要求,鍾開泰如何拒絕?就跟胡小雲出了辦公室。

不想兩人上了的士後,胡小雲就讓司機把他們送到了城外的河灘上。鍾開泰說,你不去找台長了?胡小雲說,兵不厭詐嘛,不找個充分點的理由,你會跟我走嗎?鍾開泰點著胡小雲的鼻子說,你才是十話九不真哩。

兩人在河灘上走了一段,鍾開泰想起那天跟東方曉幾個去過的天湖娛樂城,真想也請胡小雲到那裏去瀟灑一回,隻是工作上的事沒辦成,也沒情緒去開心,隻好緘口不語。卻見胡小雲拿出一張報紙,鋪到沙地上,先坐了,然後側了頭去瞅那波光瀲灩的河水。鍾開泰在一旁站著,迷茫的目光定格於水天相接處的一道帆影,心頭生出一份莫名的傷感。

胡小雲扭扭好看的腰肢,讓出一半報紙,要鍾開泰坐到自己身邊。鍾開泰遲疑一下,還是照辦了。胡小雲喃喃道,你跟你老婆戀愛的時候,來過這裏嗎?鍾開泰說,我跟她沒戀過愛。胡小雲說,那跟誰戀過?鍾開泰說,跟誰也沒戀過。胡小雲說,我不相信。鍾開泰說,信不信由你。

話到此處,兩人沉默起來。過了一陣,胡小雲才突然說道,你就不想補上這一課?

胡小雲這話有些曖昧,鍾開泰似已覺出了其中的含意,於是脫口說道,跟誰補?跟你?胡小雲的臉上頓時騰起兩片紅雲,她伸手在鍾開泰背上捶了幾下,嗔道,你壞!

夕陽西下時,兩人開始往回走。胡小雲從坤包裏掏出一張薄薄的黃紙,遞到鍾開泰手上,說,昨天我上鳳凰山給你抽了一簽,是個上上簽,和尚說你這一次一定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看看黃紙上的四句讖語,都是說得圓又說得扁的似是而非模棱兩可的話,鍾開泰心裏自然不信,卻非常感激胡小雲的良苦用心,一邊收好黃紙,一邊說,但願你的美意能成為現實。胡小雲說,苟富貴,毋相忘,你進步了,別想不起我來了。鍾開泰說,我是那種人嗎?

也許是受到胡小雲的感染,鍾開泰心頭又升起一絲絲信心。他鼓了鼓勇氣,再一次去了財政局。可鍾開泰還未及開口,陸百裏就先說道,我不是叫你不要老往財政局跑嗎?你工作忙,我也上躥下跳的,沒有好多時間應付你。說得鍾開泰吱聲不得,在科裏站不是坐也不是,隻得走人。

過一段還沒音訊,鍾開泰又跑到了財政局,陸百裏說,老同學,你也太性急了,好事不在忙中取嘛,人家的事我沒有義務牽腸掛肚,你的事我敢忘記嗎?鍾開泰說,你總得給我一個準信嘛,我心裏也好有一個底。陸百裏說,的事誰也打不了包票,你叫我拿什麽準信?鍾開泰還想說句什麽,陸百裏有些不耐煩了,說,我說過,事情有眉目的時候,我會通知你的,辦什麽事沒有一個過程?

鍾開泰意識到事情難得有結果,顧不得自己的臭麵子,陸百裏不耐煩,也還是三天兩頭往他那裏跑。最後陸百裏幹脆說,現在正在搞醫療保險改革,政府領導指示不再批醫藥費,你那個報告恐怕有點不好辦了。

忙乎了兩個月,一分錢沒忙到手,僅僅討得陸百裏這麽一句話,鍾開泰心裏恨恨的,真想伸出拳頭,把陸百裏的鼻子揍個稀爛。

怏怏然離開財政局後,鍾開泰找到東方曉,把陸百裏這個態度跟他說了說。東方曉開始還有些不信,說,我知道陸百裏不是好東西,但還不至於無賴到這個地步吧?鍾開泰說,開始我也這麽以為,現在我算看透了他,如果他陸百裏再這樣賴下去,我一不做二不休,找幾個爛仔做了他。

東方曉搖搖頭,說,虧你還在堂堂市委組織部混了那麽多年,你說這話,好像是個沒文化的小市民。鍾開泰說,誰的忍耐性都是有一個限度的,我不做他,就去反貪局告他那天在天湖娛樂城裏收了我們七八千元的錢。東方曉笑道,那是娛樂,最多算是小賭,告他不倒的。鍾開泰說,那不是變相受賄麽?省紀委上個月才發了文件,受賄1000元停職反省,受賄2000元就地免職,受賄3000元以上交司法部門處理,陸百裏遠不止這個數吧?東方曉笑道,那是省裏最近出了幾件受賄大案,省委做樣子給中央看的,人家沒誰當真,就你當真。何況受賄是他陸百裏,行賄是你鍾開泰,也是要一同追究的。

鍾開泰一時就沒詞了。東方曉低著頭在地上走了兩個來回,略有所思道,我看還得在陸百裏身上想想辦法,你我的智商都不低,總會想出一個讓陸百裏就範的辦法,讓他把那八萬元癌症病人醫藥費的撥款單送到你手上。我正好有空,現在就去財政局找陸百裏。鍾開泰死也不肯再去財政局了,說,我一邁進財政局的大門,腦殼就疼,何況陸百裏把話說到了這個地步,找也是白找。東方曉說,你怕陸百裏吃了你不成?走走走,去探一下口風也好嘛。

鍾開泰也是沒法,隻得和東方曉去了財政局。

可這天陸百裏不在財政局,行財科的人說,陸百裏住了院。問什麽病住院,科裏人說不出個子醜寅卯。離開財政局後,東方曉對鍾開泰說,這兩天我抓緊把手頭一個采訪任務弄完,再約你去醫院看陸百裏。

兩天後,東方曉到組織部的宿舍樓裏去約鍾開泰。是周春雨開的門,見是東方曉,她就說,大記者光臨,是來采訪鍾開泰吧?他看來要出名了,先出名後升官,也是一條捷徑。東方曉說,你別老想著讓鍾開泰出名升官,他升了官,又有權又有勢,在外麵包了二奶,看你吃不吃醋。周春雨說,我吃醋幹什麽?我不知道也去養白臉?東方曉說,你看我的臉白不白?

開了幾句玩笑,東方曉才對鍾開泰說,我已經給你打聽清楚了,陸百裏得了一樣怪病。鍾開泰一時沒反應過來,一本正經地說,醫學這麽發達了,還有什麽病稱得上怪病?東方曉說,陸百裏這病,醫學上還沒涉及這個領域。鍾開泰疑惑地說,是你在故作高深吧,到底是什麽病?東方曉說,婦科病。

連一旁的周春雨都笑起來,說,東方曉你真是個人才。鍾開泰也笑著說,我知道你盡說鬼話。東方曉一本正經地說,誰跟你們說鬼話了?隻不過陸百裏那婦科病的“婦”字,應寫作正副的“副”。

鍾開泰這才明白過來,罵道,就你詞匯豐富。東方曉說,你是知道的,陸百裏也和我們一樣,在科裏做了多年的副科長了,而且科裏也沒正科長。不過行財科不是一般的科室,在財政局裏麵是一個很要害的碼頭,支出大權在握不說,還經常跟市領導打交道,能當上正科長,那副局長就指日可待了。

接著東方曉告訴鍾開泰,財政局為了安排行財科長,黨組會不知開了多少個,意見就是統一不了。原來陸百裏有一個顯著特點,單位裏其他人包括副局長們,他可以不放在眼裏,但跟一把手的關係絕對的鐵。一把手的意思當然很明顯,要讓他來當這個行財科長,可其他的黨組成員反對,說陸百裏連黨員都不是的,做主要科室負責人不適合。其實做科長就非得是黨員,也沒誰這麽硬性規定過,隻是現在機關裏沒幾個不是黨員的,那麽多黨員閑在那裏做著主任科員副主任科員甚至一般科員,卻硬要陸百裏這個非黨幹部做行財科長,局長也不好過於堅持。局長能夠堅持的是,別人提的行財科長的名他也卡住。

就這樣,局長一直讓陸百裏主持著科裏的工作,以後再慢慢想辦法讓他入黨。這次陸百裏住院,起因就是入黨的事。陸百裏從進財政局那天起就開始寫入黨申請書,寫了那麽多年,建黨對象學習班也不知上了多少回了,就是入不了。行財科所屬支部的黨員也有意思,陸百裏是局長的人,平時對他的做派看不慣也就看不慣,那是無奈其何的,但陸百裏要入黨,他們不投他的票,總做得到吧,反正他們手上也就這點不是權的權。由於局長催逼,上個星期支部又把陸百裏入黨的事拿出來討論了一番,結果還是沒能通過。陸百裏深深懂得,入黨這一關沒過去,他那個正科是沒有太大希望的,所以一怒之下進了醫院。不過陸百裏雖然在醫院裏住著,但局長信任他,科裏的事還是他說了算。

聽完東方曉的敘述,鍾開泰說,陸百裏入不入黨,與我們沒關係,但我們應該到醫院去安慰安慰他,也許在醫院那種特殊的場合,比在財政局機關裏,容易溝通感情。東方曉詭譎地說,就這麽去不行。鍾開泰說,當然,得準備點什麽禮品。東方曉說,這是你的意見。鍾開泰說,那你的意見呢?東方曉說,我的意見是你給我拿紙和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