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光用鏡子是打不倒,也富強不了國家和老百姓的。”鍾開泰說,“我們還是說些別的吧,比如你跟你女友的事,你們當初是怎麽認識的?她到底有什麽獨特的地方,那麽吸引你?”東方曉仰著頭,望了一會兒天花板,才悠悠地說,想想她也沒有什麽獨特的地方,無論是身材,還是長相,但我喜歡她的笑容,喜歡她說話的聲音,特別是她走路的姿態,輕盈婀娜卻沒一點作秀的味道,給人一種朝氣蓬勃又腳踏實地的感覺。

東方曉說著,語調裏流溢著一份無法自抑的激動,臉上浮起無限的向往。他說,第一次看見她時,我就站在這扇窗戶前,當時我在趕寫一期節目的台詞,是台長吩咐的特稿,我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把稿子趕了出來,這才覺得背心酸痛,兩眼發漲,就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推開窗戶,想望望遠處,放鬆一下自己。這時夕陽已經西去,落霞滿天,整個城市都融化在美麗的霞光裏。我從沒見我們的城市這麽美過,我的心情為之振奮起來。恰在此時,窗外的街旁挪過一個嫋嫋婷婷的身影,在霞光裏顯得那般生動,那般卓爾不群。我簡直被迷住了,忍不住拿過相機,把這個身影拍了下來。後來我每天下午唯一要做的功課,就是打開這扇窗戶,等候那個身影的出現。不到十天,我桌上已經有了二三十張不同角度和不同色調的照片,我發現這是我做記者以來,拍得最好最成功的一組照片。望著這些照片,發了一陣呆,最後做了一個決定,要把這些照片親自交到主人手上。這天下午我不再等在窗前,我來到了那個身影經常出現的地方,就這樣,我和她認識了。

說到這裏,東方曉停了下來。鍾開泰卻還癡在那裏等待著下文,直到意識到東方曉已經停止了敘述,才問他,你怎麽不說了?我還在等著呢。東方曉說,該你了。鍾開泰卻搖搖頭說,我可沒你浪漫,這輩子沒愛過,也沒被愛過。東方曉說,不會吧?偌大的世界,難道卻沒有一個令你傾心和傾心於你的女人?

經東方曉這麽一說,鍾開泰忽然想起胡小雲,想起那個難忘的開了花卻沒結果的夜晚。他略有所失地說道,真的,我結婚是經人介紹的,除了妻子,沒跟任何女人有過實質性的接觸。東方曉說,你聽說過一句話嗎?人生沒真正地愛過,就等於白來這世上一遭。鍾開泰說,是呀,我也常常這麽想,可你知道,真正的愛情那是可遇不可求的。

東方曉不肯放過鍾開泰,說,我把我的故事交了出來,你卻什麽也不說,我們剛才訂的豈不成了《辛醜條約》?你沒愛過,但你編也要編一個故事給我聽聽。鍾開泰說,我有編故事的能力,當記者或作家得了,還用得著做這個說不起話也辦不了什麽事情的辦公室副主任?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不經意間就到了夜裏。估計陸百裏不會出門了,才關上窗戶回家,等著第二天下午再來。

不知不覺就在這個六層樓上的房子裏呆了六七個下午,也神聊海侃了六七個下午。鍾開泰發現,盡管要做的事沒做成,每天來這裏呆上一陣子也很有意思。在機關裏呆久了,每天都是文件呀,材料呀,會議呀什麽的,最多也就一些誰誰誰進了常委,誰誰誰做了某局局長,誰誰誰被紀委傳了去一類與己無關的小道消息,實在讓人提不起興趣。倒是這幾天跟東方曉到這個無人知曉的地方來放暗哨,一邊海闊天空地說些在機關裏說不得的話,多少給自己沉悶的生活增添了些新的內容。

鍾開泰想,自己這一輩子說過和聽過的話加在一起,恐怕也沒有這幾個下午說過和聽過的多。他想,能不能抓到陸百裏的把柄,其實是一點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跟東方曉一起,在這個叫做陽光花園的六樓裏,度過這麽一段很有意思的時光。

十三

這天上午鍾開泰懶洋洋地走進辦公室時,老主任那個空了幾個月的座位上坐了一個人。這是二科的一位姓陳的副科長,鍾開泰也不怎麽在意,隨便招呼道,陳大科長今天有空光臨辦公室了?不想陳副科長說,是嚴部長要我來的,他說辦公室力量不夠,要我過來協助你負責辦公室的工作。

鍾開泰就傻傻地站在座位前,將陳副科長盯了半天。他終於明白過來這是怎麽回事,苦澀地笑笑,說,歡迎啊,陳副科長,哦不,陳主任你是能人,你來主政,辦公室的工作一定會大有起色。姓陳的就說,哪裏哪裏,還得鍾主任你多多扶持喲。

鍾開泰的理解一點不錯,下午的部務會便再沒人通知他鍾開泰,而是讓姓陳的取而代之。鍾開泰鬱鬱寡歡地在辦公室坐了半個小時,就神情恍惚地出了門。

也不知自己要到哪裏去,低著頭在街上繞了半圈,不知不覺來到一個處所,猛抬頭,竟然是幾天前的晚上跟胡小雲走過的那條小巷。鍾開泰這才意識到他一直在念想著這個胡小雲。是呀,活了半輩子,事業無成,官不官民不民的,想想已沒有一件東西值得珍惜,唯一使自己感到欣慰的就是遇上了胡小雲,雖然他們沒能走出那最後的一步。

一邊這麽胡思亂想著,一邊緩緩挪動著腳下的步子,不一會兒就來到了巷口。前麵就是胡小雲住的那棟不高的紅磚樓,那一襲紫色窗簾依然垂掛在二樓的窗前。鍾開泰不免又是一番浮想,思維一下子回到那個難忘的晚上。就在那紫色窗簾裏麵,兩人的故事順理成章地朝前發展著,誰知故事快進入時,那個該死的電話響了,生生地斷送了兩人的善緣。

這就是人生的無奈啊。鍾開泰深深地歎息一聲,伸手在頭上捶了捶,不甘心似的走進那個樓道。在胡小雲家門口猶豫了一陣,還是伸出手指,在門上叩了幾下。然而裏麵卻沒有任何動靜。鍾開泰這才想起,此時正是上班時間,胡小雲也許正在台裏忙乎著哩。

離開紅磚樓後,鍾開泰沒有往來時的路走,信步上了一條剛修好的水泥路。這是新辟的經濟開發區,兩旁的門店如林。也沒興趣欣賞街景,隻顧低了頭獨行。走著走著,有人猛地撞了他一下,鍾開泰抬起頭來,是一個女孩橫過街角,在欲進店門時與他遭遇了。女孩歉意地瞥他一眼,鍾開泰的身上就電擊般顫了一下。

原來那女孩跟胡小雲非常相像,沒細看還以為就是胡小雲本人。尤其是那雙大眼睛,美麗水靈,有一股勾人的魔力。目光隻在鍾開泰身上稍作停留,女孩就低頭進了店子。

那是如今整個中國的城市裏都能看到的普通的美容美發店。鍾開泰瞧了瞧玻璃門上那帶有色情意味的**圖,繼續懶懶地趕自己的路。走了幾步,又忽然刹住了,略有所思地轉身折回來。在門口徘徊了一陣,才鼓足勇氣,邁進店門。

店子不大,三四個小姐正在給客人洗頭,隻有剛才跟他相撞的那個女孩閑著,在看報紙。見有人進了門,女孩就用她那很職業的目光往外瞄了瞄。大概也認出了鍾開泰,女孩臉上浮出一層紅雲。然後走過來跟鍾開泰打招呼道,先生是洗頭還是洗麵?

對女孩的問題,鍾開泰似乎毫無準備,一時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是組織部的幹部,平時除了工作需要,陪上麵來的處長科長到這樣的場合來過幾回外,單獨一人深入虎穴,還是頭一回。而且他壓根就不是來洗頭洗麵的。可捫心自問,到這個地方來,不洗頭也不洗麵,那不是神經麽?

鍾開泰心裏想,洗就洗一個吧?人死都不怕,還怕洗頭洗麵麽?於是衝著女孩點了點頭。女孩的臉上就更燦爛了,說,下麵沒位置了,先生樓上請吧。

後來鍾開泰就跟女孩上到樓上,進了一個全封閉的半明半暗的小包房。女孩的雙手又輕又柔,按部就班地撫弄著鍾開泰的麵部。鍾開泰微合著雙眼,把女孩想象成胡小雲,一心感受著“胡小雲”的撫摸。

洗麵的程序很快進行完畢,女孩附在鍾開泰耳邊,曼聲而語,先生還要別的服務嗎?鍾開泰依然合著眼,仿佛已經睡著。他當然知道別的服務的含義。如果是以往,鍾開泰就是有這個賊心,也沒有這個賊膽,他要為維護他組織部幹部的光輝形象壓抑住邪念,要為組織堅守貞節。但現在不同了,進步無望,前途暗淡,連一個小小的辦公室主任都撈不到手,還有什麽需要顧忌的?如果再這麽苦行僧式地守身如玉,豈不顯得有些虛偽可笑麽?

何況一開始,鍾開泰就把這個女孩看作是那個胡小雲,今天就當是跟胡小雲在一起吧,也好了卻了自己的一份心願。

見鍾開泰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女孩就開始動手去解他的褲子。將他剝光後,女孩又主動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這個過程女孩做得快速簡捷,完全是專業化的。然後女孩拱過來,偎進鍾開泰的懷裏,一邊故作多情地喃喃道,先生真是豔福不淺,我可還是一個沒開過包的黃花女喲。

鍾開泰當然知道女孩的話當不得真,黃花女會這麽老道麽?何況他也並不在乎她是不是黃花女,他在乎的是這個女孩得是胡小雲,哪怕是想象中的。這麽不出聲地自忖著,那個地方就劍拔弩張起來。

一激動,鍾開泰猛地翻到了女孩上麵。

這個時候鍾開泰腦殼裏產生了一個念頭,想近距離地仔細瞧瞧女孩那雙美麗的大眼睛。他不就是衝著這雙可愛的大眼睛來的麽?也許這雙眼睛更能調動他的**。這麽想著,鍾開泰睜開了自己的眼睛。

那雙美輪美奐的大眼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煥發著比鍾開泰剛進店門時更具震撼力的魔鬼一般的光芒。這也許就是每一個男人最渴望遇到的目光了,它有充分的魔力喚醒男人的情緒,把男人整個的能量和生命給調動起來。有那麽一瞬,鍾開泰徹底崩潰了,他沒法抵擋這目光的攻擊。

可不知怎麽的,後來鍾開泰還是在那雙魔眼裏發現了破綻。那是一份不易察覺的邪惡和冷漠。而這樣的邪惡和冷漠,在胡小雲的眼睛裏是絕對不存在的。鍾開泰無聲地說,原來這個女孩壓根就不是他心目中的胡小雲喲。鍾開泰心中的幻影頓時消失得杳無痕跡,他那被挑逗得野馬一樣瘋狂的**受到重創。深深的悲哀像一團陰雲,整個地覆蓋了鍾開泰。

鍾開泰當然並不想就此罷休。他想,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哪怕這個女孩根本就不是胡小雲,他也有必要把該做的事情做完,就為了那一份簡單的,為了心頭那積壓了許久的抑鬱和怨恨得到一個宣泄的機會。他努力摒棄著心頭的雜念,集中了全力去進行突破。

可鍾開泰發現麻煩來了,不知何時他已經變得疲軟無力,毫不中用了。

女孩也感覺到了這個變化,她想幫幫鍾開泰,老道地騰出玉手去搓揉他,想讓他重新變成男人。可沒用,鍾開泰毫無起色,依然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兩個人都失望了。

鍾開泰自怨自艾地想,一個男人不能走下坡路喲,一走下坡路,連小兄弟都變得不思進步,沒一點出息了。

十四

鍾開泰幾乎是萬念俱灰了。唯一還能激發他的興趣的,便隻有那個陽光花園了。這天下午,他在辦公室昏昏沉沉呆了一陣,又行屍走肉般出了市委大樓,在街上遊**起來。不知不覺又來到陽光花園門口。一看手表,才三點多鍾,離跟東方曉約定的時間還差整整兩個小時。鍾開泰想,不是自己犯了癔症吧?他本來想轉身離去,等兩個小時後再來,可一雙腳卻不聽他的指使,仍然往裏挪動著,而且一步步往樓上登去。

到得六樓,鍾開泰才意識到自己沒有房門鑰匙。也是怪了,他正木頭一樣在門口呆立著,樓道下麵有腳步聲響了上來。竟然是東方曉。

東方曉這時也發現了鍾開泰,兩人的眼睛都亮了。鍾開泰說,你怎麽也來了?東方曉說,我是沒事在街上亂竄,走著走著,不知怎麽的就到了這裏。你怎麽也這麽早就到了?鍾開泰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到了這裏的。東方曉說,我們不是有什麽毛病吧?

兩人說著,先笑笑,又搖搖頭,進了屋。

也是巧了,兩人剛習慣性地來到窗邊,就發現了情況。是東方曉最先發現的。原來陸百裏恰在此時出了辦公樓,徑直回了家,不到十分鍾,又從家裏走了出來。東方曉在鍾開泰肩上拍了一巴掌,小聲道,看見了沒有?那樣子跟電影裏的反動特務無異。鍾開泰也警覺起來,把頭伸到窗邊。

這時陸百裏已出了自家宿舍樓的樓道,慢吞吞往傳達室方向走去。東方曉的攝像機已經打開,他一調焦距,就把陸百裏拉到了近前。待把陸百裏從樓道口到傳達室這個過程錄下來後,東方曉就扛著機子轉身飛快地下了樓。鍾開泰也在後麵關上房門,大步跟過去。